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前是1975年,那一年我7周岁8虚岁。就是那一年,主演了一出谍战剧,结果是相当相当相当的悲惨。导致悲惨结局出现的幕后黑手居然是我想也想不到的人,也是因此幕后黑手一直隐藏了四十三年,才最终坦白。

三岁认字,四岁有榜样,五岁开始抓特务,并锁定第一个特务目标

三岁认字,四岁有榜样,五岁开始抓特务,并锁定第一个特务目标

我是1967年出生的,出生没多久珍宝岛冲突爆发,一时间“反苏防修打大仗”的形势山雨欲来风满楼。1969年7月,沈阳军区所属边防部队的家属都要转移疏散,父母都是边防部队军官,刚满两岁的我就成了必须转移的家属,带着5袋奶粉被疏散回皖南的奶奶家。

5袋奶粉匀在两年里吃,每天至少一顿,难为了奶奶,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今天已经没办法说清楚了。能说清楚的是在两年里我认识了很多字,五岁时已经可以读小说了。

三、四岁识字,五岁读小说,你骗谁呢?

嘿嘿,真的没骗人,不仅认字而且是标准的中央台播音“范儿”。这是因为妈妈担心我在皖南的时间长了不会说普通话,将来回东北上学会被欺负。于是,她就让四叔教我识字,用普通话识字。四叔的普通话也是相当相当相当的差,可是他的办法多,跟着收音机读报纸,就是他的办法之一。

当时能看到的日报只有一份,能听到的广播电台应该有三个。四叔不许我听安徽台和芜湖台,因为他怕这两个电台的播音员口音不够标准。还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就是中央台的广播内容与那张唯一的日报几乎是一致的,这就方便了我跟着收音机学汉字。于是,我从各种全国大会名单开始跟读识字,进而到了跟着收音机读社论。四岁的时候,已经能够跟着收音机念样板戏戏文,念小说了。

如诗如梦的皖南老家 自拍

懵懂的幼儿,你灌输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那时电台中的文艺作品并不多,内容里一定有一个或几个暗藏的“坏蛋”,坏蛋最终都被成功揪出。“坏蛋”就是阶级敌人,就是特务分子,抓住“坏蛋”的人,就是英雄,就是榜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5、6岁的光景,已经树下雄心:长大一定做个抓特务的英雄。因为识字了,自己可以读一些书籍,更加被以抓特务为主的故事吸引,比如抓苏修特务的《风雪河神庙》、《带响的弓箭》,抓反革命特务的《野蜂出没的山谷》,与破坏分子殊死搏斗的童话故事《公社井里的小青蛙》……

《野蜂出没的山谷》,图片来自网络

于是就认识到两个问题,一个是阶级敌人、敌特分子无处不在,甚至就在自己的家里;另一个则是孩子也能抓特务,公社井里的小青蛙甚至连孩子都不是,不也成功地抓获了破坏分子吗?意识到这两点之后,立即感觉到时不我待,抓一个特务是最大最急迫的任务与使命。

回忆这段历史,我与弟弟发生了分歧。弟弟说那本抓破坏分子的童话叫《公社井里的小鲫鱼》,是鲫鱼不是青蛙。妹妹则说:甭管是青蛙还是鲫鱼,都是井里的,能够看到的天空不会比井口大。

井口大的天空中,我锁定了第一个特嫌目标——姥爷。

大舅的一句话,加上火热的形势,我把敌特目标进行调整

大舅的一句话,加上火热的形势,我把敌特目标进行调整

姥爷之所以被我认定是特务,只因为他懂俄语、日语。您可别以为我姥爷是教授、知识分子啥的,他就是一个人力车夫,小学毕业而已。

姥爷懂俄语,是因为他很小就在卖裘皮的洋行里做徒工,老板是俄罗斯来的犹太人,要求徒工都必须会说会写俄语。其实,就算老板不这样要求,当时至少有一半的哈尔滨人会说俄语。只要不撒谎,不矫史,就必须承认哈尔滨本来就是俄国犹太人新建的城市,大一点的“买卖家”都是说俄语的“老毛子”,不会说俄语,别说做生意,正常生活都别扭。

姥爷的日语也很熟练,那是因为918后日本人占领了东北。日本人来的时候,姥爷已经从学徒升级为职员,洋行却已易主,老板成了日本人。姥爷那时就必须学习日语,不学不行啊,不学就得失业。姥爷也有父母,他不敢失业,学日语就学日语吧,他得活着呀。姥爷咋地也想不到因为要活着学了两句日语,居然被自己的亲外孙当成了“特嫌”。

认定姥爷是特务是重大发现,也是重大秘密,这个秘密只能对大舅说,因为大舅是民警,本身就是抓特务的人。我把发现告诉大舅,大舅会不会大义灭亲呢?

