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钮海津
初来乍到,这里果然是要以蓝天作帐大地作床了。
在团部时,领队的一位穿军装的大叔举着一本册子高声 地点了我们六十多名知青的大名,叫到一堆后便宣布我们这一拨是最光荣的团体,将立即上那几辆卡车开赴新点-建立第七连。
新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连背包铁桶也无处搁存。我们有些沮丧,心里直想要是分去老点就好了。老点再不怎么样也有房子住。可表面上是要振作的,表示对露宿风餐的军垦生活很乐意,很幸福。
我们被命令立即用砍刀杀出一片空地以安顿全连的第一批人。边挥刀,边聆听领队的那位大叔舞着一张蓝图对着山坡山沟喊给我们听:“嗨!那是连部,方形大屋。嗨!那是男的宿舍。四栋。嗨!那是妇女宿舍,也是四栋。嗨!那是伙房,最大栋的,礼堂也在一块。嗨!那是茅房,搭在池塘上,池塘放养越南鱼,这样每个月我们就都能吃到鱼啦。”
“嗨!”一个男生打断他的话:“大叔,什么是茅房?”“嗨!什么是茅房?”我们跟着起哄。
“茅房就是大小便的地方!”大叔对我们明知故问很生气。他,就是我们从此十年里称之为连长大叔的人。此叔川兵,跨过鸭绿江,守过上甘岭。
空地在山坡上劈出来了,耘平地面,铺上床板,支起蚊帐,中间用草呀棍呀什么的隔开,就把“男的”和“妇女”的界线明显划出来了。女生们特反感称她们为“妇女”,男生们却特乐意这个词,于是“你们妇女”与“你们才妇女”的声音此起彼落地打来打去,很好笑很好笑。
晚饭在山坡驻地旁瓜分。每人一大海碗米饭,一团肥肉,一条茄子,我们吃不完的。站在两个石头支起的大铁锅旁的炊事班大叔却仍在吆喝:“加饭的来啰!加肉的来啰!加菜的来啰!”连长大叔对上山第一餐的“供给”(军队用 语)很满意,把手背在腰后围着锅头笑嘻嘻地转着。炊事班大叔喊得更欢了。
撑饱了,问题也就来了。有同学举手:“连长大便!”我们轰然笑开。“去吧,去吧。”连长大叔很和气的,指着山上山下。我们满山遍野地跑开。
天将黑,我们凑回一块儿,谈着各自的情况。有同学说刚扒下裤子,竟然发现一条青绿色的蛇正盘在地上。有同学说才蹲不到一会就有十几只拇指头大的蚂蚁爬上臀部。有同学说在沟边的黎猪专吃大便,你站起来它让开,你蹲下它就来拱你屁股。黎猪,就是黎族人养的野山猪,已经驯化了的。
“妇女”那边大概也在谈论这事,小声说大声笑。
乘着夜幕还未完全侵入,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山沟下的池塘望去,用自己的想象去描画连长大叔蓝图上的那座茅房。
深夜,暴风雨袭来。我们的蚊帐被风掀翻,赶紧收起蚊帐改用塑料布裹着全身睡下。大雨在我们身上打得叭啦叭啦的响,床板下淌着山坡上流下来的泥浆,夹着恶恶的臭味。不是山草的朽腐,而是人粪。有同学在塑料布里面骂了:“王八蛋的在山坡上拉屎!”没人应骂。大伙尽量心平气和地留着底气,以便身体的呼吸系统缓缓地出轻轻地入。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别让臭味吞入肚中,一夜还长着呢。
憋了很久,于暗地里雨水中听到连长大叔长吐一口气:“从今起你们可晓得怎样解大手了。”
这是1969年3月24日。到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利用地形地物解大手。
两个月的紧张施工,我们终于搭起四栋茅屋,住人的。“为尽快解决连队周围到处都是“地雷”的不卫生状况今天开始在池塘上搭一座大型茅屋!”连长大叔站在树墩上宣布。他拿出一幅大图纸示意给他的战士们看。这是我昨天晚上根据他的授意用毛笔画出来的俯视平面图:一条5米长的木板桥从地上延伸到池塘中央,塘中八根柱子支起一座茅房,有十六个蹲位。板房一分为二,左为“男的”茅房,右为“妇女”茅房。
“懂了吧?开工!”连长大叔一挥手,兵分四路出击。一路砍横条,一路割茅草,一路拉板皮,一路打木桩。两天下来,茅房竣工。
在城里大便,我们习惯于独藏一个狭间,蹲下去后不被人见底也不见别人的底。这下可好,蹲到这个茅房里,一溜八个敞开门户的蹲位,你既被同厕们大饱眼福,他们也向你暴露无遗。这还不算,那屎一出肛,景象就万千了,或动如脱兔,或优柔寡断,或瓜熟蒂落,或藕断丝连,笑得后头蹲着的人直啊啊!
