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师傅听到大勇喊出“姥儿,您的眼睛是我用弹弓子射瞎的”,整个人傻了。
火热得烧脸,大勇猛地站起来,转过身拿起公鸡师傅手里抱着的大眼球,使劲丢进燃烧的火堆里。火燃烧的“噼啪”声很大,大勇的脸随着火苗一闪一闪的。
他重新跪下,泪流满面地磕头,对着火堆说:“姥姥对不起,您眼睛不好,拿着红灯笼照着点。我错了,让您在最后还惦念着我,可我却不敢见您最后一面……”
大勇不停地说,一直到火已经熄灭,灰烬中闪耀着的点点火星像在对大勇眨眼。
马路对面站满了人,有送路的家属,还有围观的人群。我妈在最前面,她在路灯下站得笔直,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任何手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在那一刻,我拥有了一份信任,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我,让我有一种压迫的责任感。
我是这场白事送路的总指挥,大家都在等着我下达命令,不能让所有人等待太久。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大勇,冷静地说:“五分钟已经到了。”
大勇对着燃烧的灰烬最后磕了三个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被一旁的公鸡师傅扶住。
大勇晕倒了,从马路对面的人群里跑过来五六个男人,他们一起把大勇抬走,经过我的面前时,我看见大勇的脸和他穿的孝服一样白。
按照下午彩排的顺序,6支队伍听从我的指挥,井然有序地完成了送路。当最后一只大螃蟹被烧成灰烬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三。
姥姥在冯奶奶送路的白事中,也身负重任。她和跳广场舞的大娘们守候在家里,承担了后勤任务。送路队伍回来,每个人都喝到了新熬出来的贴心绿豆汤。大娘们真不愧为节能娘子军,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晚上的夜宵以消耗中午的剩面为主,精心准备了——炒面。
我和我妈带着满头的纸灰回到冯奶奶家楼道前,灵堂里异常的热闹,大家端着一次性餐盒,大口吃着炒面,聊着天。我又找了一圈,发现大勇并不在。灵堂前聚满了人,大家吃着炒面,谈论着大勇。
“我今天要为大勇点赞,要是我估计没他那么有勇气。”
“他每年都不回来过年也是有原因的,内疚的滋味不好受啊。”
“为什么不早点承认呢?隐瞒了这么多年,他也真是的。”
我妈见我不动,推了我一下:“小美走啦,今天上午大勇因为大眼珠子纸活,和咱俩急眼,原来是他心里对冯奶奶有愧。我说呢,好好的怎么还急了?”
回到2楼,我看见在给冯奶奶入殓的床上,六位老太太又坐上去了,在床中间躺着的人,不用看我也能猜到,除了大勇不会有别人。
公鸡师傅站在门口,屋子里重新站满了人,我在人群后面往里看,有点恍惚的感觉。大勇躺的地方,正是我前一天给冯奶奶入殓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我被挤在人群里。
大勇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满脸是泪,大勇的妈妈给他用纸巾擦眼泪:“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好过,你姥儿如果知道,一定会原谅你的。”
大勇接过他妈妈递过来的纸巾,哭得像个孩子:“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新做了一个弹弓子,拿着姥儿绣花的针,对着大门射,没想到姥姥突然走进来……正好射中姥儿的眼睛。姥姥眼里流了很多血。我害怕,丢下弹弓子就跑了。后来姥姥的那只眼睛瞎了,说是自己不小心,我也没敢承认……”
大勇越说声音越小:“这么多年我不敢面对,一直逃避,跑到外地怕看见姥姥,就连姥儿最后一面,我都躲在机场。我就是个懦夫,姥姥走了,我连求她原谅的机会也没有啦。”本来已经不哭的大勇,又痛哭起来。
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我妈和姥姥。她们俩并没有看我,大勇在哭得最伤心的时候,我妈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突然就转身扒开人群走了。
我不太放心,跟在我妈身后,本想喊她,但我妈像是有什么急事,走得很快。灯光幽暗,等我跑出冯奶奶家楼道,只能看见我妈的背影。
已经接近凌晨,人们渐渐散了,明天9点火化车会接走冯奶奶的遗体。冯奶奶的六个女儿决定一起给妈妈守灵。她们每个人的年龄都超过70岁,她们身边陪着自己的儿孙。
灵堂里坐满了人,有聊天的,有打扑克的,有聚在一起喝酒的……就是没有人睡觉。我在人群中发现姥姥,她正和老人们坐在一起,说着过去的事情。
正看着,我妈用微信给我下达了新的工作:小美,明天出殡,你通知冯奶奶的家属,找些老人生前的物品,明天带着一起下葬。
