这应该是南宋唯一的美好时光!
朝堂之上,没有朋党之争、没有权臣干政,奸佞秦桧已成为过去,而史弥远、贾似道之流还尚未登场。
疆土之外,日后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此时还在漠北草原艰难求生,而一直咄咄逼人的女真金国,也在四十年时间里难得地选择了和平。
这一时期,诞生了建炎南渡后最杰出的中兴之君,他锐意进取,励精图治、英姿勃发,庙堂政通人和,吏治焕然一新。
这一时期,出现了南宋历史上最鼎盛的乾淳之治,它政治清明、社会稳定、文化繁荣,经济蓬勃发展、百姓安居乐业。
如果不是输掉了那场二十天的战争,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整个南宋最美好的时光……
孝宗: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五月,五十六岁的宋高宗赵构以“今老且病,久欲退闲”为名,下诏内禅于其养子。六月,做了三十年皇子的赵玮改名赵昚,登基成为南宋第二任皇帝,即宋孝宗。
此时,金人占据中原、虎视眈眈,南宋疆土时刻处于北方强敌的威胁之下,而“靖康之变”带来的惨痛悲剧还历历在目,整个社会沉浸在家国沦丧的悲情氛围之中,也无比热切地期盼赵宋王朝能够迅速复苏、中兴崛起。
值得庆幸的是,赵构这个昏聩无能、只知苟且偷生的懦弱皇帝,却培养出了一个英明神武、“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的杰出继承人。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以躬行孝道闻名天下的孝宗赵昚,却在登基仅仅两个月之后,就将太上皇坚持了大半辈子的求和路线彻底予以抛弃。
1162年七月,锐意进取的大宋新君赵昚,做出了即位以来最重要的两个决定:
第一件便是下诏为名将岳飞昭雪平反,追复其原官职,赦还岳飞被流放的家属。
众所周知,冤杀岳飞是赵构帝王生涯中难以洗刷的污点,如果孝宗直接拨乱反正,恐怕会令养父颜面受损,所以诏书首先强调了赵构、岳飞君臣间的深厚感情,并将为岳飞恢复名誉定性为按照太上皇的旨意行事:
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与追复原官。
从诏书的内容来看,初登大宝的赵昚已具备了相当高的政治智慧,而经儿子一番吹捧美化后的太上皇,不知是为“花言巧语”所迷惑,还是被摆上高台后的无可奈何,总之在为岳飞平反这件事上,宋高宗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紧接着孝宗又马不停蹄颁布手谕,将被雪藏二十多年的主战派老将张浚召入朝中,官拜江淮宣抚使,后又晋升为枢密使,并将赵构时期遭贬谪的主战派大臣逐步召回朝廷。
类似的举措,似乎已向外界传递出一个无比清晰的信息——刚刚登基的孝宗皇帝,正在频繁造势,准备对金国发动全面战争。
而赵昚虽心存北伐之志,但出于慎重考虑,也为对时局有更深入的了解,一开始其并未独断专行,而是积极听取群臣的意见,不料朝堂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反应相当激烈,主战、主和两派更因是否北伐展开了漫长的争论。
主和大臣以帝师史浩为首,认为孝宗初立,国事百废待兴,而南宋兵将尚不足以图恢复,御金之计应以守备为先。
枢密使张浚则与史浩意见相左,他认为金自兵败采石矶且完颜亮被弑之后,已然元气大伤,“必不能再举全师”,主张乘虚进兵,全力北伐。
战和双方似乎均理由充分,又都无法彻底说服对方,孝宗一时也有些犹豫不决。恰逢此时,金世宗完颜雍因试图讲和被孝宗所拒,随即于当年岁末悍然陈兵开封,摆出准备南侵之势,试图采取“以战迫和”的策略,逼迫南宋就范。
然而年轻气盛的孝宗,根本不是他那位视女真铁骑如洪水猛兽的父皇,金国的蛮横之举,不仅成功激怒了大宋天子,也彻底坚定了赵昚出兵北伐的决心。
隆兴元年(1163)四月,为防止主和派横加干预,孝宗径自绕过三省与枢密院,直接向张浚下达了出征的诏令。
而哪怕退居德寿宫颐养天年的赵构闻讯亲自出面干预,并以相当严厉的口吻训斥儿子:等我死后,你再提北伐的事情(俟老者百岁后,尔却议之),但这一次,向来对太上皇言听计从的赵昚,却选择用沉默违逆了父亲的意愿。
表面的繁荣与注定的失败
四月,江南春光正浓,新君踌躇满志,将帅意气风发,轰轰烈烈的隆兴北伐,就此拉开序幕……
