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雨的傍晚，吕佳开车回老家。
雨下得不大，像雾雨似的随风飘转，高速上车来车往，雨刮器以最慢的速度机械地上下刷动，吕佳满怀心事，只想尽快缩短路程。
一个小时前，吕佳接到电话，舅舅发病被送去了医院，吕佳怕见不到舅舅最后一面，她车速越来越快，险些追尾，她才强迫自己镇静并且降速。
所幸，她见到了舅舅最后一面。
吕佳看着已经不能说话的舅舅，心里一阵阵的抽痛，眼泪都流进了她心里，吕佳握着舅舅的手，病房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多么寂寥清冷。
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02
吕佳是个不幸的人。
可这一点，在她13岁以前并不知情，记忆里她的童年特别快乐，舅舅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别人有的，也尽量满足她，零花钱永远比别人多，偶尔外婆也会从老家来看他们，不过外婆年纪很大了，60多岁看上去像70多了。
只是，他们从不回外婆家里去，只知道外婆在乡下住。
她问过原因，舅舅每次都转移话题，她也问过舅舅为什么不结婚，舅舅只说不想结婚。
总之，在她心里，舅舅是高于一切的存在。
吕佳13岁生日后不久，舅舅忽然病倒了，她才知道原来舅舅心脏一直不好，舅舅发病后，厂里担心承担责任要解雇他。
无奈之下，舅舅只能带吕佳回外婆家生活。
那时吕佳才知道，原来她竟然还有个妈妈，不过她的妈妈跟别人不一样，40多岁了却只有八九岁的智力，她的脸上苍老和童真并存。
吕佳难以接受，也只能接受，她又问那她爸是谁，舅舅沉默了，外婆也沉默了。
吕佳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却找不到答案。可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吕佳回老家读书后不久，就从村里的同学那知道了真相。
她是她妈妈被强奸后生的孩子，放学后她实在忍不住问了舅舅，舅舅仍然保持缄默，外婆也不肯说，让她别乱打听，这反而让她更好奇。
直到吕佳从邻居们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后，再去问舅舅，他长叹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原来吕佳的妈妈在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等烧退了后智力就停止发育了，妈妈勉强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里了，帮外婆外公干活，后来外公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外婆跟舅舅，舅舅比姐姐小五岁，那时是一个才六岁多的孩子。
那个年代，有两个孩子的寡妇，改嫁也是很容量的事，但因为妈妈智力有问题，别人觉得丢脸，所以没有人肯要外婆。
就这样，外婆只能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艰难生存。
这样的苦日子过了十年后，舅舅长大了些，16岁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舅舅上完初中就没上了。
舅舅跟村里的老会计学会计，帮村里做账，这样不用干农活，等老会计退休后，舅舅接了班，算半个小村官了，外婆家的境况才有所好转。
03
舅舅25岁的时候，外婆开始操心他的婚事，可很多人都顾虑到他有个傻姐姐，唯有一个女同学秦晓茹，从初中开始就喜欢舅舅，不介意他家里穷，也不介意他有个傻姐姐。
晓茹喜欢舅舅，一心要跟舅舅结婚，舅舅也喜欢晓茹，正努力表现，想要让晓茹父母的满意，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婆发现妈妈怀孕了，而且已经五个月了。
有人传言说是舅舅祸害了妈妈，各种乱七八糟的谣言四起，晓茹相信舅舅，可是她家里人不相信，怕人说闲话，让他们断绝了往来。
后来查出是村里一个五保户干的，他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老婆，就用一个糖饼骗了智力低下的妈妈。舅舅知道后，冲到五保户家里，把他揍了一顿，要不是外婆跑去拦着，也许那人早被舅舅打死了。
第二天，这个五保户跳了水库，跳之前忏悔似的，把他这些年攒的钱都送到了外婆家里，指名要给妈妈，舅舅则受牵连被村里开除。
外婆不让妈妈要这个孩子，妈妈虽然不懂事，但知道自己的肚子里有个娃娃后，死活不肯去医院，哭哭闹闹，拖到六个月时，医院已经不给引产了。
三个多月后，初春时节，在屋檐下燕子筑巢时，吕佳出生了，等她满了三周岁，舅舅说，村里人多口杂，怕对吕佳的成长不好，毕竟她是无辜的，于是舅舅跟外婆商量好，带着她去了城里，舅舅一个人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吕佳。
外婆一个人留在村里照顾妈妈。
眨眼间又是十年，吕佳被舅舅保护得很好，即使过得并不富裕，但很快乐。舅舅发了工资就会带吕佳去下馆子，怕人说闲话或者误会，就让吕佳住家里，他一直住厂里的宿舍。
