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正月末,兔年春节的喜庆刚过去,豫南大别山深处,大雪连下了三日,天地苍茫茫的白。
山坳南河村,李铁头家的女人林凤即将临盆。
她满头的汗,疼得在床上打滚。
算上夭折的,加上活着的,林凤已经生过四个孩子。她身子骨结实,屁股大得像磨盘。用她婆婆,李铁头他瘸子老娘的话说:那屁股撅起来,能当桌子使,摆一桌好饭!
女人生孩子,在南河村本是件小事。李铁头他瘸子老娘生过八个,都不知坐月子是个啥。孩子从身上钻出来,下体的血还没流净,垫块布就下地干活了。
林凤生前头四个,也泼实得很。
可这一胎,很不寻常。
算日子,正月十五就该生。李铁头天天摸着她的肚子盼,说儿子有福啊,生在正月,将来一辈子不愁吃喝,是好命,不像前头四个丫头片子,不是生在四月,就是生在九月,四月插秧,九月收稻,都是忙得撒尿都没空的时节,活该丫头片子们命苦,活该老大瘦得皮包骨,老二个子小,老三老四生下来就没气。
李铁头坚信这一胎是个儿子。去年刚怀上时,他瘸子老娘就问过村里的张仙姑。张仙姑说是儿子。张仙姑能耐大着呢,83年春天大旱,几个月不落雨,张仙姑说五月定有雨,果然五月就下了雨。整个南河村的人,都把张仙姑当神仙。谁家有麻烦事,就请她来烧纸跳大神。村里没人不信张仙姑的话。
李铁头满心喜欢,巴巴等着。可林凤到生产日子,迟迟没动静。
到了正月二十八,总算见红,发作起来。
谁知,疼了三天,硬是没生出来。
02
李铁头在房门外急得直转圈。
瘸子娘在堂屋给祖宗牌位上了炷香,上完了香,起来,搬了把小凳子倚在门边剥花生,一簸箕的花生,有饱满的,有瘪的,瘸子娘先拣瘪的剥。
“农村女人谁生孩子不是腿一撇的事,偏她生个儿子跟下金蛋一样,她叫唤那腔,听得人火急火燎的,别是装的吧?”
李铁头往出走:“娘,这哪儿像装的嘛!十有八九是难产。我用架子车把她拉到乡里卫生院去吧。”
“啥?”瘸子娘气得把簸箕往旁边一搁,指着李铁头骂道:“是不是瞧着仓里还有些粮食没卖,把你烧包得不轻!去卫生院,没个几十块、上百块,能回得来?难产?啥是难产?女人生崽,牛马生驹,谁会生不下来?”
被瘸子娘骂一通,李铁头伸出去的脚又缩回来。
晌午,大妮、二妮都放学回来了。瘸子娘把剥出来的花生炒了一碟,又炒了盘蒜苗,孙女们就着饭吃。
大妮端起盘子,拨了小半碟花生米到碗里。瘸子娘心疼,抽起筷子敲了大妮两筷头子:“看看你那馋鬼样子,跟叫花子有什么两样?我可是跟你说,好吃男人一世穷,好吃女人裤带松!”
大妮上小学二年级了,不懂“裤带松”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不是好话,窘得脸通红,低下头,缩到长凳最边边,不敢再伸筷叨菜。
瘸子娘倒了两杯苞谷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李铁头:“咱们吃着喝着,你就等着抱儿子。”
里屋,林凤凄厉地叫着。灶边,一家人若无其事地吃饭。
外头,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03
直到二妮扒完了碗里的饭,钻进里屋,看见床褥子被血浸透,吓得尖叫,李铁头才冲进来。
当下,李铁头担心儿子没了,再顾不得老娘的啰嗦,用被子把林凤一裹,抱上架子车,将大红色的旧雨衣盖在架子车上面,往乡里拉去。
这大红雨衣,还是林凤嫁他那年的陪嫁。林凤娘家在隔壁西河村,她爹是大队会计,在农村算是殷实人家了。她爹相中李铁头有木匠手艺,把林凤嫁过来。林凤勤快,李铁头精明,两口子结了婚,日子过得是很让人眼热的,很快就盖了两间瓦房。
美中不足的,就是林凤一直生不出儿子。为这个,两口子在村里没少受气。放水欺负他,分派修水库欺负他,样样欺负他。李铁头在村里走,都抬不起头来。
雪积得很深。
架子车碾过,碾出黑色的路来。
林凤虚弱地问:“铁头,咱儿子不会像三妮四妮一样没了吧?”
