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学堂·节气家书
文 | 沈家智
音频选自博雅小学 堂APP
桐桐:
见字如面!
我在鸡的鸣叫中醒来,迷蒙间有点恍惚,今夕何夕?仿佛是童年的乡村,童年的光景,但又不是。宋人陈与义说,“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人有了一点阅历,知道了人间冷暖,总有这样的感慨。尤其是他乡遇故乡,很容易让人感怀。
我很久没在鸡鸣中醒来了。拉开窗帘,大雾弥山,外面一片朦胧,古老的村子与千年的红豆杉树都隐在了雾里,隐约可见,却又不真切。桐桐,你下次来农村住就会发现,初冬的山里是极容易起晨雾的,我于此印象颇深。二十年前读小学,早晨六点出门,赶五里的山路去早读,行行走走,孩子们都匿在浓雾中,五米开外看不见身影,唯以呼唤相闻。
我总是走得慢的,一路拈花惹草而过。桐桐,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过雾中的花草,那是与晴日所不同的,野菊的花,狼尾草的穗、金樱子的果子,都挂着密密麻麻的露珠,隔着雾,即便你凑得再近,都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灰色蒙在上面,不似晴日里的艳丽明亮,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是没有光彩的。
翻过山岗,穿过山谷,再过一座桥,跑过一片田野,就到了学校。浓雾沾湿了孩子们的衣裳,也沾湿了孩子们的头发,现在想来,并不觉得苦,反是那些生活场景与一路花草充盈了我的生命,如炉畔煮酒,滋味悠长。
入冬后,总会有一场冬雨的,称“液雨”。液雨大概是宋人的说法,立冬后十日入液,小雪出液,此间下雨为液雨。钱塘人吴自牧有本书叫《梦梁录》,写的是南宋都城临安的民俗风貌,里面就有提到,说“百虫饮此水而藏蛰”,听起来有些神道,其实是时令到了,一场冬雨,百虫咸俯,都躲到洞里或是枯叶下越冬去了。
人类不冬眠,便只能加衣裳了。我早年写诗,有“恨无御寒衣”之句,现在想想,到底是年轻时候为赋新词强说愁,少了许多平和之气。萧瑟与寒冷,是很容易渲染悲情的,但是桐桐,我喜欢这样的冷天,恰是这种冷能反衬出人情的暖来。大衣,围巾,拥髦衣火炉,即便周遭雾凇沆砀,这个世界也是暖而美的。
穿冬衣,就该有个寒衣节。农历十月初一,也是十月朝,就是寒衣节。在我的老家赣北,寒衣节是给逝去的人过的,有载深追远的味道。原来的风俗是烧寒衣,也叫烧包袱,各种纸衣纸帽纸鞋,用大幅的宣纸整齐包好,写上逝者的祖籍名讳,混着黄表纸一起烧,熊熊烈火,仪式庄严,虽孩童亦不敢嬉闹。后来经济社会,大概是觉着用钱在那边也能买到,就只剩下烧纸钱了,寒衣之名已不复存在,在很多地方料已消弭。
而古代,寒衣节不仅是鬼节,也是天子授衣的日子。《诗经》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就是这件事。农历九月末,已是深秋,桑麻之事已毕,天子始授冬衣。一是显示当政者治国以德,有恤民的意思;二是在没有天气预报的年代,昭告庶民严冬将至。到了宋朝,宋人觉得九月入冬太早,推迟到十月朔日,便是而今寒衣节的日子。
过了寒衣节,便是小雪了。
小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适此节令,北斗星西沉,W形的仙后座再次升入高空。桐桐,去年冬天我带你去菩提谷看星星,小朱老师和你说,到了冬季星空,仙后座将代替北斗星,担当起寻找北极星的任务,为冬夜迷途的人导航。绿色的指星笔如极光般划过星空,你的眼光也延伸到了浩渺无垠的宇宙,寒来暑往,年岁将尽,我希望四季星空不仅在天上,也在你心里。
寒衣是十月朔,小雪多半是十月中了。此时冬雨淫淫,遇冷成霰,飞扬弥漫而成霰雪。霰是指小粒的雪,农村俗称“雪籽”,文人称“米雪”,然终究未盛,不成气候,故而曰“小”。再往后是大雪,就到冬月了,如果可能,江浙在这时候才能见到雪的影子,“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想想就很美好。