我给她打电话,半天才接通,听她的声音好像哭过:“小美,你看见姥姥转告她,让她别累到,明天一早还要出殡。”
“你自己怎么不说?”从小我妈和姥姥就不亲,我早已经习惯,但经历了几场白事,我想尽量缓和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
我妈的声音充满疲惫:“我的手机要没电了,你说吧,我累了一天困了。”
有时候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我明明知道我妈在撒谎,但也不能揭穿:“好吧,我知道啦,妈你歇着吧。”
每天经历生死的入殓师,也会计较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我妈看着大大咧咧,性格像个汉子,但我知道那是没触碰到我妈心底的柔软。
二嫂子和我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我听二嫂子说过:“小美,你不了解你妈,往往最亲近的人,反而越不会了解。”
我一直觉得二嫂子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人们都转移到了灵堂守灵,二楼的人很少。公鸡师傅和大勇一人一瓶啤酒,站在阳台上聊天。我把我妈的工作安排和他俩说了,公鸡师傅马上拿出手机,只说了两个字“集合”,不到两分钟就上来了十多个人。
“这些都是治丧委员会的部分成员,今晚就这么多,其他人都回家了。小师傅,你看看够不?”公鸡师傅和他身边的人,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我。
折腾了一天,我又累又困,对着他们说:“大家找找,平时用的,有珍贵记忆的,都可以。”
上来的十多个人都是统一的孝服,听我说完,大家在两个房间里开始寻找起来。
“你们快过来看,这有一个箱子。”
小箱子是木头的,枕头大小,古香古色,一看就有些年头,放在衣柜的最上面,落满了灰尘。
所有人都很好奇,公鸡师傅打开箱子,里面有两个相册,里面装满了老照片。照片全是黑白的,封面第一张是冯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年轻时的冯奶奶很漂亮,眼睛很黑,笑起来很甜。
相册下面是绣花的花样子,应该是冯奶奶自己画的,纸张已经泛黄。大家传阅着看,尤其是其中的一对鸳鸯,画得栩栩如生。
在箱子的最下面,有一个用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公鸡师傅拿起来,轻轻拆开捆绑的布带,打开竟然是一个弹弓子。
我下意识看向大勇,他颤抖着手拿过弹弓子。布包里还有一张画像,虽然画的是一个小男孩,但我还是一眼认出,画中的男孩就是大勇。在大勇画像的旁边纸上,有一个红色的笑脸。
公鸡师傅对大勇说:“原来……姥儿早知道是你,但她装作不知道。”人群很安静,大勇哭着说:“我以为姥姥临终喊我的名字是想我,现在我知道了,姥儿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大勇突然拿着弹弓子对着自己的脑袋猛砸:“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好几个人去阻止他,有人把弹弓子从大勇手里抢过来,放在桌子上。
我拿起弹弓子,发现在一根木头最下面,画有一个大的笑脸,旁边是一个小笑脸。我把两个笑脸的木头举起,对着大勇说:“你不用遗憾,你看这里的两个笑脸,一个是你,旁边的是你姥姥,冯奶奶不会写字,但她是原谅你的。”
大勇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两张笑脸,眼泪掉在了笑脸上。
他流着眼泪,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苦笑。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获得姥姥的原谅,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大勇两只手死死握着弹弓子,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突然他转身跑了出去,我们也跟着出去。刚走到楼道口,就听见大勇在灵堂里喊:“姥儿,大勇错了,不应该躲着不回来啊。”
凌晨一点多,哭累的大勇在灵堂的椅子上睡着了。我搀扶着姥姥回到家,我妈还没有睡。
我在床上给我妈按摩肩膀,讲述大勇的遗憾:“妈,你是没看到大勇遗憾的样儿,又可怜又可恨,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呢?冯奶奶临终前等他回来,可他躲在机场,等老人去世了才回来。第一次听大勇说的时候,把我气得够呛。”
平时都是我妈说,我听着,这次我妈一声不出,我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姥姥洗完澡进屋,拍拍枕头说:“美啊,你妈累了一天,我们都困了,你也赶紧洗洗睡吧。”
