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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大家好,欢迎来到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和《十月》杂志联合主办的 “奔跑在数字时代” 征文大赛终审评委访谈特别节目。本次大赛分为虚构组和非虚构组,自3月24日至12月30日面向全社会开放征稿,详情及投稿方式可查看页面下方的链接。为了让参赛者和读者更好地了解本次大赛,我们与特邀评委团的评委进行了对谈。在对谈中,评委老师们不仅从“道”的层面为大家解析了征文的内容和方向,同时也从“术”的层面,就写作本身可能遇到的困惑、难题,给大家提供了具有实操性的建议。特邀评委团的评委都是来自文学界知名的批评家、作家和教授。除了对征文活动的内容和方向进行解析,他们还从自己的专业与兴趣出发,聊到了更广泛的话题,如北京与故乡、自我与世界、城市与生活、女性主义以及当下热门的ChatGPT等等。不论您是参赛者、文学爱好者还是普通读者,相信这些对谈都将是与您有趣且不负时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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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宾:杨庆祥

1980年生。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批评集《80后,怎么办》《社会问题与文学想象》,诗集《我选择哭泣和爱你》《世界等于零》等。主编有大型青年作家研究丛书“新坐标书系”;科幻小说丛书“青科幻系列”;英文版80后短篇小说集《The Sound of Salt Forming》;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鲁迅文学奖等。

针对本次征文,杨庆祥教授希望青年作家能够创作出具有“切身感”的作品,并且在作品中能够体现出“时代的边界”。早年,杨庆祥教授的《80后,怎么办?》一书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现在,他认为每个时代的人都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但不同代际的人选择应对的方式各不相同。他认为,90后或更年轻的一代能够逃离二元对立的哲学,也因此会出现一批新的作品。他还表示,“每个人都是一部活着的历史,都是精神之源”。他认为,一个作者能够把身边的人写好了,就写出了全人类。

如果文学作为一个行业,它应该是有“产品”的

沈燕妮:首先感谢杨老师答应参与我们的征文活动,答应成为我们的终审评委。当您听到“奔跑在数字时代”这个征文主题的时候,您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杨庆祥:我最先想到的是一个特别有动感的画面——大家都挺累的,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追我们,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有的人很靠前,一马当先,更多的人就是很辛苦,甚至被抛弃了——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的图景。

沈燕妮:那您觉得这个数字时代对文学创作会产生什么影响?

杨庆祥:从作品本身来说,我觉得影响分很多层面。比如,它会让作品节奏变得更快,像故事的推进,人物的换场……你会发现,像十九世纪巴尔扎克风格的作品,或者是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式的那种作品,那种冗长的细节描写,冗长的环境描写,冗长的心理分析,这样的作品现在可能会非常少见了。因为我们大家进入到了一个“更快”的加速时代,“数字”其实就是在“加速”,信息的载量、传递也在变得更快,文学作品的节奏也会越来越快,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变化。

沈燕妮:那您觉得这个时代里,文学下一步的趋势有可能又会是什么样的?

杨庆祥:说不好,这个非常难预测。我觉得文学中的一部分作品会借助“数字化”的便捷,越来越商业化。其实我们现在比好莱坞、比英国类似的转化要落后很多,我们的编剧行业其实还是很不成熟的,现在文学和影视这两个行业之间的隔阂还是蛮大的。

但我觉得数字化会跨越这种行业隔阂,你会发现这两年文学和影视联系越来越紧了。比如,网易人间其实就承担了这个功能,它是搭了一座桥,而且这座桥会越来越短。这是数字时代带来的一个特别大的变化,而且在这个变化里可能会出现非常好的作品。

这座数字化的桥梁是双向的,它一方面把文学作品IP化、数字化,不管是影视化还是做成游戏。同时,好的“数字产品”又会反过来反哺文学,文学在数字化的激励之下,可能也会出现一些特别符合商业要求的作品。

