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0年,我6岁时,我妈妈刘春花跑了。

记得那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朦朦胧胧中,感觉到她的手在我脸上抚摸。我嘟囔了一声,她轻轻拍着我的背。等我再醒过来,身旁却没了人。

我爸爸赵永刚把整个镇子翻遍了,也没找到刘春花。最后有人告诉他,看见刘春花撘上邻村一个男人的三轮车走了。

我天天哭着吵着要妈妈。赵永刚烦躁得很,说:“就算你哭死,她也不要你了。”随即把我扔到屋外,关上门。

后来,又有好事的女人,端着饭碗来我家串门,问刘春花回来了没有。

赵永刚木然地摇了下头。

那女人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你媳妇啊,心野。”

接着,她又说:“昨个儿,有人去县里买肉,看到你家春花跟个男的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赵永刚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和火柴,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上烟:“她要跟野男人混,随她浪,敢回来,我打断她的腿。”

刘春花跟野男人私奔的事,就这样传了出去。它像香喷喷的油炒饭,在人们嘴里不停地翻炒、咀嚼。

镇上的人看到我,总会指指点点:“她就是刘春花的女儿啊?”

也有人为我抱不平,可说出来的话像刀子:“娃还这么小,怎么舍得?这偷人养汉的女人就是狠心呐。”

“你偷人养汉,你们全家都偷人养汉。”我只有六岁,心里只想着维护妈妈。

那些人则开始挖苦我:“呦呦,瞧嘴巴这伶俐样,跟春花一模一样啊。”

“别说,这娃眉眼随春花。长大了也是个勾人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勾人”,不过自打刘春花离开,奶奶没少絮叨。

奶奶说,刘春花从嫁到她们家第一天就“不正常”,镇上的女人要种烟叶、捕鱼,都穿不容易显脏的灰布衣裳,就她专挑颜色鲜艳的穿。

“自己男人下工回来,要她打洗脚水,她都不乐意。”奶奶总结到,“生不出儿子,还不守妇道。”

刘春花出走之前,常常被赵永刚殴打。

赵永刚最后一次殴打刘春花,是在大半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砰”的一声惊醒。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看到赵永刚光着一只脚,手里拿着撑衣服的三角棍。刘春花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右手呈现出一道道红色的印痕。

刘春花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永刚:“打啊,有种打死我。”

“疯子,妈的疯子。”赵永刚在一旁骂。

不久,刘春花就跑掉了。

大家都说,刘春花不仅败坏了村里的风气,也损害了女人们的名誉。她抛弃了我,更让我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可我没地方出气,回到家里,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往后几年,我成了“有妈生没妈管的孩子”。小姨倒是勤来看我,趁赵永刚在田间忙活时悄悄来,带着些吃的用的,说是刘春花让她买来的。小姨每次都要说,千万别记恨你妈,你妈要是不跑,迟早被你爸打死。

跟着赵永刚的生活并不好过。我个子长得快,有时衣服裤子短一大截,他也没管我,导致我被邻里的同龄孩子嘲笑。

忙碌的时候,赵永刚经常不回家,我又不会侍弄饭菜,有一顿没一顿的。他还喜欢发脾气,经常拉着我,大声咒骂刘春花。我被吓得直哭,他转而骂我,说我爱哭,是丧门星。

10岁那年的春天,刘春花回来过一次。

那天中午放学,小姨在校门口朝我挥手。我跑过去,看见小姨旁边站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

那个瘦小的女人微笑着,拉过我的手:“长高了,大姑娘了。”

小姨对我说:“快叫妈。”

我印象中的刘春花,没有那么瘦弱。她很瘦,并不像邻里所说的那么“风情”,只是穿着一件红色外套,不像其他女人穿得那么朴素。

我不吭声,甩开刘春花的手。我跟她不亲,一来是觉得陌生,二来是心里有气,气她离开好些年,也不回来看我,让我跟着赵永刚受骂受气。

刘春花愣了一下,还是微笑着:“咋裤子衣服短一大截?走,妈带你买身合适的。”

听说要买新衣服,我心里有点高兴,就跟着去。

那天中午,刘春花带我去市场买新衣新裤,还带我去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我跟她亲近了不少,心想要是能跟她一块生活,指定比跟赵永刚好得多。