我应了一声,心里还有些担心我妈,我发现她今天送路回来情绪就不对劲。她话少了,甚至从我进屋就没说两句话。我摸了摸我妈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走出了她和姥姥的房间。
这两天,我攒了很多心里话想和朱珠说。昨天下午去寿衣店送公鸡,我顺便把日记本拿了回来。
打开日记本,有一张小纸条从本子里掉出来,纸条上写着:小美对不起,我不该看你写给朱珠的信,以后不会了——妈妈齐海棠。
我拿着小纸条看了很久,心想可能人老了会发生改变,小时候我妈看我的日记,我拿着本子质问她,我妈死不认错:“美啊,你是我闺女,我看你的日记,有什么错?”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我妈写的纸条,我想起冯奶奶画给大勇的遗言,有几分钟心中突然出现一种莫名的恐慌,我怕妈妈会死去,永远离开我。
几分钟以后,我恢复平静,想到我爸每次做白事回来,总会对我一顿教育:“小美,你以后过马路千万要小心,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说,有同学欺负你,在学校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憋在心里……”
小时候根本不理解我爸,觉得他是神经过敏,甚至觉得我爸是白事做多了,成了林黛玉,整天多愁善感。现在想想,这是爸爸表达爱的方式,他怕失去我。
而我,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吧?
我把妈妈写给我的纸条小心翼翼夹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我的房间没挂窗帘,朝冯奶奶家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漂亮得像天宫一般的灯,它们在凌晨的黑暗里,静静闪着七彩的光亮。
这幅景象和我在灵堂前看到的完全不同,这让我有一股强烈想回到冯奶奶灵堂的冲动,不知道白天热闹的老喜丧,现在会是怎样的?
在发现成年人都在演戏后,我深深地怀疑白事上的欢乐就像温暖的阳光,它只是这场老喜丧的一面,而另一面是冰冷的月光。
我把日记本放在桌子上,轻轻关上小台灯,重新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门,向着冯奶奶灵堂的一片灯火走去。
灵堂里有人在烧烧纸,这个人脱去了孝服,我认出她是冯奶奶的一个女儿。
老人在哭,哭声和二嫂子哭丧很像,带着唱的节奏:“妈妈,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妈妈走了,没人拿我当宝啦。明天过年,再也没有人给我压岁钱……”
哪里有什么快乐的老喜丧?我慢慢退回,坐在小区的花坛上,看了很久夜色中的彩灯和天上的残月。四周太安静,依稀还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哭唱。
我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开锁,以为没有人会发现我凌晨出门。当我换好拖鞋转身进屋时,竟然看到姥姥正戴着老花镜,拿着我的日记本对着台灯看。见我回来,姥姥的眼睛从镜片上面露出来,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对我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同时把日记本合上,指了指床,悄悄转身。
在姥姥转身的一瞬间,我突然一个熊抱,紧紧抱住了她,姥姥用手拍着我的后背,像小时候一样,在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有姥姥真好啊。”这句话我小声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看着姥姥关上门,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我没脱衣服,一屁股坐下,开始给朱珠写信。
写给朱珠的第五封信:
朱珠,这两天寿衣店里发生了很多事。我发现寿衣店里的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知道你一定会笑我:“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嗯,你说得没错,当我知道幺鸡和丽姐的秘密后,才发现自己心里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你说秘密这个东西,是不是藏的时间越久,越不能和人倾诉,这个人也越不容易快乐呢?这个问题是我以前没想过的。
朱珠,我们小区一位99岁的冯奶奶去世了,表面看起来欢快的老喜丧,却带给我太多的思考——你知道我就喜欢瞎想。自从我到寿衣店上班,成为一个入殓师,我就时常要为服务的对象净身入殓,渐渐冰冷的尸体也曾是鲜活的生命,我总会想:这个人因为什么去世?去世前都经历了什么?