我们中国的当代文学有个很要命的地方——当然,不可否认有特别好的作品——但是绝大部分的作品都不是合格的“产品”。如果将文学作为一个行业,它应该是有“产品”的,以前没有这个概念,包括我。写作过于强调了个人的东西,但实际上,如果从一个数字化的产业链角度看,文学是产业链的一部分,应该有一部分文学作品是符合产业链的要求的,它必须是合格的产品,就像做手机一样,你连摄像功能都不行,那你的东西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产品。

沈燕妮:比如说,作品的故事的人设、结构,或者是该有的语言风格,要有一个基本的标准。

杨庆祥:对,这部分创作的基本原则,以后我觉得会有的。这些跟包括现在高校里面创意写作的兴起密切相关,它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商业链在慢慢地形成,它会对提高中国文化产品的整体质量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另外一方面的影响可能是——因为文学总是追求“不一样”,除了像刚才提到的快节奏的作品,从审美的角度看,我们认为那些过时、不符合数字时代的作品,像那种特别慢、特别怪、没有什么情节、支离破碎,甚至是“完全内在”的作品,可能有时候也会成为一个特别重要的作品。这是一个趋势。

沈燕妮:您的意思是,这类作品会变得更极致吗?

杨庆祥:它可能会分层,而且分层会越来越明显。商业的归商业,类型的归类型,产品的归产品,自我表达归自我表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赛道,赛道之间互相有一些影响,互相能够在对方身上汲取营养——这是一个特别良好的生态。反之就比较糟糕,就会又回到类似以前那种主流文学的一套,只有一个故事设计,只有一种人物形象英雄,就像以前有段时间,连通俗小说的水平都不行了。

青年作家要写出“有切身感”的作品

沈燕妮:您希望从这次征文里面,或者不局限在这次比如,尤其是对一些新人作家写作,您期待看到他们什么样的作品呢?

杨庆祥: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他们都写出了有“切身感”的作品——也就是能够在作品里面能够感受到TA“活着的状态”。TA不是按照别人的标准来活,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活,TA把这种生活方式写了出来,或者观察到了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种个体观察。

沈燕妮:您一般会给TA在写作方面提一些什么样的建议?

杨庆祥:建议其实谈不上,因为每个作家有自己写作的路径。其实就是我刚才讲的,你要符合一些基本的标准,你要有一些基本的训练,对不对?基本的创意,基本的结构,基本的语言能力,你要有。你不能说你这个故事特别“神”,然后你就瞎写,或者语言特别差,这是不行的。因为文学首先要是有一个均衡的板块,每个板块都差不多,然后才是每个人在这些板块上的跳跃,跳得越高就越好。

在我们这个时代,你要写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很难。比如大家都是在这个平面的某一条线以上,然后你的语言特别个性化,特别不一样,或者你作品的结构很不一般,就是你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我的期待就是想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跳跃的点。

沈燕妮:我们这次征文组别也分为虚构和非虚构两个组,对于这两类投稿的作者,您分别有什么建议?您之前曾写过《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当下与可能》,您觉得好的非虚构作品,尤其是中国化的非虚构作品,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元素?

杨庆祥: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客观性。就是要克制,不要情绪泛滥,不要把自己带进去,缺少客观的、科学的、分析的东西,我们现在非虚构作品普遍都缺少这些东西。

沈燕妮:就是作者太过于把自己放置在故事里面,而忽视了“跳出来”。

杨庆祥:对,忽视了那种观察的角度,缺少冷静地、审慎地、科学地去观察。我认为不仅包括非虚构作品——只是因为非虚构对这一点特别强调——我们的很多小说没写好,也是因为缺少这样一种克制。作品里面很滥情,对一些基本的细节都写不到位。这就是作品缺少客观性。

我希望能在作品背后能看出“时代的边界”

沈燕妮:那么对于这次主题征稿,您觉得对于参赛者来说,如何才能找到比较好的选题?