吃饭时,刘春花说她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办完手续就要走。我勾着头,怯怯地表示,想跟她走。

以为刘春花会很高兴,会答应带我走。没想到她犹豫了许久,才说:“小梅,妈现在还没有站稳脚,你爸稳定点儿,你跟着他才有书读……”

我十分失望,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妈答应以后经常回来看你。”刘春花说。

我不管她了,要回学校。

刘春花拿着装新衣服的袋子,追出来:“衣服拿上。”

我把袋子摔在地上:“谁要你的破衣服。”

刘春花办完手续后,来家里还想见我一面,我没理她,跑出去了。

赵永刚离婚后,与镇上一个能干的女人陈姨结了婚。陈姨在镇上开小卖部,很泼辣。她有个儿子,大我三岁。小姨来的次数就少了,因为陈姨很不欢迎小姨。

和赵永刚结婚不到一年,陈姨生下一个女儿。她对亲生的儿女很上心,对我十分冷漠,时不时打骂我。

当然也有好事儿,家里总有大人,我一日三餐吃得上饭了。再者,哥哥穿不下的衣裤,陈姨会给我,我便不用再穿短一截的衣裤。

不知怎么,跟陈姨结婚后,赵永刚变软弱了。陈姨要他把挣来的钱全都上交,他不敢不交。甚至在陈姨面前,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我的鞋子破了,磨得脚指头出血。赵永刚发现以后,找陈姨提出要给我买双新鞋。可陈姨只是瞪他一眼,他便不再言语。

后来,陈姨给哥哥买了新鞋,把哥哥那双大了几个码的旧鞋给我穿。我就乖乖穿着那双宽大的鞋子,去上学,去受人嘲笑。

我越是受苦,就越是怨恨。怨恨陈姨和赵永刚,他们是让我受苦的始作俑者。当然也怨恨刘春花,因为她没带我走。

到了十几岁的年纪,我开始叛逆。我心想,左右陈姨都不会对我好,索性跟她对着干吧。

有一天,陈姨做了一碗红烧肉。趁我没回家,让哥哥和妹妹吃得精光,给我留了一口油汤。

我问陈姨,为什么给我留一口油汤,他们完全可以瞒着做过红烧肉这件事。

陈姨说,她要我知道家里做过红烧肉,但是被吃了个精光,这样我会更难受。

我又问陈姨,我难受对她究竟有什么好处。

陈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显然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啪”的一下,将筷子拍在桌上:“你们以后干脆别做我的饭,饿死我算了。”

陈姨吓了一跳,赵永刚也是,他抄起巴掌,作势要打我:“发什么羊癫疯,你看你的样子,跟你妈一模一样。”

我一点也不怕,我大声说:“我是我,她是她,你们讨厌她就去欺负她,你们欺负我有什么用?”

赵永刚的巴掌,终究没有扇在我的脸上。

也不知道怎么了,赵永刚第二天竟然偷偷带回来一份红烧肉,叫我赶紧吃。可我一点也不稀罕,伸手一巴掌,把肉拍到地上。

晚些时候,陈姨回家看见地上有一片油污,便开始咒骂赵永刚,说他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偷偷买红烧肉给我吃。

从那以后,我收敛心性,一头扎进学习,想着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

02

2012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四川一所师范院校。想到马上可以离开这个家,我很高兴。但家里其他人都不高兴。

那时,哥哥谈了个女朋友,是城里人。女方要求15万彩礼钱,陈姨天天逼着赵永刚想办法。

赵永刚来跟我商量,他连哥哥的彩礼都凑不够,实在拿不出钱来供我读书。我早就有所准备,提出去办助学贷款。

赵永刚犹豫了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反正你迟早要嫁人的。”

我有点意外,心里从未想过嫁人的事儿。“我不嫁,我要读大学。”我说。

赵永刚和陈姨并不理会我的想法,他们真就要把我嫁了。

没几天就来了媒人。托人来说媒的男人,是县里的肉铺老板,比我年长8岁。我不愿意,往外跑。赵永刚追出来拽住我,他收了肉铺老板十万块钱彩礼,并且已经给哥哥拿去下聘,反悔不了了。

我无法接受,感觉自己像一块猪肉,被拿去换钱了。

第二天,肉铺老板提着礼物,殷勤地上门,说县里有电影院新开业,请我去看电影。那人看着挺斯文,但我没给他好脸色,将一盆浑浊的洗碗水泼过去,把他赶走。

赵永刚看我行为出格,出来瞪着我。我在他开口之前,指着他:“赵永刚,你真要拿我当块猪肉卖了?”