晚上入帐后,无聊的我们便民主讨论,共同选举重炮手冠军。重炮级之等分,乃大粪落入水中的卟咚声。声大,级亦大,茅房地板距池塘水面的垂直距离为三米二,那东西掉下去搅翻一池太平,自然就刺激了我们的大脑,引发评论贬褒。
不久,我们遭到“妇女”们的强烈抗议,因为评选重炮手冠军的活动扩大至她们。有几个男生能清楚地评判女生们入厕后的水声量级,并公之于众,让深夜时的男宿舍爆发一次又一次的掌声。害得女生们不敢在有男生的时候入厕,而几个恶作剧的男生则专门在晚饭后跑到茅厕的木板桥上荡脚唱歌。又害得女生们紧张兮兮的,向连长大叔告了几次状。
后来,池塘里的越南鱼长大了,它们翻着巴掌大的肚皮在茅房下焦急地等我们掉东西。一旦有东西掉下去,它们就争先恐后地抢到嘴里吞入肚中。有同学惊呼:“鱼吃大便的吗?鱼吃大便的吗?”犹如地球末日。
连长大叔闻讯后带着几位班长大叔匆匆赶到池塘边上,拍着腿喊道:“好!拉多点!拉多点!拉多点鱼就肥了!”
打这以后,上茅房如厕很是件很解乏的事。我们常比着看谁底下的鱼群多,看鱼王游到谁的底下,惊呼声闻不绝耳。往往,一个方便可待上半个多小时,直蹲到你起身时才知脚丫子早已麻木了。
原以为吃屎长大的鱼是不能食的,更以为吃屎长大的鱼是不卫生的。但饿了大半年的我们,端着从伙房打出来的那盘清蒸越南鱼,那香味捅得你直叫亲娘。结果当然是一吞为快,嘴念好吃好吃!
坏蛋男生出来了,敲着空碟子乱喊:“没鱼了,快拉哟!”我们应和着。“妇女”那边扔过来几粒石子,“男的”这片拥出“哗”声。每月一顿改善生活的加餐圆满结束。
咱们生产建设兵团的伙食,每顿有半斤米饭,这是保证的,只是缺油,缺肉。鱼,是我们进肉食的重要一员。于是,连长大叔在全连大会上号召全体指战员要把肚子里那东西留到下工后回到连队的池塘茅房去放。各班的班长大叔则层层落实,人人在班会上表决心,发誓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尽力克服,为连队的鱼产量增加从而对海南岛的开发贡献一份力量。
我们确实尽力而为了。虽不敢说百分之百,但起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能做到有那东西就憋到下工后回连队的池塘茅房解决。每每,当我们行进在下工路上时,连长大叔总是向那些夹紧两腿快步疾走的战士投以赞许的目光。这种目光 对当时的我们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一夜,连长大叔拿着一个木牌子到我们宿舍来,叫我在上面写上“欢迎黎胞用厕”六个红字,我欣然命笔。我们连队经常有许多黎族农民来往,甚至逐屋逐门推销木瓜芒果什么的,人数很可观。我们打着手电到茅房的木桥边上立起牌子。来如厕的四个“妇女”惊诧地问:“黎胞会认字的么?”
第二天,连长大叔只好站到池塘边,对过往的黎胞大声问好,然后用手指向茅房,不时做出下蹲的动作,鼓励他们进去。也真管用,胆大些的黎胞先是站到木板桥上向茅房里面仔细地看,尔后小心地走进去。当那东西咚地一声落水并引来百鱼争食,周围看热闹的黎胞才恍然大悟,纷纷宽衣解带一试新鲜。
黎胞们来往一多,我们就对于黎人“落降头”的事情关心了。
黎人“落降头”,说的是一些有祖传秘方的黎人躲开群众,独自到远山深沟里栽种药草,待药草成熟后即就地晒干、研磨,配制成可令人发呆、致病、毒死、黑尸的数种“落降头”的药种,再配上时间巫语,即可隐在指甲里择机弹发,让中毒者在什么时候死去就能在什么时候死去,要怎么样的死法就能怎么样的死法。二班长大叔说,解放前有一落难大陆男工漂泊到一个黎寨,被黎头招为女婿。12年后,这个男工与黎头的女儿生养了三子一女。解放后,大陆来信,云结发妻与子皆盼他归。女婿向黎头请教如何处理此事。黎头准其一年时间返乡会亲,但让“箭埋”(会落降头的人)在女婿身上弹入毒粉,令其在第365天的中午12时返回黎寨。女婿回乡后满一年不思归。以为“箭埋”的巫术不过是哄人的迷信事。谁知身内的毒粉果然奏效,女婿于离开黎寨的第365天的中午12时正暴尸街头。
我们问二班长大叔,连队旁边的那个黎寨有“箭埋”吗?二班长大叔把头歪向天空,作思索状。俄顷,“有的”,他说,“那个每天来我们连队拾牛粪的黎佬就是“箭埋”。
那个黎佬我们常见,长长的脸,刀刻的眼,沉默且严厉,只看地上,不顾周围。据说他原是这一带的恶霸黎头。一溜凉气从我们的喉管里冒出,原来“箭埋”就在我们身边!要提防呢,我们用眼神相互提醒。
春日里的一个改善生活日,我们大鱼大肉的那餐后,照例兴高采烈地去上茅房。有几个男生故意制造气氛:“哦,八个厕位有十几个人抢噢!”应和者喊:“走先有走慢有啰!”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向池塘茅房。像当年十八勇士抢夺大渡桥般地杀到茅房时,我们滞塞在茅房门框中,吓呆了-那个,每天来我们连队拾粪的黎佬,那个会落降头的“箭埋”,正蹲在茅厕当中!我们的羊羔似的眼珠与他的豺狼似的眼珠对视着,对视着。
终于,呆在“箭埋”底下那条硕大无比的东西脱落入水,“咚”地一声炸响一池肃静。我们这时才晓得转身逃命,慌忙中还有人掉落在池塘里,惊笑声从“妇女”那厢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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