杨庆祥:我觉得这应该是网易人间去给大家“上课”的事情,其实我是觉得选题无处不在。

如果是一个成熟作家,我会要求TA去做一个切片,去观察某个特别大的社会问题,去写一个群体,或者是写一个现象。但是如果是对一个初入门的写作者或者一个不是很成熟的作家,我会建议TA从身边的事写起。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手机的迭代,你就可以作为一个选题。像我是1980年出生的,我们大学时在宿舍里打电话,是喊“306下来接电话”——就是一个宿舍楼,只有一台电话,在保卫室的门卫那里,他就天天喊。那时打电话,大家要事先约时间,比如哪天晚上9点。再过一年,有了磁卡电话,一到晚上大家就排队用IC卡打电话,你打着电话,后面等的人还在催着你。现在回忆,我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打电话给家里人,可能跟女朋友要讲点亲热话,背后一串人就在那里听着,这就挺有意思的,是个很好的选题。

又比如,当年的BP机——刚开始是小BP机,后来是大的汉显,当时摩托罗拉的汉显特别贵,汉显我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变成手机了,真的是一年就淘汰掉了,特别快。我第一个手机是索尼爱立信,然后2G手机时代就是摩托罗拉、诺基亚,横屏直板,再是苹果——你看,这就是一个特别好的故事,这个故事背后有时代。

我记得以前孙频写过一部小说叫《光辉岁月》,她在里面写人物穿衣服的牌子,我当时看了以后就特别有代入感,因为那些牌子就是我们一路走过来,穿过的各种不同的服装的牌子。比如我们高中的时候就穿真维斯、班尼路、唐狮啊,我以为现在这些牌子都没有了,后来去外地旅游,发现在县城里面,这些牌子还有,都是挺大的店面。

这就是在作品背后能看出“时代的边界”,也是我希望能在这次征文里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

沈燕妮:其实选题也不一定要在互联网领域找。

杨庆祥:不需要。因为数字时代是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生活的。

像我读硕士时候,当时人民大学研究生宿舍是四人间,一宿舍四个人用的电脑就完全不一样——这也是数字时代的选题,它背后是社会阶层的不一样。有个室友是在证券公司工作了几年又回来读硕士的,他当时去买电脑买的是一万多块钱的ThinkPad,当时ThinkPad是多贵的笔记本电脑啊!像我是一路念书上来的,没工作过,没什么钱,就买了一个三千六的神舟,台式机。然后一个山东的室友更穷,连去中关村攒一台机子都攒不起。我就说,我们两个共用我的电脑,我不用的时候你就用。但是慢慢地,就发现不方便,比如对外选课时,我用的时候,他肯定也要用。后来他也觉得不方便,坚持了半个学期,他就攒了一台机子,比我的神舟更便宜,才一千多块钱。

最后我毕业的时候,因为要用笔记本电脑,就把那台神舟卖了,还是会有穷学生接盘把它买走了。这也是我们身边的故事,也是时代的变迁。

沈燕妮:都属于数字时代里大家亲身经历的个人经验。

杨庆祥:我觉得这些事情都特别有意思,因为当时都难以想象后来的发展,包括我们用的聊天工具,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选题——最开始用的是QQ,当时我第一次用QQ的视频觉得好激动,居然能看到一个陌生人!那时还有聊天室,比较洋气的是用MSN,很国际化。你看这些聊天工具都不一样,时代也在发生变化,这都是“数字时代”。

我觉得90后能从二元对立的哲学里面逃出来

沈燕妮:您在15年的时候出版了《80后,怎么办》,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例,探讨了80后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挑战和困境。您现在的身份已经从“学生”变成了“教授”,再重新回头去看那些困局的时候,您觉得自己的心态会有什么变化吗?

