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肇庆)邹月照
萌生养猪的念头大约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记得熄灯之后大家躺在床上长久无言,互相听闻彼此的肚子咕咕地鸣唱,可怜着自己久久没沾脂肪和蛋白质的肠胃。不记得是谁第一个提出养猪,大家都说好,便干脆开了灯,从被窝里爬 起来,很热烈地议论和完善养猪大计,把场地、购猪苗的资金、饲料、喂养人工······等问题一一拟订。当然,说得最多的是将来把猪养大了养肥了一刀宰杀了之后如何蒸炒煲炖,把大家的肠胃刺激得更是天翻地覆。
第二天是圩日,我们向生产队长请了半天假,意气风发直奔圩场。我们装作养猪的行家对看去千篇一律的猪崽逐一品相,挑了老半天,我们终于一致地看上了一头圆滚滚胖嘟嘟的家伙。我们付了钱,用一根麻绳套着猪崽的脖子,像牵一条狗那样牵回村子。
购猪苗的钱是由我们之中最富有的大只佬垫支的。我们商定好,将来把猪养大了宰杀了,留一半肉自己吃,拿一半肉挑到墟场卖,卖了的钱扣出猪苗款归还大只佬,其余平均分给我们每一个合伙人。
村里人见了我们都围过来看,好像我们牵回一个美女似的。有人说:你们早就该养猪了,不养猪不像过日子。有人说:看来你们真的要扎根,这回养猪,不久就要养女人,生孩子。一个大老倌却泼冷水,指着我们可爱的猪崽说:这是很难养得大的石头猪!当他得知这猪由我们知青合伙饲养,他更是摇头,说:三个和尚没水吃。
我们是不相信什么石头猪的,我们都学过生物,知道猪吃了食物是要长大的。至于三个和尚有没有水吃,更不值一提,集体主义好,人多力量大,是不用怀疑的。我们对那大老倌说,你们瞧吧,这只是一个开头,以后我们是要养十头百头猪的。
当天,我们给那猪崽取名“大大”,发音响亮,寓意也好。
“大大”加入我们的生活,令我们兴奋了一段日子。收 工回来,大家都先看看它,逗它玩,给它一块番薯、一棵青菜,从水井打一桶凉水给它洗澡······到了吃饭的时候,你给一勺饭我给一勺饭,让它吃得小肚子圆得像个皮球。
可是日子久了,“大大”的食量大了起来,我们便不得不吝啬了。我们村子地多人少,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拿白花花的米饭喂猪,怎么也不划算。于是我们改用粗饲料,割一些番薯藤,捞一些水浮莲,用刀剁碎,拌些谷糠,就倒进食槽给它吃。
村里人知道了,都拿来作新闻传播,说知青发明了新式养猪法,不用煮猪潲,省了柴火。有好心的村民劝告我们说,千百年来是没人这么喂猪的,猪也如人一样,吃熟不吃生,煮潲的柴火是万万省不得的。村民说多了,我们也有些动摇,可是一想到爬山翻岭打柴的滋味,我们便坚定认为给猪煮熟食实在太浪费,我们为了节省柴火;冬天里也用冷水冲凉,宁可冻得拼命地唱歌和跺脚。更重要的是,经我们观察,“大大”根本不在乎你给它的是熟食还是生食,它总是吃得如狼似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农民千百年来煮潲喂猪很可能是一个错误,正如农民身上的很多错误一样,是一种历史的习惯而已。或许不久以后,农民会纷纷仿效我们,由此开始一场养猪的革命。我们决定,只要“大大”不绝食反抗,我们决不改变喂生。
“大大”也配合,扔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们干脆把剁猪菜的工序也省却,成把成把的番薯藤、水浮莲丢给它,它也好像吃得滋滋有味。
也不知是“大大”太易养还是我们太懒散太不负责任,渐渐,我们不再对“大大”牵肠挂肚,不再像村民那样在收工之后必定花些力气打猪菜。有时张三以为李四会打,李四以为王五会打,结果谁也没打,“大大”便过上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到了五六月,西瓜成熟,村头村尾到处是西瓜皮,我们把这些垂手可得的东西成箩成箩地捡回来,让“大大”天天吃,连采集番薯藤水浮莲的功夫也省了。有时“大大”饿得嗷嗷叫,在厨房里窜来窜去惹人心烦,有人便会朝它的肚子狠狠踢一脚。更叫人头痛的是猪屎猪尿问题,除非脏得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地步,除非大家一齐动手,否则不会有人主动清洁一下猪圈。当初大家许下的“齐心协力”、“团结合作”之类的诺言已无人再提,好像那“大大”与自己根本无关似的。
几个月里,我们用大称把“大大”称来称去,它的体重始终如一条狗。
“大大”那时确实已成了一条狗,它不像一般的猪那样整天不是吃就是睡,而像狗一样越过围栏,冲出厨房和院子大门,在村子里一天到晚到处游荡,到了天黑才回来。
生产队的仓库紧挨我们的宿舍,门口正对着我们的厨房。有一天保管员带着几个人来取谷种,刚开了门,“大大”突然像条猎犬一样从灶头下窜出,敏捷地从保管员的胯下冲了进去,登上一道斜搭在谷围的桥板,迅速扑进金灿灿的谷堆里,大口大口地啃嚼起来。保管员和其他人拿扁担来驱赶,“大大”便在仓库里与人们周旋,东奔西跑,上蹿下跳,还不时顺便多吞几口谷子。最终还是没人能够把“大大”捉住,保管员说他平生没有见过这样的猪。
当晚生产队长来向我们投诉“大大”,要我们防止类似的事故发生。
之后,“大大”强行闯进仓库吃谷种的恶劣事件不时发生。我们知道这样下去是要犯众憎的,只好再次开养猪会 议,一致决定把“大大”拿到圩上卖掉。
第二天,垫支猪苗款的大只佬受众人委托,用一根麻绳套住“大大”的脖子,牵着它走向圩场,情景与半年前一样,只是方向相反,只是“大大”没了当时前呼后拥的风光。
大只佬很晚才回来,拎着几斤猪肉。他说,那猪在墟场里一直无人问津,后来碰巧来了几个外村的也要养猪的知青,才贱价卖了,所得的钱比当初买猪苗的钱多了六元零五角。
这天晚饭,我们终于吃上了猪肉,味道却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之后,我们没谁再提起“大大”,仿佛养猪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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