李铁头心惊肉跳:“甭胡说!”
林凤不再说话,睁大眼看天上掉落的雪花。
五六里路,李铁头跑得气喘吁吁。到了乡卫生院,胖胖的女大夫一看,大声指责李铁头:“这都大出血了,怎么才送来?再晚一会儿,大人孩子都没命了!”
李铁头唯唯诺诺地点头,手心满是汗,嘴里啥话都说不出。
04
血止不住。
胖胖的女大夫见情况不妙,打了县医院的电话。县医院派了救护车来,把林凤拉过去。李铁头作为家属,也跟着过去。
胎位不正。
紧急剖腹产。
上了止血药和缩宫素,才抑制住出血。
手术室的门打开。
李铁头拽住一个护士,问:“俺儿子呢?”
年轻的小护士觑着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的男人,不耐烦地说:“什么儿子?今儿个医院就三个新生儿,没有男孩。”
李铁头顿感五雷轰顶:“林凤,产妇林凤的儿子!”
“哦,林凤生了个八斤四两的闺女,正在清洗呢。”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李铁头一阵晕眩,差点栽倒。
丫头片子?怎么可能?
张仙姑说得好好儿的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来:“骗人!医院骗人!把我儿子还给我!”
护士把洗好包起来的闺女递给他,呵斥:“医院不许大声喧哗!”
李铁头浑浑噩噩地抱着怀里的丫头片子,往楼下走,全然忘记了林凤还在医院里。
他满心只想着,回去如何跟瘸子娘交代,回去问问张仙姑是咋回事。
县里回乡里的大巴车票,7毛5,要是往常,李铁头好赖跟人家磨到7毛,今天,他没心情讲价,从兜里抠出一张5毛的票子,一张2毛的票子,一张5分的票子,拿手指蘸上唾沫点了点,递给售票员。
到了乡卫生院,李铁头把停在门口的架子车拉上,往家去。
瘸子娘站在门槛边,正在往外望。
05
得知李铁头怀里抱着的是个女娃,瘸子娘拄上拐,拉着李铁头就去找张仙姑。
瘸子娘哭着,擤了把鼻涕,又在鞋底上抹了抹:“你说这一胎包准是男娃,我还给了你五块钱,现在咋说?”
张仙姑晌午吃了烧鸡,嘴上油油的,口渴,喝了好几杯水,刚从茅房里出来,裤腰带还没系牢实。听瘸子娘这么说,一怕瘸子娘让她还五块钱,二怕传出去坏了自己仙姑的名声,她点了香,闭上眼,摇头晃脑一阵子,指着李铁头抱着的女娃说:“这女娃命里带煞,把你原本好好的孙子,给克没了!她留不得!”
瘸子娘一听“煞”字,唬得跪在香桌边:“菩萨,菩萨,这下怎么办?”
张仙姑说:“把她扔到山后,唤野狗来吃!从此女娃娃就怕你们家,再不敢来投胎,你儿媳妇下次就铁定生男孩儿了!”
瘸子娘和李铁头面面相觑。
张仙姑说:“你们要是不赶紧处理,计生办的人下来了,看见孩子活着,肯定把铁头拉去结扎。”
这话说得瘸子娘心颤,定了定神,跟李铁头说:“去吧,快去吧。”
李铁头瞅了瞅闺女,问:“送人不行么?让野狗吃了,多吓人。”
张仙姑一摆手:“不这样办,能吓得住投胎的女娃不?你还想让林凤再生个闺女?你想断子绝孙?”
李铁头拼命地摇头。
瘸子娘推了他一把,催着他赶紧去。
李铁头抱着闺女到后山。下了好几天的雪,竟停了。雪里有红豆。红豆红彤彤,白雪白皑皑。红白交映,晶莹剔透。
野狗四下觅食。
李铁头听见狗叫声。
他到底是个胆小的木匠,看不得血淋淋的场景,一咬牙,将闺女放在山坡上,跑回了家。
雪地里的女婴,睁开了眼,迷迷蒙蒙地看着洁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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