杨庆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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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5年

杨庆祥:那本书在不停地扩展,最开始的文章只有一万多字,后来发表到杂志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三四万字,但是后来成书时将近十万字了。

沈燕妮:您那本书写的也是关于时代的故事,跟我们的征文主题其实是一样的,去切入自己的当下,写我们过的生活。

杨庆祥:那本书曾经有很多的争议,至少在一个小的范围内,大家讨论得非常激烈。

沈燕妮:当时大家在探讨什么呢?

杨庆祥:就是探讨80后的困境。因为80后的困境里面折射出的是整个中国社会发展的困境。中国青年报的《冰点》当时也做了专题。因为80后是一个症候性的群体,是中国整个改革开放的见证者。

那时候面对很多人的质疑,我就特别强调困境不完全是物质意义上的,租不起房子,工资,钱,它们只是一个影子。最重要的是它们背后的精神困境,精神的成长——80后是否能真正地承担责任,是否能真正地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推进中国的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我觉得这才是我当时要讨论的“难题”,这个问题至今依然没有解决,还在我们面前。现在看,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我们一个代际的问题,可能90后、00后也会面临这个问题:你怎么去推动中国的发展,推动世界的发展?

沈燕妮:现在您作为老师,身边有了很多90后、00后的学生,您觉得跟他们有什么是相通的?不同的地方又有哪些?

杨庆祥:相通的地方是,每一代人在自己的成长的过程中,20岁、30岁的时候都会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未来路往哪个方向走。所以1980年代曾经有个讨论就叫“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那个讨论特别火——所以,讨论的这些问题都一样。

不同的地方,是每一代人选择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困境有时候都是差不多的,当然也有一些稍微的区别,但是不同代际的人,选择应对的方式不一样。比如说,我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出来,80后还是很想去努力地挣扎一下,还是想去努力地改变,我要多挣点钱,觉得还有机会——对,这是最重要的,认为还有机会窗口。而我接触的90后、00后,他们可能认为已经没有机会窗口了,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所以选择“躺平”。我觉得他们信奉的是一种消极的抵抗,而我们80后是积极地抵抗。

沈燕妮:这种倾向对文学创作有影响吗?

杨庆祥:有影响,尤其是对青年作家,非常明显。你看50后的作家作品是什么样的状态,改天换地,斗争哲学。80后,很努力,我痛苦,但是我要说出来。90后,我明显感觉,像陈春成的作品,干了些什么?——逃逸,我不跟你玩这个了,我就躲起来,藏起来,完全没有这种跟世界争夺什么东西的这样一个状态。他很恬淡,漫不经心,然后不跟世界发生太多的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对世界的态度。

这个变化特别大,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得比较明确的。我最早也是对陈春城非常肯定,因为我感觉出了这种完全不一样的审美的倾向和对世界的态度。而像蔡崇达,还是很较劲的,他是81年的,我刚刚在广州跟他做了一个对话,谈的就是“命运”,他是很典型的80后。

总之,90后作家的作品里面我觉得是有一个特别大的转变,会出现一批新的作品。

沈燕妮:每一个代际的人所遇到的困境,都会被不同时代的作家所书写。您觉得当下的问题,在青年人的写作中有没有充分展现出来?

杨庆祥:我觉得展现得还蛮充分的,这种找不到出路,在历史里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想朝历史和社会索取什么,然后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是最近这几年青年文学作品里呈现出来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我们一直受困于二元对立的哲学,我觉得他们能从这里面逃出来,是特别好的,我个人是很赞赏和肯定的。

沈燕妮:你说的二元对立是指?