然而,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之中,却潜伏着许多危机,而这些尚未察觉或被刻意忽略的隐患,却在大军起行之前,便已经给南宋的第一次北伐,埋下了致命的伏笔。
首先,宋孝宗和主战派大臣对宋金力量的对比还缺乏深刻认识:
此时的金国,和千百年来风餐露宿、逐草而居的传统游牧民族已经有了本质上的不同,甚至和北宋面对的契丹辽国也有很大的区别。
“靖康之变”后,女真人控制着东北、华北的广袤土地,又吸纳了南方的人口和技术,而纵横千里的中原沃土,更为其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和资源,随着整个社会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逐步汉化,这个“北方蛮夷”的实力正在不断突飞猛进。
而在关键的军事实力方面,据史料统计,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时,金世宗完颜雍治下的金国,其本族女真军户就已高达615万人。
靠着这六百多万本族丁口的庞大体量,外加整个中原地区的财力物力,以女真猛安谋克制度强大迅捷的征兵能力,一旦遇到战争,轻易便能动员几十万的兵力,而反观南宋,本身兵员有限,再加上仓促出师,整个隆兴北伐声动朝野,实际上也只出动了八万人。
虽然狭隘的民族主义让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公元十二世纪的南宋王朝,只不过是偏安一隅的配角,而女真金国,才是东亚大陆真正的主宰。
其次是错过了北伐的最佳时机: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采石矶兵败被弑,金国高层因权力交替,确实出现了短暂的动荡混乱,但到1162年底时,继位的完颜雍已成功肃清反对势力,彻底掌握了朝政大权。
而就在南宋朝臣因为北伐争论不休之际,金国陆续镇压了西北契丹族的起义,又瓦解了山东等地的民间反抗力量,内部矛盾被一一化解,使得金世宗可以从容不迫地应付南宋方面带来的军事压力。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孝宗朝的武将班底,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国与国之间的重大战役。
此时,岳飞、韩世忠、吴玠、刘锜这些抗金名将都已相继离世,硕果仅存的吴璘需要镇守四川,轻易不敢调动;虞允文虽然刚刚取得采石矶大捷,但其毕竟是文人出身,资历尚浅。
而最终被钦定的北伐主帅张浚,其报国之心令人钦佩,爱国热情也毋庸置疑,但军事水平却实在是不敢恭维。
建炎四年(1130),南宋开国以来最惨痛的富平之败,此人便是当时陕西五路宋军的主帅;绍兴七年(1137),又是时任宰相的张浚执意要将淮西军主帅刘光世解职,随后又未能合理安排接任者,导致四万淮西军成建制投降伪齐政权。
任用张浚为帅,已颇为不妥,而与之相比,选择李显忠和邵宏渊指挥前线作战,则更是致命的败笔——如果不是这两位主将在用兵过程中一系列极其荒唐、愚蠢的行径,隆兴北伐可能又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将帅失和,大胜后的隐患
四月,张浚接到北伐诏令后,星夜赶回建康,调兵八万,外加六万民夫,以对外号称二十万之众,由淮东向北进军。
其中,淮西招抚使李显忠率西路军由濠州(安徽滁州)渡过淮河攻取灵璧,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则指挥东路军经泗州(江苏盱眙)北上,攻取虹县(安徽泗县),计划各自得手之后,两军再合兵进攻宿州。
战争初期,西路的李显忠部进兵相当顺利,四月底出发,五月十二日便已拿下灵璧,但邵宏渊在率军攻打虹县时,却遭遇了金兵的顽强抵抗,以至盘桓城下十几日不得寸进。
此时,李显忠已结束灵璧战役,听闻东路进攻受阻,为支援友军,也为北伐能够顺利会师,便派遣灵璧降卒前往劝降,不料此前还负隅顽抗的虹县守将,一见招降使者,立刻便放弃了抵抗。
邵宏渊心胸狭窄又争强好胜,对虹县战功不出于己深以为耻,恰巧其麾下士兵因抢夺金朝投降千户佩刀,被李显忠斩首示众,邵宏渊因此事更加怀恨于心。
灵璧、虹县即克,李、邵联军依约兵临宿州,金人出城相抗,结果李显忠大发神威,不仅斩杀敌兵数千人更追奔出二十余里,邵宏渊见状心内五味杂陈,随即酸溜溜地恭维道:“招抚真关西将军也!”