赵永刚没开口,蹲在门口不停地抽烟,他说:“那你叫我怎么办?你陈姨天天逼我要钱,我也为难啊。”

“她逼你要钱,你就把我卖了?凭什么?”我把肉铺老板带的礼品掀翻在地上,不够解恨,抄扫把去打那些乱糟糟的礼品。

赵永刚看着我,直到我没了力气,凑过来:“丫头,我是为你好啊,女人啊,说到底还不是要结婚生孩子?人家是杀猪卖肉的,但我打听了,他脾气挺好的。”

我说:“为我好,你就该让我去上大学。”

赵永刚叹了口气,说:“现在钱都花了,你叫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我把扫把一扔,回了屋里。

我连夜收拾几件衣服,偷偷坐车去县里,躲在一个同学家,并应聘到一家奶茶店打工。

半个月后,有同学告诉我,陈姨打电话到她家找我,也不知怎么拿到的电话号码。陈姨哭着说,赵永刚到处找我,被车撞成重伤,扛不了多久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搭车回家,一进屋却发现赵永刚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立即感觉不对,转身想逃跑。

赵永刚一把拉住我,跟我道歉:“对不起,是你爸没本事。”

陈姨从里屋冲出来,嚷嚷着:“说这么多干吗?把她关起来。”

赵永刚将我关进房里。我拼命砸门,喊着:“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敢来这一套,你们可别让我出去,不然报警把你们全抓了。”我把嗓子喊哑,也没人给我开门。

他们关了我几天,错过了去学校报到的日子。

陈姨送饭时跟我示好,劝我答应跟肉铺老板结婚。我没理会她,继续砸门,那扇门很结实,但我快把它砸坏了。

这天下午,我砸门砸累了,睡了过去。不久,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门忽然打开,有人闯进来,是两个女人。

仔细一看,一个是小姨。另外一个,虽然八九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是刘春花。她穿着件米色短袖,依然很瘦,但很精神。

我问刘春花:“你来干什么?”

刘春花不接话,胡乱给我收拾几件衣服,拉着我就要走。

一心想走,也想着谁能来搭救我,可看见来人是刘春花,却不愿意走了。我躺到床上,说:“我不走,这就是我的命。”

刘春花大声说:“这就认命了?书都白读了?”

“我不要你管。”我说。

小姨在旁边打圆场:“你妈一听我说这事儿,就赶紧回来了,她一直担心着你呢。”

赵永刚上来拉扯:“人家各方面条件都好,小梅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不吃亏?吃不吃亏你说了算?”刘春花瞪了赵永刚一眼,他就不说话了。

陈姨从外面回来,拿了棒槌要耍横。刘春花和小姨拦在我面前,和陈姨扭打。赵永刚是谁也不帮,在旁边干看着。我则躺着床上,也干看着。

陈姨敌不过,把家门反锁,她说:“要走可以,拿十万块钱把我们家窟窿填上。”

我这时坐不住了,立即窜起来:“凭什么给你们钱?你们的窟窿你们自己填,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爸养你不要花钱?你这十八九年吃饭上学不要花钱?”陈姨质问道。

刘春花说:“十八九年花十万块也合情合理,十万就十万,我三天内给你,但是我今天就要把孩子带走。”

陈姨不肯让步:“钱不到位,人就别想走。”

刘春花回头看着赵永刚:“我说到做到,女儿你有份,糊涂事是你干的,你要算个男人,你就说句话。”

赵永刚沉默了一会儿,让陈姨让开。陈姨不肯,赵永刚上前,用力把她拉开:“让她们走啊。”

说着,刘春花拎着我的行李,把我推出门。出门后,刘春花告诉小姨,她很快打钱到她卡上,到时由她转交。

03

午后的阳光像火炉,我和刘春花面对面坐进一辆三轮车。

“很热吧?”刘春花问我。

我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她挪了挪身子,用影子帮我遮挡烈日。我不愿接受这种庇护,也挪了挪身子。她不服气似的,仍然要替我挡阳光。