杨庆祥:个体跟世界的对立——我要找到自己在世界里面的位置,我要成就一番事业。50后是要成就一番伟业,我们80后至少是要成就一番小事业,但是到90后他们那里,就成了:我什么都不干了,我就这样了。

认真思考自己的困惑,可能会写出一个新的东西来

沈燕妮:您觉得疫情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是否产生影响?我自己作为网易人间编辑的角度,感觉在疫情之前,大家在写作的时候的精神状态是跟社会的状态息息相关的。疫情第一年还好,到了去年的时候,作者整体写作状态有一种比较大的变化,大家会有点颓丧,会重新去思考,问写这些东西的意义何在?因为我们的作者群以70后、80后、90后的作者为主体,他们不少人会觉得我以前会去追求、会去努力、会去奋斗、会去想要的东西,现在不太重要了,但什么重要,我也不知道。

杨庆祥:是的,这就是疫情带来的变化。我曾经写过很长一篇文章,其实也是非虚构,在《天涯》发出来的,叫《“黄金时代”备忘录》,其实就是续上了我那本《80后,怎么办?》。我留校是2009年,那篇文章写的是从2011年以来一直到新冠疫情发生这一段时间我的个人经验,对世界的思考和观察,文章还蛮长的,一万五千多字,当时也被很多朋友注意到。我在这篇文章里面表现出来的状态,也就是一个有点“丧”的状态。但作为一个思考者,我更想追溯这个“丧”的谱系。

因为我们刚才讲的,都是正向的、“正典”的谱系,要求能活得好,要跟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其实还有一个“负典”的谱系,各种灾难会重新激活与这个世界链接的方式。你刚才讲疫情大家其实都懵了,因为突然的事件打断了我们跟这个世界的惯常的链接方式,包括你的语言,你跟别人的亲密关系,都在发生变化,这里面蕴藏着丰富的可能。但是这一点很不容易做到,很多人会被一种宣传的观念带偏了,实际上就错过了一次自我反思和自我更新的机会。而文化的动力其实来自于这点。

沈燕妮:我觉得主流文化还是在想把人重新纳入“正典”谱系,作为个体来讲,一方面觉得自己还是得走那条路,但心里面又觉得我怎么走得不开心,或者是我有点强扭不过去。

杨庆祥:因为很难走通啊。

沈燕妮:我自己从一个编辑的角度,文学产品负责人的角度,会跟很多常年坚持写稿的作者沟通,会觉得他们在延续自己过往的写作经验和方式的时候,下笔会变得更为谨慎,会去思考很多,会想自己是不是在重新思考跟社会链接的方式,是不是要寻找一些新的表达方式。但答案是“不太容易找”。您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建议?

杨庆祥我唯一的建议就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这是个特别关键的时刻你不要被别的那些“应该怎么样”带走,你发现自己有困惑,这个困惑特别重要,一个人就怕没有困惑。认认真真地思考这种困惑,这个时候你可能就有一个新的东西出来。

如果一个人从来都不困惑的自己写作,那TA写出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工业产品的级别,它符合标准,但是它不可能是特别高级的东西。

杨庆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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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3年

沈燕妮:我身边有一些作者,尤其是年轻的写作者,不管是专业的还是非专业的,会觉得说社会的影响,尤其是时代的疾速变化,会让大家不停推翻、重建好像之前已经习惯的描述方式或者叙述方式。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推翻和重建可能不太容易,比如说前两年你已经建立了一个自己的方法论,然后因为这两年自己身心的变化,再去重建会不会很难?

杨庆祥:做不到的话,说明TA只是一个写手,而不是一个作家。作家的基本要求,就是TA必须要不断地重建这种东西,否则作家就没有什么生命力了。不管你有没有经历过疫情这种事情,你都需要不断地通过不同的方式来自我更新、自我调整。

沈燕妮:一定要不断审视自己的人生和身边的世界对吧?