最近我还会暗暗观察死去女人的家人。我会想:结婚的女人在一个家庭里的意义,一个人与一个女人的离世,细说起来是不同的。
朱珠,或许是我想多了,在经历了几场白事以后,我发现我变了。在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会重复播放这些场景:
丽姐给朵朵入殓;大勇在冯奶奶面前磕头,说出自己是故意拖延的;幺鸡喝醉蹲在树下狂吐;我妈在停车场被骂;胡姐夫妻把女儿骨灰放进泥土里……所有的镜头,就像电影回放,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重现。
是他们让我觉察到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朱珠,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什么开咖啡店了,我也理解为什么我妈在我爸去世后,要把寿衣店继续开下去。
没有人给我讲一句大道理,但在生与死交接的白事里,我却突然之间活明白了似的……乱七八糟和你说了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更糊涂还是更明白了,但是我现在必须要睡觉了,明天一早我还要早起呢。
朱珠,晚安,也早安。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是充实的感觉,外面的小鸟开始叫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迷迷糊糊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冯奶奶的眼睛好了,和一家人在过生日,大勇变成了一只大公鸡……
我睁开眼睛,习惯性伸手去摸枕头边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我惊坐起来,居然已经中午11点了。
“坏了坏了。”我念叨着从床上跳下来,屋子里没有人,打开手机才看到我妈给我发的四条语音微信:
“小美,看你太累了,所以早上没叫你,我和你姥姥一起去就可以了。”
“美啊,早餐给你做好了,放在饭桌上,你记得吃。对了不要只吃蛋清,蛋黄也吃下去,这样我家的小美,才会美美哒。”
“姥姥让你帮她给阳台的花浇浇水,哦对了,冯奶奶白事上的那只公鸡,我想在寿衣店养着,省得幺鸡一早起不来。”
我心里一暖,上一次她一大早给我连发几条语音,还是我失恋的时候。
我想起昨天我妈在冯奶奶白事上的反常,现在想想应该与姥姥有关,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
完成我妈布置的事情后,我还额外把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给自己简单化了个妆,走到冯奶奶家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狮子、拱形天宫、灵堂车、花圈……我傻站了很久,那么多的人,美食一条街,捞面席一夜之间恢复了原样。
骑着自行车来到寿衣店的时候,我人还是懵的。寿衣店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箱,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就站在纸箱里,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公鸡的后背。
二嫂子见我来了,开始对我抱怨:“这只鸡太粘人,还不停地叫,你看看我这鞋,都是鸡屎。这是宠物鸡吗?只要放出来就围着我叫个不停,哎呀烦死我啦。”
二嫂子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对着她笑,二嫂子突然也笑了:“小美,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说着她还不忘对着阳光举起寿衣观察颜色,样子专业又可爱,如果不是怕吓到二嫂子,我真想给她也来一个大大的熊抱。
又是在寿衣店魂不守舍的一天,今天天气很好,下午我一个人在落满树叶的大树下吸烟,幺鸡新发了朋友圈,是她带着爸妈去吃麦当劳的照片,一共9张。照片里的幺鸡看不出是个入殓师,倒像是个纹身师,她又只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后背的纹身张牙舞爪的,店里的公鸡拔了毛,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了。
整整一天,我妈都没给我打电话,连个微信消息也没有,我怕她和姥姥在睡觉,一直等到幺鸡来寿衣店,我才骑着自行车回到家。
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妈竟然在厨房里做饭,让我顿时觉得今晚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她在厨房格外严肃,一副在白事中庄严的入殓状,姥姥不放心,放下手里的毛活,走进厨房想帮忙。
姥姥是一片好心,但厨房不大,我妈想让姥姥出去,两个女人在厨房确实有点拥挤,果然,不一会儿只听厨房传来“啪”的一声响。
姥姥犯了个大错,她不小心把我妈最心爱的碗摔了个粉碎,我知道摔碎的碗对于我妈的意义,那是我爸活着的时候,经常用的饭碗。
我妈一下子就炸了,脖子上青筋一条一条的:“小时候如果我不小心摔坏了家里的碗,您听都不听我的解释,伸手就打我,没鼻子没脸的。别以为我小不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什么都记得……”
姥姥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赶紧走过去,收拾碎了的碗。我妈和姥姥都低头看着我,我感觉到来自头顶的压力,一紧张手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血从手指滴落下来。
“哎呀……”我下意识喊了一声,被我妈一把拉起来,边走边数落:“你说你这孩子,干点什么行?”