到了县里,刘春花带我坐上去省城的火车。坐在车厢的一角,穿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涵洞,远离那个贫穷的故乡,湛蓝的天空、广阔的原野展现在了我眼前。最后到了省城,高大的楼宇一幢一幢扑面而来。

出了火车站,刘春花带我换出租车。车子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走进小区往左拐,在一株樟树下的电动三轮车旁,刘春花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轮胎,然后瞥一眼右边店面的卷闸门,微微叹了口气,示意我上二楼。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开了门。他微胖的脸上带着笑,对刘春花说:“回来了,先休息一会,马上就有饭吃了。”随即看向我:“小梅吧?”

刘春花说:“叫吴叔。”

“叫什么吴叔,叫老吴。”男人笑着说。

房子大约四十多个平方,只有一个卧室。客厅摆着一台破旧电视机,沙发套是淡雅的蓝底碎花,已经被洗得发白,客厅一角整齐码放着一堆装菜的篮子和白色泡沫箱。

饭桌上,老吴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交代刘春花,有几家订了明天的菜,分别定了什么菜。刘春花连声应好。

刘春花夹肉放在我碗里:“吴叔手艺不错,尝尝吧。”说罢,她看向那个男人,眼神带着温柔和笑意,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陈姨没有,镇上别的女人都没有。

老吴也看看刘春花,夹了一块鱼放她碗里。

我随便糊弄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刘春花洗碗的时候,老吴有一搭没一搭问我话,我胡乱应付着。最后,他掏出一个牛皮袋子,放在桌上。“你妈不容易,这房子就是她起早贪黑攒出来的。”他转头冲厨房喊,“春花,我走了哈。”

刘春花擦干了手,出来一看,牛皮袋子里装的是四万块钱。刘春花走到阳台,抹了一下眼睛,朝楼下挥了挥手:“你慢着点。”

刘春花跟我解释,她存款只有六万,本想卖房子凑一凑,老吴觉得不好,拿了四万块过来。

晚上,刘春花要我睡卧室,说:“你这么大了,就应该有自己的房间。”自己则去沙发上睡。

刘春花趴在桌上,好像写着什么。等她去洗澡,我跑过去看。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刘春花向吴大伟借款肆万元整,一年内连本带利归还四万一千六百元。特立此据。”

我躺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素来怨恨刘春花,如今却欠了她这么大的人情,觉得浑身不舒服。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三点多,客厅传来动静。我起床去看,她麻利地将头发扎起来,说要去二十里外的农贸市场里进货。想来再也睡不着,我提出一起去。

我随刘春花下楼,坐进她的电动三轮车后斗里。

“坐好,”她扭动手把,发动三轮车,“我这车蹭蹭蹭跑得可快了。”

在凉风中行进半个小时后,我见识到了凌晨农贸市场的嘈杂和繁忙。正在卸货的男人汗流浃背,不少光着膀子。菜贩子们把一筐筐的菜整理出来,扯着嗓子喊来喊去。

刘春花挑挑拣拣,买了青椒、莴苣和玉米。又去挑了三只鸡,打秤感觉份量不很够,再加上半只。

卖鸡的老板把计算机按得啪啪响:“一共一百三十四块八毛,算一百三十四吧。”

“张老板,老主顾了,四舍五入算一百三吧。”

“哪有这么去尾的。”老板不情愿。

“你张老板最照顾我了。”春花把钱数好,一把塞到老板手里。

老板也就不说话了。

路上,刘春花感叹菜价又涨了,一年比一年难干了。

“没想过换一行?”我问。

刘春花笑了笑,没回答。

从农贸市场回来,早餐店渐渐开了张。刘春花又盯着楼下那扇卷闸门,看了又看。我注意到上面贴了一张纸,吉铺转让。

早起的街坊们跟刘春花打着招呼,春花笑着向大家介绍:“这是我闺女,读书挺争气,考上大学了。”

