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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1861-1911)及其书法

在洹上,下野归隐的袁世凯接触的人不少,却从未表露过出山的想法,不是“不足再言功名”,就是“愿长作乡人,以了余年”。做个笔友谈谈天气可以,偶尔聊几句政治也行,眼看别人正兴致高涨,一问到那个敏感的问题,老袁忽然保守起来,什么“病眼昏花”“常患头眩心悸”“精神日见颓靡”,“不足再言功名事业”,说完再应景感叹一句:唉,岁月无情,“亦衰朽之一端也”,不服老不行了。莫说是关系一般的人,就是对老友端方也是这个语气。

通过端方,袁宫保与有过嫌隙的盛宣怀搭上了线。当初他从盛宣怀手中夺取邮政、铁路、矿业、通商等多项大权,保障北洋的财政供给,老盛内心极度不满,有时还在屋里破口大骂,以解心头之愤。如今这姓袁的主动示好,还夸他实业办得不错,盛宣怀心软了,一个搞实业的能手对自己这般肯定,又主动冰释前嫌,我有什么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老袁写给盛宣怀的信是有一手的。一开头便用马丁·路德·金的口吻说,我有四个梦想:一是收复海关,总司改用华员;二是收管邮政,不可附于税政;三是掌握铁路,以备国防交通;四是大兴实业,隐以抵制强邻。这四愿,“杏老(盛字杏荪)任事数月,已举其二,才略高下,判然可见。惜从前误听人言,又为人所持,未得与此老平共谋之,成此大举,悔不可追。但几衰病日增,不足再言功业。惟有将杏老三大举笔之于书,藏沽名山,以志景佩而示后人”

通篇读下来,哪里是什么和好的话,分明是专门写给老盛的表扬信。尤其是最后那句,意思是说,目前我能做的也只有将杏老的功绩编册成书,藏之名山,让后人去瞻仰了。确实够肉麻。

端方将信转达给了盛宣怀。

既是老友,他自然明白老袁的意思。

不久,端方南下四川督办川汉铁路,途中路过彰德,给老袁带来了盛宣怀的回信。盛在信中也肯定了袁的能力和政绩:“回念庚子以后,公扬历十年,禁烟(世人多知其废科举、兴教育、练新军、搞新政,其实禁鸦片也是袁氏一举)、废八股、兴学、练兵,大端悉举,方之历朝贤将相,罕有其匹。际此时局益艰,跂盼东山再起,宏此远谟,岂异人任。”从内容看,盛宣怀原谅了老袁,毕竟都是人才,惺惺相惜是难免的,两人不仅消除了误会,后来辛亥事起,盛还建言起用袁氏,为老袁复出减少了阻碍。

既然盛宣怀在信中提到盼袁出山一事,端方就顺势探了探老袁的口风。这一探不当紧,比点穴还见效,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头又疼了。

掖藏了两年,直到袁自朝鲜一别,再次见到他的老恩师张謇,这才吐露一回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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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创业的张謇(1853-1926)

1911年6月,身为江苏谘议局议长、南通大生纱厂创始人的张謇到北京出差,除了办理商业上的手续,他还要找载沣商量点事儿。去北京走海路更方便,张謇一行却选择京汉铁路,其一是老张的大生公司汉口分公司要剪彩,其二就是顺道去看看昔日学生袁项城,与他探讨一下当今局势。

火车还没停稳,张謇就看见站台已有人和车候着。在洹上见到张老师,袁同学热情不减当年,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二十八年过去,两人的最大变化就是从当年的年轻小伙,变成了白发斑斑的中老年,一阵忆苦思甜的感慨过后,两人进入正题。