舅舅说，如果不是生病，如果不是没办法，我永远都不会让吕佳知道这些。
吕佳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悄无声息地滑出眼眶。
这时，外婆推门进来，擦了擦眼角，坐在吕佳身边，“佳佳，起初你舅舅要带你走，我是不同意的，你舅舅带了你，他就很难再找到对象了，可你舅说他不放心你，我也想清楚了，他有病也不能祸害了别人的姑娘，反正，你就是他闺女，以后你给你舅养老送终。”
13岁的吕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04
吕佳负责照顾妈妈。
妈妈个子不高，有一点圆润，虽然智力有问题，但看得出来被外婆照顾得很好，穿着整洁的衣服，鞋子也刷得很干净，头发也整整齐齐。吕佳一见到妈妈就发现了，她长得像妈妈，只不过比妈妈高一些，瘦一些。
妈妈很快就跟吕佳亲近起来，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吕佳是她的女儿，她把吕佳当成了一个玩伴，吕佳也不愿意叫她妈妈，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处着。
舅舅生了病干不了重活，只能去附近找一些轻松的活干，晚上骑摩托车载客，外婆种了一点菜地，每天起早贪黑去摆摊卖菜。
吕佳上完初中后，就决定不读书了，她要跟一个女同学去读技校，两年就能毕业找到工作。
舅舅劝她继续上学，反正他不打算结婚了，之前攒的老婆本都给她上学用，足够让她上完高中。
吕佳死活不同意，她说：“读了个高中出来还是打工。”
舅舅说，“那你读大学，我供得起。”
吕佳眼睛发酸，看着舅舅说，“舅，我不读书了，我想读技校，我要赚钱。”
外婆也来劝她，“读大学也行，将来能嫁得好一点。”
15岁的吕佳说，“我不结婚，也不生孩子，我要养您，养我妈，还要给舅舅养老送终。”
舅舅跟外婆一听，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青春期的时候，总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成熟，吕佳要报答舅舅，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不仅要给舅舅养老送终，她还要赚钱给舅舅治病，给舅舅娶个老婆。
舅舅拗不过吕佳，只好找人让她去学技术傍身，可是吕佳自己有主意，她去报了当时很火的电脑培训技术学校。
吕佳走的那天，妈妈抱着她不撒手，吕佳哭了，妈妈也哭了。
她第一次叫了妈妈。
“妈，我每个月都回来看你。”
妈妈仍是不懂，但却笑了，“给我买糖吗？买巧克力。”
吕佳说，“买，买一箱。”
舅舅骑摩托车送吕佳去了汽车站，吕佳永远都记得那一幕，她跟同学进了车站后，回头看舅舅，他骑着摩托车在原地低着头的样子，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舅舅一定哭了。汽车驶出车站后，吕佳才敢哭，趴在同学肩头泣不成声。
到了学校，吕佳整理背包才发现，舅舅偷偷给她塞了钱，等到她报了名后，才发现舅舅也跟来了学校。到城里的大巴，一天只有一辆，舅舅一看就是骑摩托车来的，头发被吹得蓬得老高，眼睛都被风吹红了，眼泪汪汪的。
吕佳跑到他身边，“舅，你怎么来了？”
他笑了笑，“你第一次出远门，还是有点不放心……”
骑摩托车要接近两个小时，吕佳顿时心酸不已，“舅，我都快16了。”
舅舅带吕佳去吃饭，离别的悲伤笼罩着吕佳，可是她知道，现在的分别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守。她拼命忍住眼泪，好让舅舅放心。
吃完饭，吕佳看着舅舅骑摩托车离开的背影，才蹲下来狠狠地哭了一场。
05
吕佳学了两年电脑后，毕业了。
这两年里，有好几个男同学追过吕佳，她即使有点喜欢，也会果断拒绝掉，有的女同学交了社会上的男朋友，甚至有女孩子被人家包养，可她只想快点毕业去赚钱。
那时候电脑技术还很吃香，毕业后她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吕佳特地坐车回去看舅舅，给外婆买了一大堆营养品，也给妈妈买了一小箱的巧克力。
吕佳有一种终于也可以为家里人付出的自豪感。
吕佳雷打不动的每月回一次老家，外婆一次比一次老了，在吕佳上班的第二年初冬，外婆出门卖菜时摔了一跤就病了，最终没熬过那个冬天，外婆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吕佳的妈妈。
吕佳没有为外婆伤心的时间，因为她还要照顾妈妈。
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吕佳反而像个“妈妈”一样，抱着妈妈安慰她，陪她一起睡。
听到妈妈叫妈妈的时候，吕佳的心里也一片酸楚，她抱紧了妈妈，20岁的吕佳，还是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要这么苦。
吕佳21岁的时候，舅舅47岁了，吕佳开始操心要舅舅的“婚事”了。
“舅，我长大了，你找个对象吧。”
舅舅说，“我都这个岁数了，找什么呀。”
吕佳说，“找个人陪你啊，只要你想找，肯定找的到。”
舅舅摇头：“找个对象谁照顾你妈？”