大舅没有大义灭亲,只是把姥爷会说俄语、日语的原因告诉我,并说姥爷现在就是个人力车夫,拉三轮车的工人,跟特务搭不上边了。他还说,1972年我从皖南回到哈市,姥爷为了让我能吃上肉,不仅一丝不苟地工作,还养成了捡破烂的习惯,每天下班都要捡一车破烂,攒到月底卖了换钱给我买一小块不用肉票的肉,自己都舍不得吃,只许给我吃……大舅让我想想,哪有特务这么寒酸的,不仅没有钱还没有肉票

大舅说,哈尔滨的特务小孩抓不到,因为哈尔滨是大城市,大城市的特务都不好抓,好抓的特务都在边防,我父母驻扎的地方才可能有特务,要想抓特务得去父母身边。

图片寓意与本文有关,图片来自网络

1975年,我终于回到了父母身边。当时父母的部队驻扎在北安县郊区北岗,北安县就是现在的北安市。

那时候的北安县有几个敏感部门:

头一个是一天到晚试打机枪的庆华厂,人家是标准的兵工大厂,肯定比名动一时的嘉陵厂要大一些。

另一个是有铁道装甲车巡逻的920部队,它是北安、黑河、饶河、虎林一带驻军的后方仓库,储存着大量油料和弹药。别说是普通老百姓,就是我这样的军人家属也不得靠近。

还有一个是当时距离北安不远的北监,据说里面不仅押着一些国民党和日本特务,还有几个苏联特务。

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特务出没呢?不仅我是这么想的,一些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刚到父母身边没几天,家属院就成立了红大院。红大院也叫向阳院,没工作的家属要为部队和周围群众作宣传,孩子们不仅要参与宣传,还要组织儿童团,每人发一杆红缨枪,站在哨兵哨位旁与战士们共同站岗。

向阳院成立的当天,负责整个部队内保以及家属院安全保卫的节干事到场祝贺,并作了讲话。

节干事在讲话中指出,在北安的部队家属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的弦,提高警惕抓特务……

节干事在讲话中强调,大人抓住了特务,当然是戴红花发奖状。孩子要是抓住了特务,除了戴红花发奖状之外,还会奖励一支木枪。

木枪是啥?战士练习刺杀时使用的木头枪就是木枪,分量、长短全与真枪无二致。木枪的诱惑对我这样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巨大的,就是对节干事的长子节哥那样长我四五岁的大孩子也有强烈的诱惑。

木枪在库房里摆着,谁能抓到特务就奖励给谁,可是特务在哪里呢?不知道别的孩子是怎么想的,我却已经锁定了两个特嫌。

这两个被我锁定的特嫌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一个是节干事的老爹,节哥的爷爷——老节头。一个是我正怀孕的妈妈。

那时,家属们住的是两栋平房,平房是关东军留下的。节干事家住在平房的最北端,因为是“把头”,所以他家圈了一个很大的院子。老节头是个木匠,每天除了上厕所之外,就是在院子里干木匠活,似乎他有干不完的木匠活,参与红大院的事情根本不要找他。

怀疑老节头是特务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总卡着一副老花镜,耳朵上还总夹着一截铅笔,更是因为他有钱。老节头有钱,是我从烟盒上判断的。那时候我们孩子会玩一种用烟盒叠成三角型的“拍起”,东北话叫做“pia. ji”,抱歉,这两个字实在是不会写。这种拍起是分等级的,等级低一些的是大生产、大团结、葡萄这一类牌子的烟盒,这样的要三张才抵一张乌江烟盒,两张乌江才抵一张大前门,两张大前门才抵一张中华。大前门已经是稀罕货,中华直接就是极品。

