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孩子出事那天，黎彩萍和袁虎还在电话里撕扯。

黎彩萍恶毒地诅咒袁虎：“你去死吧，出门被车撞死、炒菜掉油锅烫死、跟小贱人东窗事发被人砍死，你忘恩负义，跟你爸一个德行……”

袁虎回怼：“不可理喻，跟你离婚离对了！谁复婚谁孙子！”

那边倏地收线，黎彩萍的怒气值升到顶峰。

她紧皱眉头，气鼓鼓地骑电动车送孩子入幼，坐在后座的儿子仿佛懂得大人的心事，安静地让人心疼。

穿过马路时，一声刺耳且猛烈的撞击之后，她和孩子腾空飞了出去，之后，她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2

黎彩萍昏睡中，依然很累。

黎彩萍和袁虎是在冲动之下离婚的。

年前，袁虎爸心脏病住院，做了搭桥手术，一下花掉十几万。

医保商保走完，还得六万多，结算的时候，他爸让袁虎兄弟俩分摊。

黎彩萍坚决不同意，同样当爸，她爸现在还给她塞钱，他爸呢，一把年纪了还一天麻将桌上私会老情人，算哪门子的爸？

袁虎说：“那也是我爸，我妈走得早，怎么说也是我爸拉扯大的，而且兄弟分摊，我弟出钱，我怎么能不出？”

黎彩萍更气：“怎么不能？你弟是大学生，你爸真金白银掏钱供过，你初中毕业就辍学，花过他几个钱？”

袁虎说：“账不能那样算，我要读书好我爸也供，再说我们买房子，我爸多少添过一点吧，我弟可什么都没管。”

黎彩萍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知道没管？你弟赚多少，你赚几个钱？反正我不出，一分都没有。”

黎彩萍有自己的委屈。

孩子眼看上小学，新房装修已经开工，他们手头没几个钱，她还在思忖跟她哥开口借点。

哪知，袁虎提前一步，背着她跟她哥借了三万，给他爸交了医药费。

借钱居然打的还是装修的幌子。

无耻至极！

黎彩萍知道后，跟袁虎撕了一场。

最后，袁虎顶着脸上脖子上的抓痕，黎彩萍带着胳膊上的青紫，浓墨重彩地扯了离婚证。

3

离婚次日，袁虎又嬉皮笑脸地回家，跟没事人似的，还跟黎彩萍斗嘴，说不尽孝会遭天打雷劈。

但他不知道，黎彩萍有自己的算计。

黎彩萍也不是一定不出钱，她是想拖一拖。

一则探探袁虎爸还有多少钱，二则让袁虎爸看看真正出事，他舔了半辈子的老情人管不管他。

三则，她要跟袁虎爸讲点条件：病好后，孩子的接送、午饭，他这个当爷爷的必须管，而且一管到底。

最后一点是最重要的，因为袁虎弟的孩子快出生了，弟弟两口子正在撺掇他爸过去帮忙。

黎彩萍得提早把人占住。

但袁虎这一招，把黎彩萍的计划都打乱了。

黎彩萍着实委屈地要死！

她一门心思给这个小家打量，为了小家的运转，时时处处都在费尽心思铺排。

想当年，黎彩萍第一次把袁虎领进家门，故意让袁虎弯腰换拖鞋，露出半截子小腿。

看得她妈动了恻隐之心，老太太立马给袁虎买了条秋裤，还嗔怪黎彩萍：“这大冷天，只穿一条单裤。他打小没妈，你不能多关心下他吗？”

饭桌上，黎彩萍故意对袁虎颐指气使，黎爸反倒不安了，一个劲地给袁虎夹菜夹肉：“这以后就是你的家。”

袁虎眼圈一红，一副老实人被感化的样子，黎父黎母的心一下软了下来。

黎彩萍心里暗喜：她的目的达成了，此前，一听袁虎打小没妈、爸还不着调，她爸妈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想用高价彩礼吓跑袁虎。

20岁的黎彩萍还稚嫩得很，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利用了一把父母同情弱者的心理，做足安排，顺利完婚。

