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洹上村养寿园洗心亭,名字颇有用意

袁氏迁居洹上后,从天津接回其余家眷,此前妻妾们看他心情烦闷,为他新纳了一位九姨太刘氏,被安置在彰德城内的九府胡同,这时也一并接回。一妻九妾已满,百口之家重聚,老袁自此开始了他两年有余的下野生活。

在洹上村,袁请来兄长袁世廉,与之品茗谈心、对酌赏月,偶尔和姨太太们看养蚕、陪孩子们做游戏,与三姨太荡舟湖中、抚琴对弈,搞新政出身的老袁,更时常放电影给家人观看,每逢重大节日,他还会请来京剧名角和家乡的豫剧团到洹上演出。若有文人墨客拜访,袁与他们吟风弄月、诗酒唱和。更多时间是和袁世廉披蓑垂钓,他还让人专程从天津请来摄影师,拍摄了一组“蓑笠垂钓图”,投稿到上海的《东方杂志》上,以示寄情山水,无心政治,大有甘老林泉之志。

在洹上两年多的时间里,远离机枢的袁氏确实感受到了难得的天伦之乐。相传,袁家有一个经久不散的“家族魔咒”——男丁寿不过六旬。以袁家的百岁寿星郭氏为坐标,当初她过门不久,公爹袁九芝即抱病而亡,丈夫袁耀东死时尚不到四十岁,长子袁树三寿逾不惑,长孙袁保中也不过刚知天命,均属英年早逝。四代人中,只有袁甲三相对长寿,也没能活过花甲之年。

可以说,如果袁真的从此不再过问政治,袁氏家族那个有关年寿的魔咒很难在他身上奏效。如此闲适怡情到底是别有一番境界的养生之道。

问题是,他并不甘心退休,更不会游离世外。他还年轻,还有体力和精力,最重要的是还有政治资本,他精心培植的北洋军甚至还没有在他这个领导身上发挥效用。军旅、藩邦、地方、朝堂,袁一步一个脚印,维护大清,殚精竭虑,到头来被一句“回籍养疴”打发到乡野了此残生,多少令他心灰意冷,身心俱疲。

他只有等,等龙归大海,等啸虎入林。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颇负盛名的袁氏垂钓图

心里有话说不出来,袁只有寄情诗中。见面不方便,他便与旧时好友们成了“笔友”,以书信切磋诗词。他文凭不高,字却写得不错,刚劲挺拔,雄厚有力,诗作也旁征博引,典故迭出,颇足称道。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有:

春日饮养寿园

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飧尊酒共群贤。

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

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

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

春雪

连天雨雪玉兰开,琼树瑶林掩翠苔。

数点飞鸿迷处所,一行猎马疾归来。

袁安踪迹流风渺,裴度心期忍事灰。

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随野鹤去寻梅。

清明偕叔兄游养寿园

昆季偕游养寿园,清明雪尽草粗蕃。

苍松绕屋添春色,绿柳垂池破钓痕。

画舫疑通桃叶渡,酒家仍在杏花村。

莺歌燕语无心听,笑把埙篪对坐喧。

次张馨庵都转赋怀见示韵

人生难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论交思鲍叔,赤松未遇愧留侯。

远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

日暮浮云君莫问,愿闻强饭似初不?

啸竹精舍

烹茶檐下坐,竹影压精庐。

不去窗前草,非关乐读书。

登楼

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病足

采药入名山,愧予非健步。

良医不可求,莫使庸夫误。

和景泉塾师游园韵

池上吟成一倚栏,老梅晴雪不知寒。

年来了却和羹事,自向山厨捡食单。

自题渔舟写真二首

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

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钓鱼却有恩仇。

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

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可以看出,在前几首作品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是“酒”“醉”“鹤”“梅”等字眼,乍一看,确是一派悠然世外的陶式生活,管他春夏与秋冬,莫负春光才是王道。享受生活之余,袁诗人还提到袁安和裴度,前者是节操高洁的老乡,后者是和他有同样遭遇的晚唐贤相。感叹完同是天涯沦落人,再写写“桃叶渡”“杏花村”“白首论交”“赤松未遇”“尚能饭否”等典故,复杂的心情跃然纸上。

再看下面几首,更能体会他的矛盾和“分裂”,既想以超然示人,又不甘心浪费青春。既“不去窗前草”,又“翻觉太行低”,在对朝廷忧心忡忡提出“莫使庸夫误”忠告的同时,袁还意有所指,调侃一下自己的“足疾”——“愧予非健步”,接着流露出他“了却和羹事”的宏愿。“和羹”出自“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一语,喻指辅助朝政。等完成使命,再“向山厨捡食单”,品味晚年人生,我袁某人这一生便功德圆满了。

最后两首,便是袁氏洹上时期的代表作了,配上《东方杂志》发表的那几张照片,寓意更为鲜明。在恬静祥和的画面中,钓翁老袁谈了一下他与载沣之间的恩怨,但话锋一转,他又“掀须一笑休”,把这些看得云淡风轻,我哪能是那种记仇的人呢?按照我的心胸和格局,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天下无磐石”,社稷无可用之才,叹息这“神州变缺瓯”。可我再叹息,一个老百姓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心做我的闲云野鹤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袁书手迹

不难发现,袁氏一生的创作高峰期是在他二十岁之前和五十岁之后,下野期间,其作品更如火山喷发。大概这中间的三十年,他一直困绻于政治。从其晚年诗作可以看出,文凭不高的袁项城,确实读过不少书,底蕴颇深,水平不俗,郑孝胥称其“不学有术”,诚不虚也。以上诗作只是其作品的一部分,如果有心情,淘一本《圭塘唱和集》,忘掉他的军人身份,从作品里寻找他才情的一面,亦不失趣味。

袁氏回籍时,其次子克文从法部弃官归从。为了让子女继续受到良好的教育,老袁在洹上设有家塾,并亲自制定《袁氏家塾训言》,句云“求学贵乎力行,敦品重于文艺。若举止不端,言语不信,最足以败坏品行,纵能博学,亦归无用,当引为深戒”,以此督令子女的言行。

一生热衷教育事业的袁氏,还不忘参与一些与教育和文化相关的公益活动。1911年,他致函直隶提学使傅增湘、提法使张镇芳等人,为其1902年捐资创办的天津民立第一小学筹资,使该校得以继续运营。暂居卫辉时,他联合徐世昌捐资修葺辉县的百泉名胜,得到张镇芳、端方及河南乡绅的热情襄助,募得白银一万五千余两,作为当地古迹的修缮经费。

“养疴”期间,老袁深居简出,生活也算充实。归隐林泉的袁项城当真满足于渔樵之乐?答案是否定的。尽管机遇可能遥遥无期,他却时刻准备着,洹上村不只是俱乐部,还是一个远离京师的政治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