我没理会她和那些街坊,因为“闺女”这两个字太陌生了。

04

刘春花根据订单,把买来的菜分拣好,用菜筐装好,再开车去送货。

一个半小时后,她气喘吁吁跑回来,灌了一大杯水,重新梳理头发,对着镜子照了照。看得出她很爱美。

“我去菜市场出摊了,你自己弄点饭菜吃,要不会弄就去楼下买,桌上放了钱。”她朝房间里的我喊道。紧跟着是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

刘春花的菜摊,在小巷旁边的菜市场。我去那儿看过,她很忙,忙着招呼顾客、剥蒜子、给菜浇水,直至晚上八点才收摊。

当晚,刘春花和老吴有说有笑地一起回来。老吴提进来一个新的行李箱,说:“小梅,你妈给你置办了好多东西。”

“我打电话跟你学校说明了情况,那边同意你延迟报到,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后天就出发吧。”刘春花说。

“你怎么知道我学校的电话?”我问。

“通知书里有张纸,上头不是有电话嘛。”刘春花顿了顿,“你就放心去读你的书,钱我有。”

“我不要用你的钱。”我说。对刘春花,我仍然觉得有隔阂,并不想接受她的资助。

刘春花想了想,拿出纸笔拍到桌上:“那行,你写欠条,毕业以后连本带利还我。”

“我也不借你的钱。”我说。

刘春花没再说话,她踹了凳子一脚,转身去厨房做饭。似乎很生气。

老吴看气氛不对,先走了,出门时笑着说:“你真和你妈一个脾气。”

吃饭时,刘春花主动说起往事。

当年,刘春花没生下儿子,一直被奶奶嫌弃。有一次,赵永刚喝了酒,对她动粗,打断了她一根肋骨。那时,她就不想跟赵永刚过了。

离家那天,她搭了邻村的过路车,去县城谋生。身上没钱,她去一家饭馆洗碗,遇到了好心的菜贩子老吴。老吴帮她租了个房间,带她去菜场卖菜。镇上的老乡遇见过他俩一块儿,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2001年,刘春花和老吴到了省城,等父亲后来要再结婚,她才回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当时也想带你走。但那个时候我飘来飘去,想着你跟了你爸,日子总是安稳的。”刘春花顿了顿,说,“每年的抚养费、学杂费,我都是按时给,只多不少。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让你辍学。”

“你怎么不回去看我呢?你哪怕回去看看我,我也没那么恨你了。”我鼻子酸酸的。

“我每年都回去看你,在学校门口偷偷看你。”刘春花说,“我买了吃的用的,叫你小姨拿给你。”

“你怎么不见我?”我又问。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不敢见你。”刘春花眼泪掉了下来,但是她很镇定,慢慢用手擦着眼泪。

我也流泪了,我擦干眼泪,等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不恨你了。”

刘春花说:“去上学吧,你的路宽着呢。”

我点点头,说:“我要给你写欠条。”

刘春花笑了笑:“要不怎么说你是我亲女儿呢。”

一天后,我带着行李,坐上火车。刘春花坚持送我去学校,她说还没见过大学是啥样,非要去看看。

出发前,她穿上一条缎面的裙子,搭了一件坎肩遮住微胖的胳膊。她仔细化了妆之后才问我:“好看吗?”

我突然想起小姨。小姨一直生活在镇上,把辛苦种烟叶赚来的钱全给儿子娶媳妇,明明比刘春花小四岁,却眼角布满皱纹,已经当了奶奶。

以前,小姨谈起刘春花,既羡慕,又有点不认同。她说:“还是你妈好啊,在外面自由自在。不过我是做不到她那么心狠的,女人还是要守着家的。”

大学四年,我靠当家教、四处打零工,攒了两万元,还给刘春花。她也还清了老吴的欠款。毕业后,我在广州找了一份做网页设计的工作。

2018年,我去看望刘春花,她穿着裙子,脚踩高跟鞋,坐在巷子一楼的店铺里,卖的是女士服装。

刘春花跟我炫耀:“妈终于把这个店盘下来了。”

我想起,以前她常常盯着这个店面出神。

街坊路过,热情地跟我说:“呦,这是春花的闺女吧?”

我冲他们微笑,点头:“是春花的闺女。”

“这回不走了吧?”有人问。

“那不成,”刘春花抢先说,“女人就得出去闯,说不定我自己还要再出去闯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