结婚后，黎彩萍的哥哥厨师起家，自己开了饭店，看袁虎没个一技之长，手把手教袁虎炒菜做饭，把他培养成厨子。

袁虎傍着黎彩萍娘家过了几年，直到孩子入幼，夫妻俩才回到袁虎家，跟袁虎爸生活在一起。

4

袁虎爸比黎彩萍想象的还要不着调。

他早年丧妻，名义上没找老伴，其实一早就有了老情人锦姨，就住在他们隔壁。

锦姨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锦姨一个眼神，袁虎爸就屁颠屁颠地过去帮活。

时常做顿好吃的，也不忘送一点过去献殷勤，连锦姨身上穿的衣服，都有一半是袁虎爸添置的。

黎彩萍打小不吃亏，她看不惯老袁家财产外流，阻止不了袁虎爸，索性出个损招，“姨”长“姨”短地把锦姨请上门，召来帮她看孩子。

而她也没啥事，就腾出手来洗洗衣服玩玩手机，反正不用白不用。

她就喜欢看着锦姨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跟无耻的人，就得比谁更无耻。

袁虎也变得疲沓，回来后依旧当厨子，但每个饭店都干不长，这家饭店听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黎彩萍不明就里，抱着孩子悄悄跟到饭店，看到袁虎上班吊儿郎当，瞅着空儿划拉手机。

黎彩萍当即放下孩子，跳过去兜头扇了袁虎一巴掌。

她抢过手机一把摔到地上：“老板花钱雇你当厨子，是让你来玩手机的吗？现在这形势，谁容易？老板容易吗？再给你一个月的机会，看你表现，能干干，不能干就回家抱孩子！”

黎彩萍直接把老板的话说了出来，反倒让老板打起了圆场：“弟妹吧，袁师傅平时干活还是勤快的，刚好这会儿没客人，他玩会手机……”

黎彩萍这么放开一闹，把袁虎和老板都吓住了，袁虎总算能踏实工作了。

事后，袁虎怪她不给面子，黎彩萍说，面子值几个钱，再说，当时饭店有人吗，吼半天也就老板、老板娘能听到。

其实不然，还有个小服务员，两个人当时凑一起打游戏，小服务员的眼神有点暧昧。

黎彩萍一闹，小服务员登时吓得脸色煞白。

黎彩萍泼妇的名声也传得沸沸扬扬。

她不在乎，当年年幼无知，找了袁虎，接了这一堆烂摊子，她只能一样一样摆平，否则能怎样呢！

但她还是没想到，她这么苦心经营，还是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尤其是袁虎，他们离婚后，袁虎虽然回家，但他不急不躁，优哉游哉。

趁他洗澡的间隙，她瞥到他和小服务员的聊天记录：

“母老虎那么可怕，你们不会复婚吧，我先不结婚，等你！”

“滚蛋，谁要你等！你嫁你的！”

黎彩萍突然觉得，婚姻到处都是危机和漏洞，心好累啊！

5

长长的昏迷后，黎彩萍还是醒来了，病房围了满地的人，她搜寻半天，唯独不见孩子。

“孩子……孩子呢？”

回应她的是哀戚的表情和长长的死寂。

黎彩萍慌了，抓住医生的手，医生顿了顿：“节哀吧！”

巨大的丧子之痛，使黎彩萍蓦地沉入黑暗的深渊。

之后，又是一片混乱，有人掐她人中，有人刺她手指，墨红的血迹淌出来，她没有任何反应。

黎彩萍再次醒来前，似乎听到耳畔有孩子的哭声。

她醒了，但如同行尸走肉，每天呆愣愣的，不肯说一句话。

她沉浸在孩子的世界里，漆黑的夜里，手机闪着亮光，一帧帧地闪过孩子的照片，从刚出生到离开的前一晚。

她对孩子有巨大的亏欠，孩子听她话、依恋她，她把孩子推给锦姨时，孩子有点不情愿，但看她一眼，还是迟疑地张开胳膊，钻进锦姨的怀抱。

她恨死自己，她看不惯他们，为什么还要搭上自己的孩子。

黎彩萍想到自己，嫁进门这么多年，在糟心的日子里所向披靡。

跟袁虎吵架打架，跟袁虎爸挤兑抬杠，甚至跟邻里口角纷争，从来不避着孩子。

她脾气一上来，豁出命的架势，能把对方骂到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有谁不怕她。

可那么小的孩子，一次次经受成人间的战争洗礼。

她的语言暴力，对孩子无异于凌迟，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啊，会不会觉得一切因他而起，反过来苛责自己呢？

她记得，孩子总是握着小拳头缩成一团，她心如刀绞。

甚至，得知袁虎弟要带走公公，她当着他们面，故意猛推了一把孩子：“你这个呆瓜，又蠢又笨，活该爷爷不疼你，就等着婶子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出生了。”

她现在都记得孩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天哪，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