此后李显忠提议乘胜攻城,邵宏渊却充耳不闻,见对方不作回应,李只得独率己部发起进攻,直至城破,双方展开激烈巷战,邵宏渊才投入战斗。是役,宋军阵斩金兵数千,擒八十余人,重镇宿州光复。
北伐初战告捷,赵昚大喜过望,亲手起草嘉奖令“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无此克捷!”,随即授李显忠开府仪同三司,晋升淮南、京畿、京东、河北招讨使,邵宏渊则获封检校少保、进宁远军节度使、招讨副使之职。
孝宗的本意是希望两位主将再接再厉扩大战果,谁知加官进爵之举,却在无意中进一步激化了两位主将之间的矛盾。
李显忠出生入死,却几乎要和不劳而获的邵宏渊平分奖赏,自然是心有不忿,而邵宏渊得知自己竟然要屈居人下,更是直接向总指挥张浚表示,拒绝接受李显忠的节制。
而张浚本应及时制止邵宏渊的无理要求,但其为息事宁人,竟主动劝说邵宏渊要以和为贵,并表示如果其不愿接受李显忠的领导,那么此后两军索性便各行其是。
带兵打仗,赏罚分明是首要原则,然而作为北伐主帅,张浚却在关键时刻和起了稀泥。他的纵容,不仅助长了邵宏渊的嚣张气焰,更让北伐失去了协调行动,统一指挥的可能。
符离之败,北伐草草收场
北伐军收复宿州时,其府库之中尚有黄金三千余两,白银四万余两,绢一万二千匹,钱五万缗,外加大量的米粮、谷物、布料和酒类。
邵宏渊提议散府库之资犒赏三军,李显忠却以朝廷并未下旨开仓为由加以拒绝,但私下却放纵其亲信部属,恣意搬取财物,等到终于可以犒赏将士时,三个士兵才共得一贯钱。
由于封赏不厚,士兵们气愤难平,再次出城作战时,均把赏钱丢弃到宿州城外的护城河里,以视不屑并发泄愤怒,而从此之后,军营各处都弥漫着因赏罚不公带来的不满情绪,官兵怨声载道,全军斗志锐减。
南宋这边主将失和,军心浮动,而金国在经历了前期的措手不及之后,则迅速从仓促应战的慌乱中调整过来,金世宗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全国各地征调了十五万精兵,并命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先头部队万余人来攻宿州。
而新任招讨使李显忠大人,已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占领宿州之后,整日与一班亲信及金国降将置酒高会,即使得知万余金兵正自睢阳(河南商丘)兼程南下,而其自恃兵多,仍相当狂妄的宣称:“当令十人执一人也!”。
不过李显忠也确实有些骄傲的资本,五月二十日,纥石烈志宁领前锋军进抵宿州城下,随即为李显忠击败,但守军尚未来得及高兴,金国的十万主力便已接踵而来。
而面对数倍于己的女真援军,李显忠陷入苦战,便急催邵宏渊出兵,两路夹击金军。但危急关头邵宏渊非但按兵不动,还阴阳怪气地对下属调侃道:“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犹不堪,况烈日中被甲苦战乎?”