吕佳说，“我啊，我打算回来镇上开店。”
舅舅不答应，还有些生气：“你好不容易到城里稳定了，回村里干什么。你别替我瞎做主了，我没钱身体也不好，现在好好的男人都找不到对象呢，何况是我了，我现在啊，只盼着你好好的。”
吕佳心里一酸，还是觉得遗憾，舅舅这么好的人，老了也没个伴。
吕佳的妈妈，自从外婆去世后，她也在快速老去似的，头发白了一半，吕佳买了染发剂给她染头发。
给妈妈染完头发，舅舅忽然提出，带妈妈去照相馆拍个照吧。
吕佳问，“为什么呀？”
舅舅停顿了一下，吕佳忽然就懂了，外婆走的时候，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一张像样的照片做遗照，还是用了一张年轻时的一寸照放大的。
给妈妈拍了照后，吕佳拉上舅舅跟妈妈一起拍了一组全家福。
吕佳说，“外婆在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拍一张全家福。”
回去的路上，吕佳一手拉着舅舅，一手拉着妈妈，初秋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路旁的树也在他们身上脚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吕佳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妈妈跟舅舅长命百岁。
06
吕佳工作很努力，业余还报班学了平面设计。
因为下班后兼职平面设计，被老板发现后给开除了，吕佳干脆就跳槽去了平面设计的公司，成了专业的平面设计师。
吕佳24岁那年，妈妈也去世了。
那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吕佳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舅舅很平静地说，“你妈妈走了。”
吕佳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骤然塌陷了一块，连回去的车都坐错了，妈妈去年入冬以后，身体开始猛然消瘦，舅舅带妈妈去医院后才知道，妈妈的肚子里有个肿瘤，长了太久，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知道妈妈会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回去的路上，吕佳想，也许是妈妈想自己的妈妈了吧。
吕佳回去给妈妈换了寿衣，还给她化了个妆，舅舅忙着操办丧事，遗照用的就是那张染发后的照片。
送妈妈去殡仪馆时，吕佳不忍心再看，提前走了出去。
等丧事尘埃落定，人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吕佳跟舅舅时，吕佳忽然问说，“舅舅，你后悔吗？如果没有我和妈妈，你的人生一定会好一些。”
舅舅说，“后悔当然有过，但不后悔的时候更多。”
吕佳哭了，“妈妈走前说什么了吗？”
舅舅说，“她叫你的名字，叫妈妈，也叫了我的名字，她盯着我看，我总觉得那一刻她好像不傻了。她对我说了谢谢。”
吕佳哭得更汹涌了。
07
吕佳怎么也没想过，仅仅在三年后，舅舅也抛下了她。
自从妈妈走后，舅舅的病时好时坏，吕佳几乎是求着舅舅去做了心脏手术，可谁也没想到，舅舅还是没能继续陪伴她。
吕佳到医院时，舅舅已到弥留之际，只有心率仪器上显示着他还有心跳，呼吸已微不可闻。吕佳握着舅舅的手，喉咙酸胀却只能极力忍住，她尽力平静地跟舅舅说话。
“舅，我好好地，你放心吧。”
“舅，见到外婆跟妈妈，帮我跟她们说，我想他们了。”
“舅舅，对不起，这辈子我跟妈妈让你受苦了。”
舅舅浮肿的脸毫无血色，唯有眼睛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几分钟后，舅舅闭上了眼睛。
舅舅享年55周岁，一生未娶，在吕佳的心里，他就是她的父亲。
吕佳一个人操办了舅舅的葬礼，请了一些平时来往多一点的邻居，送了舅舅最后一程，这一次在殡仪馆，吕佳没有走开，直到工作人员把舅舅放在她的手上。
“舅，我们回家。”
吕佳把舅舅葬在了外婆跟妈妈的旁边，下过雨的山上寂静安宁，唯有山风来去，像是舅舅跟外婆还有妈妈在她耳边低语。
如今，吕佳30岁，舅舅已经去世整整一年了。
她没有那么想外婆，也没有那么想妈妈，只是拼了命地想舅舅，他发给她的微信，她反反复复地看，他发的语音，她反反复复地听，舅舅使用微信后，只发过三个朋友圈，都是关于她的，一次是她的生日，一次是她拿到驾照，一次是他俩的合照。
吕佳想，如果，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给你救赎，那救赎她的人，就是舅舅。
舅舅给了她快乐的童年，给了她一切。
如果可以，吕佳宁愿不曾来这人间一遭，那样舅舅的人生，也许会幸福许多。
吕佳一个人住在他们的老房子里，睡前发了一个朋友圈：舅，我想你了。
像有回应似的，那晚她罕见地梦到了舅舅，梦里舅舅拉着她的手，接她放学，两人一起在路边的小吃摊，梦到舅舅站在山顶上对她挥手。
醒来时，吕佳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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