烟盒“拍起”,这些应该是80年代的,很多牌子70年代未见。图片来自网络

老节头有两个孙子,一个是大我几岁的节哥,一个是小我一岁的胖弟弟。与胖弟弟玩拍起的时候,他输急了就拿出一叠大前门,输上几张就去喊节哥出来帮忙。节哥小时候很霸道,谁都敢抢,却不敢抢我。这是因为他怕我老爸,老爸是教导队的队长兼教导员,妥妥的一把手,还别说节哥,就是节干事也不敢惹我老爸。生抢不敢,翻本儿的时候,节哥总是诱惑我和他“对赌”,因为他年龄大,赢我手拿把掐。对于他的诱惑,我却屡屡上当,真所谓“出门就上当,当当都一样”。节哥诱惑的办法都是一样的,就是掏一把让我看着眼馋的中华……

一来二去,就不得不想这样一个问题:这哥俩咋能有大把的前门和中华呢?

一打听,居然都是他们的爷爷老节头抽的!老节头不仅能抽大前门,还能抽中华,一定是有钱人呀。大舅说过,特务都是有钱人,老节头有钱,一定是特务!抓到他就能有奖励,抓到他就得有证据,证据当然是边监视边搜集。于是就从老爸的抽屉里偷拿了一个空白本子和一截铅笔,认真地记录下我能看到的老节头的一举一动。

本子上不仅记载着老节头的活动,还记载着妈妈一些令人生疑的行为,妈妈也可能是特务!

抓特务小英雄惨遭殴打住进医院,四十三年后幕后指使者浮出水面

抓特务小英雄惨遭殴打住进医院,四十三年后幕后指使者浮出水面

我家有一个很小的夹间,现在想起来大约有3米见方,日本人建房子的时候留这样的夹间究竟是干什么用的?至今都不清楚,因为夹间不仅位于我和父母卧室之间,而且有窗子。

夹间有两扇门,分别通往我和父母的卧室。我到北岗后不久,通我卧室的门被拴死了,想要进去只能穿过父母的卧室。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和神秘,就是夹间的窗子永远挂着厚厚的窗帘,阻隔了外人的窥视。

最可疑的是妈妈经常在夜晚溜进夹间,有时候一夜要去几次,白天却从来不去。夜里很静,她进去时开关门的声音我都能听到,还能看到灯光从门缝里散落出来。妈妈去干什么?这也太可疑了吧?!

就这样,在我的小本子上记载了妈妈和老节头所有可疑活动,小本子就塞在我的枕头里。结果,有洁癖的妈妈在换枕巾的时候发现了它。

本子被发现后,老爸对我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当老爸知道我在抓特务,锁定的目标从姥爷转移到妈妈和老节头时,流露出我读不懂的神色。半晌他才说,夹间是你妈妈的夜间厕所。妈妈当时正怀孕,夜间不方便去室外的没有灯的公共厕所。于是,就在夹间里放了一个便盆,晚上接手就去那里。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一定都知道,那时候的公共厕所有多可怕,别的不说,仅仅是蹲板下似乎幽暗无底的大坑就能吓人个寒颤,更何况公厕还没有灯……

北岗军营。童年的家属院在不远处,因七十年代末火灾化为了灰烬。图片系自拍。

解除了对妈妈的怀疑,但是老节头的怀疑却不能解除。虽然我们家从姥爷、爷爷到大舅、父亲,没有一个抽烟的人,但是我知道部队的干部们好一点的也就是抽乌江,老节头凭啥抽大前门,甚至还能抽中华,一定是特务没跑了!

听了我的话,老爸沉思良久,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他要认真研究研究。为了保密,也为了认真研究,父亲收走了我的小本子。

小本子被收走后的第三天,节哥突然把我暴打了一顿,不仅是节哥,还有胖弟弟,这哥俩齐心协力把我这顿打呀,头皮打破了,牙也打掉了一颗。

因为正是换牙期,掉了一颗牙妈妈也没当回事。也许正是她的马虎,掉牙创口感染了,我居然得了黄疸性肝炎,因此住院半年之久,上小学耽误了整整一年。

教导队家属院的孩子都嘲笑我,说我是被节家哥俩“削”到医院的,其实事实也真差不多,不被他俩削一顿,我咋能得肝炎呢?