除了寒冷的冬雨,江南的小雪节气是没有明显的特征的,而北方则不时有雪的消息,让我很羡慕。退而读诗,白居易有一联句子正是小雪情境,文字极好:
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
这首诗出自他的《秦中吟》,是著名的讽喻诗,元和五年,白居易正值盛壮,是追求兼济天下的年纪,写诗多有抨击时事,后两句是“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每每读此,心生恻然,也敬重他为天下人发声。
而至暮年,历经沧桑后,就多了许多独善其身的味道。又是一年小雪前后,工部尚书卢简辞携子侄登高,俄而霰雪微下,天下茫茫。烟水间恰一叶小舟浮泛,一白衣高士,一如佛老僧,拥炉对坐。人曰乃白傅往香山寺去,卢尚书听后不胜艳羡。
桐桐,你看,这就是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境界,无所谓高低,但做当做的事,皆可得大自在。
世间得自在的人很多,究其根底,多是知止知足。桐桐,我这阵子在山上,一日三餐皆由楼下阿婆定时做好叫我。饭不过一碗,蔬不过白菜、萝卜、芋艿轮流替换而已,但我丝毫不觉得苦,偶有一碟红烧肉,就是天珍了。
这里的白菜真好吃,阿婆说是自种的,我推开后门去到菜园里,果然一畦畦的生长着,旁边是大蒜、上海青,一点红萝卜,雪里蕻是新栽的,腊月才能收上来腌成雪菜,雪菜炒冬笋,是杭州很常见的下饭菜。
凡有蔬菜,总是现摘现烧才好吃。至于白菜有多美味,古人早就给了品题。南朝周颙在山间修佛,终日以蔬为食。惠文太子就问他,蔬菜什么最好吃?周颙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这话只有活在自然中的食客才说得出来。早韭俗称头刀黄芽,是韭菜刚生出时,由枯草掩盖着,因为没有过多的光合作用,呈现出韭黄的样子。在古代非一般人家可享,是富贵人家的菜肴。再而后是春韭,春韭肥嫩,做蛋饺是最好的,黄皮包裹着绿的韭菜,是春天的样子。三春一过,韭菜就老了,入口干涩,不卒取食。
唐肃宗乾元二年春,杜甫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之后,路遇奉先县,与少年故友卫八处士相逢,悲欣交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都是极简单的饭蔬,却告慰了旧情,给杜甫以温暖。
晚菘是什么呢?就是大白菜。浙江嘉兴有个画家,叫吴藕汀,擅画蔬菜瓜果。他有一幅画小雪风物的,图上不过野菊花、大白菜、山楂而已,画上题诗很有意思,抄给你看:
篱边野菊正堪娱,
戏把山楂串念珠。
小雪寒菘虫害少,
何妨大胆入庖厨。
小雪时节,可收寒菘了,这该也是北方的风俗。成捆的白菜收上来,堆在菜窖里,这样的场景我从没见过。南方冬天没那么冷,白菜青菜皆可过冬,故而不用那么费事,要吃时径去地里取就是了。
只是我小时候,村妇们更加惜物,小雪后,木槿的篱笆已落光了叶子,番薯也收了上来,菜地的颜色越发单调,只有菜的绿,只有萝卜的白与红。农活也开始少了,村妇们开始伺候菜园子。新收的稻草挑到菜畦里,将长在地里的大白菜包起来,故而叶片肥嫩,少有冻伤腐烂的。摘菜时也舍不得整棵砍掉,而只取外面的叶子,乡语曰:“白菜帮子”,拿回家炖肉,极鲜美。
层层包裹的白菜
桐桐,熬白菜是一道极好的菜,我很喜欢吃,自己也做,只是非到年关不可。黄天腊月,围炉取火,炖一大锅羊肉,暖暖活活的吃着,吃出汗来,很尽兴。羊肉将罄时,白菜帮子放进去慢慢煨,喝汤吃菜,皆有滋味,极妙。
写到这,我有些馋了,和孩子盼过年一样。
窗外雾气散了点,但下起了雨,我只有窝在房间了。无肉无酒,也好读书。
即问
小雪安好
家智
丁酉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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