她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带给他无尽的灾难，最后还让他惨死。

黎彩萍的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宝贝，如果你还在，妈妈怎么都会把披荆斩棘的精力，全部用来呵护你。

6

时间一天天地划过，新的朝阳升起时，都会覆盖一点点旧的哀伤。

两边父母逐渐从孩子去世的悲痛中缓了过来，开始劝黎彩萍：“你们都才26岁，日子还长着呢，再要个孩子，日子要往前看。”

黎彩萍沉默着，她和袁虎其实一直住在新家，新家近乎毛坯房，仅装修完卫生间。

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的交集却少得可怜。

她在卧室，袁虎在书房，两个房间都没床，两人各打各的地铺，生活苍白得没有任何底色。

那晚，黎彩萍梦到孩子，梦醒后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袁虎闻声跑来，紧紧地抱住她，黎彩萍喃喃自语：“对不起，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黎彩萍抓着袁虎的手打她：“你打我吧，打死我吧，都怪我！”

袁虎抱得更紧：“我们再要一个吧……那样，孩子还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黎彩萍突然发疯，嗓音变得凄厉：“孩子凭什么回来？我们算什么爸爸妈妈！”

袁虎连连道歉：“不怪你，怪我，我不是好爸爸，孩子之前跟我说，‘我们都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笑起来的样子可好看呢’！”

说到孩子，黎彩萍终于安静。

孩子走后的第一次，他们聊起孩子，从他刚出生，到他成长的每一步。

两个人哭一阵笑一阵。

悲伤宣泄过后，尘世间的生活一点点回笼。

他们又开始上班下班，只是反应变得迟钝，别人说句话，半天反应不过来，于是双双沉入自己的世界。

黎彩萍迷上了养花、听书，经常一个人一呆一整晚，她翻出给孩子买的折纸书，一样一样地折，一个都不错过。

袁虎则痴迷做菜，回家也不停手，菠萝炒肉、拔丝苹果、糖醋里脊……全部都是孩子爱吃的，带点甜味的。

两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被老师拖出班级群。

7

黎彩萍的心腾地坠到谷底，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一点点抹去了。

她和袁虎追到幼儿园，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老师是个感性的人，接待他们的时候，自己反而不停地抹泪。

她说：“孩子说爸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妈妈生气，爸爸明明吵不过妈妈，还来找他要台阶：妈妈是个女孩子，咱要多让着她。”

“妈妈呢，喜欢生气，但发完火、生完气，还得自己把自己哄高兴，回头再主动找别人搭话。”

“孩子的性格呢，结合了你们两个人，像爸爸一样宽和，喜欢自嘲。又像妈妈一样，偶尔跟小朋友闹个别扭，还会回头道个歉。”

老师翻出幼儿档案，孩子画过一幅漫画，是全家福，但妈妈怀里还抱着一个穿裙子的小姑娘，孩子说，希望再有个小妹妹，他和爸爸、妹妹一起哄妈妈开心。

两个人听得五味杂陈，走出教室，看着儿童滑梯，黎彩萍说：“我们孩子坐过很多次吧！”

袁虎哭着道歉：“老婆，对不起，以前总是惹你生气，刚认识时，你也是个温柔害羞的小姑娘，嫁给我后，却总要一个人豁出去……是我的错，以后我做男人该做的事，好好为你撑起这个家。”

黎彩萍哭着说：“不了，别人的好好坏坏，亲戚的恩恩怨怨，我再也不管了！不计较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们管好自己就好。”

“孩子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吧，看我们过好了，还会回到我们身边，是不是？”

说完，两个人猛然觉得神圣起来，有一种新的火苗在彼此心里慢慢升腾。

那一刻，他们都相信孩子就在他们身边，化成空气、阳光、和风，向他们慢慢围拢，把他们包围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那一刻，他们意识到，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真正走出丧子之痛。

但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牵绊，他们俩只有黏连得更紧密一点，才能积蓄力量，共同对抗孩子离去的伤痛，直面未来长长的人生。

一年半后，孩子出生了，也是个男孩，五官像极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孩子长到半岁，袁虎开了一家小饭店，每天烟火满面地认真炒菜。

袁虎说：“老婆，你放心，以前吊耳当啷的袁虎再也不存在了。”

黎彩萍抱着孩子坐在饭店外面晒太阳，孩子肉嘟嘟软囔囔的在她怀里笑，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久违的充实与温暖。

她很感谢逝去的那个孩子，感谢上苍，还能给他们一次机会，再好好地重新活一次。一定一定要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