随后几日,双方又多次在城外短兵相接,宋军接连受挫,损兵折将,军心士气日益涣散,斗志全无。
二十二日夜,邵宏渊部中军统制周宏在城中鼓噪,谣言金人将要来攻,守军闻言惊慌失措不战自溃。女真大军乘虚攻城,李显忠虽领兵杀敌二千余,但终是独力难支,无奈率师由北门败走,刚刚收复六天的宿州又告沦陷。
待艰难逃至宿州城北二十里之符离集,在金人追击之下,宋军终于全线崩溃,仓皇南遁途中,“军资器械丧失略尽,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所幸金人不知底细,不敢继续追击,残余宋军才在淮河一线稳住了阵脚。
是战是和,艰难的抉择
由于符离之战的惨痛溃败,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隆兴北伐,在经历仅仅二十天之后,便已在实际层面宣告破产。
同时,兵败符离也给锐意进取的孝宗皇帝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而在此之后南宋的战场形势逐渐恶化,主和派的声音又在朝堂之中甚嚣尘上,赵昚对于战争的坚持开始动摇,在战与和的最终选择上,年轻的大宋天子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一方面,其高涨的收复中原热情逐渐冷却,对比敌我势力后,发现短期内实现北伐宏愿并不现实,作为权宜之计,认为议和也不失为可供选择的道路之一。
另一方面,赵昚也并未完全放弃抵抗,战后虽将张浚降为江淮宣抚使,但亦明确表示“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并委托其部署两淮防线,抵挡金军南下。而十一月时,当得知金人执意割地方能和谈的态度后,孝宗甚至产生了再次开战的想法,并激愤表示:“有以国毙,也不屈从。”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和派抓住北伐失利的事实,不断以丧师辱国之罪上疏攻讦、弹劾张浚等主战派,并强烈要求与金和谈,而太上皇赵构也出面为主和派撑腰,最终孝宗迫于压力,于隆兴二年(1164)四月将张浚罢官,并决定遣使与金议和。
当年岁末,经过使节樽俎折冲,双方终于达成和议条款:宋、金世为叔侄之国;“岁贡”改为“岁币”,银绢数各为二十万两匹;南宋放弃所占的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双方疆界恢复“绍兴和议”时原状。
就“隆兴和议”的内容而言,南宋不再向金称臣,双方仅是约为“叔侄之国”,岁币也较“绍兴和议”时的二十五万有所减少。
北伐虽然遭遇惨败,但“隆兴和议”后南宋的地位反而比高宗时期的“绍兴和议”有了明显提高,由此可见,女真人为实现和谈作出了一定的让步。
但涉及领土方面,金国得到了采石矶兵败后被南宋夺取的六州之地,南宋更是在原则问题上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当然,双方的妥协退让均源自不愿再战,此时的金国,远非金太祖太宗时的模样,再加上完颜亮南侵后的大乱,使其元气大伤,在军事上已无法体现出对南宋的绝对优势。
而孝宗君臣经过“隆兴北伐”的失败后,也逐渐意识到,雄心壮志并不能拯救南宋,在实力处于劣势之际,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对于王朝的长治久安而言,战争并非唯一的选项,适当的退让,虽是出于无奈,有时也不失为一种能够接受的选择。
所以,宋金两国这种南北朝式的对峙格局,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地缘政治势力均衡的结果。谁也无法干掉谁,谁动谁输——海陵王南侵如此,宋孝宗北伐亦是如此。
出于这种心照不宣的共识,隆兴和议签订之后,宋金维持了长达四十多年的和平,孝宗的治国举措由此开始转而向内,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南宋历史上最鼎盛的“乾淳之治”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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