杨庆祥:对,不是你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得心应手的工具,然后就一直用它。

沈燕妮:很多商业写作会是这样。

杨庆祥:那就只是一个很好的熟练工人。我们需要这样的熟练工人,但这不是艺术,艺术是要创造的。你可以画很多的很好看的画,卖得特别好,但它不是艺术,它不是梵高。

沈燕妮:所以作品的文学性体现在作家不断地去推翻和重建的过程,而不是说我写这个类型的作品,我写得很清楚,我就一直写。

杨庆祥:通俗文学的作家,包括金庸这样的作家,包括你讲了很多网络作家,其实都是这样子的,他就写一个类型。但是在类型文学里面,那种我们觉得很好的类型作家,他也是在不停地推翻自己,比如说艾伦·坡,他写的前后期的作品完全不一样,风格也不一样,他就是不停地调整,不停地有敏感的东西触摸。

沈燕妮:所以这种自我的推翻和重建,其实也体现出了这个时代跟作家之间的关系。

我们总是去外面寻找资源,从来没想过在自己身上来找

沈燕妮:就像现在的文学中出现了很多新的概念、现象,除了前几年的“非虚构”热,还有“东北文艺复兴”“新南方写作”等等。作为全国最早系统写关于“新南方文学”评论文章的学者,这个概念的诞生,您觉得对当下的写作者提供了一种怎样的思路?

杨庆祥:是的,我已经写了四篇,叫“新南方写作四论”。最近也写了一篇文章,叫“新北京作家群写作”,马上要在《北京文学》发出来。然后,《江南》的主编钟求是,就是去年跟我一起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今天中午刚刚联系我,问我最近在不在北京,要来跟我谈怎么来做这个“新浙派”。

什么意思呢?从杂志的角度看,他们是要有话题。但从我作为一个批评家、作为一个学者的角度看,我是要用这些概念来瓦解中国当代写作的这种平面化和单一性。

杨庆祥/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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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

沈燕妮:我们从时代一下聊到“新南方写作”,其实是想说,时代和地域,都是影响写作的大主题。

杨庆祥:我们90年代以来,因为经济的发展,“地域”被消灭了,我们不强调地域了,我们强调的是“大家都一样”。这件事情跟“数字时代”有紧密联系,因为信息便捷了,交通也很方便了,大家就觉得都一样了。北京奥运会的时候,主题口号就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但我想用“新南方”提醒的是,即使是数字时代,人们的生活的情状也是大不相同的,具体到每个个体的生命,就更不一样了。

沈燕妮:时代是有共性的,但是地域又给个人的生命以不同的形式。

杨庆祥:为什么“舌尖上的美食”那么火,就是因为它激活了我们这样一个关于地域的想象。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主流就是普通话写作。新南方则强调南方的方言写作,你看我们北京话写作,多少年没有了?

一个好的文学生态,它必须是一个大森林,什么都有,不能只有一样东西、一样产品,全民吃一样的食品,你不觉得难受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提出“新南方”的初衷。瓦解的是单一性,重建的是丰富性。

沈燕妮:您说的这种重建丰富性,对于现在年轻的写作者,算不算是机遇?

杨庆祥:如果你连自己的身边的土地都不爱,如果你连自己的传统和历史都不了解,如果你连自己的方言都不会说,那你要写什么?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写作资源,我的很多学生或者很多写作者说,我没有资源,我找不到灵感啊,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地认识你自己。每个人都是一部活着的历史,都是精神之源你自己的家族你了解多少?你自己的父母你了解多少?你自己的生命故事你了解多少?我们其实不了解自己的生命故事。

比如说你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对,大家那个年纪可能都谈了一场恋爱,但是你如果是一个写作者——什么是写作者?就是你能够从谈恋爱里面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你能把它写出来,你就成了。

每个人自己就是一个特别好的资源,我们的思维有问题,尤其是这几十年来,我们总是去外面寻找资源,从来没想过在自己身上来找。

“向内”是特别重要的,你的家、你住的小区,你身边的一个保安、一个大爷,都有大量的故事,你连“附近”都不了解,就想着了解全人类吗?你把你身边的人写好了,你就写出了全人类。

作者:人间编辑部

题图:《嚎叫》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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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人间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