一年之后我上学了,跟胖弟弟同班,我是班长,他是劳动委员。也许是被打得有些傻吧,上学后就逐渐忘记了抓特务的事。不过,老节头却再也不干木匠活了,胖弟弟也没有那么多大前门烟盒了。

1977年后,教导队解散了,老爸先调回了哈尔滨,直到上初中时胖弟弟也跟随父母来到哈尔滨,节哥却已经去西安当兵了。

胖弟弟还是跟我一个班,我俩成了默契的搭档,只要打架就是并肩上,别说同龄的孩子,就是比我俩大几岁的高中生,单个的也总会被我俩打得落花流水。每次痛殴对手的时候,我总在心里想:那一年,节家哥俩咋就敢打我呢?

没忍住,还是问了胖弟弟。胖弟弟想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原因,是节哥喊着他一起动手的。而且现在想起他也觉得奇怪,把我打的那么惨,一向对儿子管教严厉的节叔不仅没打他俩一下,还奖励每人一个苹果。

节哥远在西安,那时电话也没有这么方便,这个问题我俩就都没有再深究。只是我暗暗认为,指使他俩打我的幕后黑手一定是节叔。可惜,我的简单逻辑再次错了。

光阴荏苒,后来我上了大学,进而穿上军装,从事起儿时就向往的信息分析梳理工作。胖弟弟则又回到北大荒,从国营农场干起,一步步踏实地前行擢升。在大院所有没有从军经历的孩子里,胖弟弟是干得最好的,2016年已升职至正厅。

2018年,胖弟弟再次擢升,就要去南部某省任职了。就职前胖弟弟到北京述职,顺道带着妻子到我家做客。

除了我俩的妻子之外,再没有外人,四个长不大的孩子就扯起了童年往事。扯着扯着,自然扯到当年我惨遭毒打的悬案。胖弟弟当即掏出电话,拨通了节哥。此时的节哥已经随独女和女婿定居加拿大,听了我俩的疑问,哈哈大笑着告诉我们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指使他毒打我的幕后黑手居然是我的老爸!

节哥告诉我,老爸带着妈妈,拿着我的小本子,一起悄悄去了他家,对他爷爷说:叔,你干木匠活我不拦着,给咱教导队修修家具我一万个支持。但是,千万不能再干私活了,不收现钱只换烟也不行,往重了说你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你可别说别人不知道,你看,我家那个小崽子都注意到了,万一别人也注意到了,你就算不为我考虑,还不考虑你儿子吗?你儿子是军人,还是保卫干事,你这当爹的咋地也不能给他惹摞烂呀。

老节头从那以后真的不干私活了,胖弟弟也就没有大前门、中华了。临走的时候,我老爸当着节叔的面“交待”节哥一个任务——狠狠地打我一顿,一定要打得头破血流才行。老爹说,不头破血流他就不会长记性,还会异想天开满世界抓特务。在自己家里抓,错了还能得到原谅。要是在外面胡整,谁能惯着他呀?替叔叔打他个头破血流,就是在帮叔叔和阿姨。

对于这样的谜底,我还有些怀疑,就问节哥:我老爸自己不能打吗?还用求着你来打我?

节哥笑着说:你小子是忘性大吧?那是1975年,张叔(我老爸)要是因为你小子阶级斗争警惕性忒高打了你,别人会咋样编排咱两家?这事传嚷开,一定会有人是非我爷爷,阿姨(我妈妈)也跑不掉……

得知了事情的真相,2019年春节回家的时候,“质问”父母:八岁时挨的那顿毒打是不是他们指使的?

母亲一口咬定不记得了,还倒打一耙,同样“质问”我:咋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哪有爹妈求外人打自己儿子的?

老爸一言不发,嘴角却带着笑。我假作生气对父亲抱怨:如果不是你使坏,我能得肝炎吗?能住半年院吗?能晚上一年学吗?这要是正常上学……

老爹彻底笑了,他说:不是我,你早成了一个满世界抓特务的二百五了,还上个屁的学?顶多就是一个认识字的超级文盲!

这话等于他招了,承认他就是制造我抓特务生涯第一桩惨案的幕后黑手。时隔四十三年,悲剧的制造者终于认“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