我回头看见姥姥还傻傻站着,我对她挤出笑脸,用另一只手对姥姥示意:我没事。当我还想笑得再灿烂点,就被我妈一把拉进屋里。
她细致地用酒精给我的伤口消毒,贴上创可贴,我妈的动作很轻:“我小时候有一次跑得快,摔倒了哭着回家,你姥看见我把衣服摔破,只管说我。反倒是你姥爷看见我胳膊腿上都摔破了,心疼得用他喝的白酒一点一点给我冲洗伤口。”
贴好创可贴,我妈放开我的手,整个人还在回忆里,我很少听我妈说到姥爷的事情,好奇地问:“后来呢?”
我妈眼神落在一个地方,陷入回忆:“虽然摔得很疼,但我并没有哭,不过你姥爷给我冲洗伤口的时候说的话,让我哭个不停,你姥爷说啊:‘我家姑娘是最坚强的,天不怕地不怕,以后我老咯,我姑娘长大啦,长成一个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大姑娘,到时候我变成个小老头,你扶着我,我找你要糖吃……’”
我妈说的时候,眼里含着眼泪,脸上却是幸福的笑。原来妈妈的爸爸,和我的爸爸是一样是个温柔幽默的男人。
“哎,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我遇到天大的困难,心里想的也是你姥爷对我说的这几句话,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变老,在我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死了……”我妈从回忆里醒过来,“你姥爷是个渔民,打鱼的时候遇到风暴,渔船翻了,同船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我妈把医药箱收拾好,拍拍床示意我坐过去。她反常地拉起我的手:“小美,我们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但你有妈在,妈这辈子一定会照顾好你,不让你受委屈。”
我心里放心不下姥姥,使劲握了一下我妈的手,故意换了个腔调讲话:“有妈在,我才不搞对象不结婚呢,说了半天,想必母亲大人必定困倦,待女儿服侍母亲大人睡下。”我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听话地躺下,盖上了被子。
走出房间,我关好门一转身,差点撞上姥姥,原来姥姥一直站在门口,我和我妈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我扶着姥姥去我房间,姥姥拿起我包扎好的手指看,她的手冷冰冰的:“美啊,你妈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姥爷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年轻的时候啊,我脾气不好,有你姥爷在身边安慰我,开导我,后来他一死,我就像变了一个人。我不是个好妈妈,不怪海棠生我的气,现在我老啦,脑子里总想起以前的事情,也经常会想起你姥爷。”
我轻轻抚摸着姥姥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小孩子,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温和:“你姥爷经常对我说:‘你看那大海多大多宽阔,出海打鱼的时候,我就看海,我就想,如果人的心胸能和大海一样,是不是就不会因为一点小事生气烦恼想不开了?’美啊,你听听,你姥爷说得多好。”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虽然没见过姥爷,但他应该和冯奶奶很像。
我和姥姥安静坐着,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吓了我和姥姥一跳。看到来电号码,我心里顿时一慌,是幺鸡。
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倒是很平静:“小美,你快来一趟店里,我追鸡的时候摔倒了,胳膊估计是断了,你来店里盯着,我要去趟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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