面对张老师,老袁开始也是含糊其辞,一问到关键问题,也是这儿疼那儿疼的,不作正面回答。一开始,张謇也只和他讲治理淮水的事,袁祖籍就在淮上,便与之侃侃而谈。直到张謇话锋一转,说出夜访洹上的真正目的,袁才脸色“正经”了起来。以前都是打哈哈,这回老师二三十年来首次造访,言诚意切,再继续玩虚伪,张老师就会觉得袁同学不实在了。老张是什么人啊,出来混时就是他带的,不说实话说不过去。

两人这一夕之谈,史料中鲜有记载,张謇在日记中说:“午后五时至彰德,访袁慰亭于洹上村,道故论时,其论淮水事,谓不自治,则人将以是为问罪之词。又云,此等事乃国家应做之事,不当论有利无利,人民能安业,即国家之利。”文中内容可见,张謇只寥寥几言写到袁氏谈治理淮水一事,别的只字不提。他的助理兼大生公司总经理刘厚生在《张謇传记》中称,这次会晤“决定清廷之命运”,对具体内容也讳莫如深。

在洹上的孤灯下,袁、张二人饱含机密的谈话被永远埋在了历史里。

时至子夜,张謇起身告辞,袁挽留未果,送老师来到门口。临别前,老袁为他们的谈话做了总结:“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

终于说了回痛快话!

有此明确答复,张謇心中有了底,上火车时还面带笑容,对刘厚生直言“慰廷毕竟不错,不枉老夫此行也”

张謇是立宪派领袖,袁世凯手握北洋,两人都是政坛精英、业界名流,因此,这场双雄会直接左右了袁氏后来对革命党的态度,影响和决定了清廷命运和中国未来的政治走向。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靠一场聊天而定,这种感觉也只有大人物才能体会,而在转型期的近代中国,袁世凯算是唯一一个真正体会到这种快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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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乘火车照

从某种意义上讲,洹上这一夜,袁、张二人在政治路线的选择上达成了一致意向,并初步形成了政治同盟。张謇助袁氏扫清障碍,袁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冯国璋攻打武昌,他及时阻止,保留武昌;南京会战,他拒绝增援张勋,南京失陷;唐绍仪南下和谈,袁命他密晤张謇,张謇不久致电袁氏,“甲日满退,乙日拥公,东南诸方,一切通过”。

这一切,都是基于这次秘密合作。

他们的政治认同是什么?

无非是共和。然而,有一点是明确的:无论君宪抑或共和,都不会是革命党的共和,而是符合袁世凯和以张謇为代表的士绅阶级共同利益的君宪与“共和”。张謇抵京后,向载沣建议“重用汉大臣之有学问阅历者”,以不点名的方式举荐袁氏,而袁唯一要等的,就是出山的时机。

和立宪派保持联系的同时,袁世凯没有忘记与革命党接洽。时人许指严在《新华秘记》中称:“时留东学生之归国者,必绕道谒袁。袁分别其才之高下,以为待遇,”“故宣统纪元后二年间,无月不有革命党揭竿之举,皆袁之金钱蒸发力也。”

这种可能固然存在,可许指严毕竟是小说家,真实性有待商榷——袁宫保最没兴趣的就是留日派。相比之下,武昌事起后,他电邀信使刘承恩北赴洹上,与黎元洪建立信息通道,倒是实情。

袁想复出,却未必有野心,以他的性格,更不敢有弑君篡位之想。

当年赵匡胤身为殿前都点检,论能力和政治资本,两人固然无法比较,可机遇却如出一辙。周世宗柴荣死后,幼主年仅七岁,靠孤儿寡母维持社稷,赵匡胤在众人簇拥之下,“不情愿”地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十几年后,二十岁的幼主也死于赵氏手中。

反观老袁,干了一辈子,被罢官前还差点没命,手握北洋,却没有学老赵造反,而是乖乖回了原籍。清室倾覆后,他提出优待条件,对清廷也算仁至义尽,这与他反对激进的性格有关(反对戊戌政变就是一例)。如果为袁氏找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唯一与赵匡胤不能相提并论的,便是所谓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