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勇,1995年出生于云南昭通,现任职于宁波某殡葬服务公司。
讲述 黄家勇
主笔 牛牛
01 夜深人静时,他在灵前掩面痛哭
那是我入职后不久的一个冬夜,我在单位值班。
晚上12点,夜色已深,我把所有工作检查完毕,回到阁楼的办公室。
我靠在躺椅上,把黑色的大衣脱下来,盖在身上,准备休息一会。
眼睛刚闭上,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从哪传来一阵哭声。我顿时睡意全无。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哭声更加清晰,是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我穿好外套,走下楼梯。皮鞋踩在金属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或许对方听到我下楼了。等我走到楼下,哭声停止了。
我们这里是一个礼堂,有几个小礼厅。按宁波的习俗,人离世后,亲人要守孝三天。有些客户家里不方便,会到我们这儿来。
我们为逝者整理仪容,提供礼仪服务,帮家属布置守灵场地。
当天晚上,有两户人家在使用礼厅。其中一户,有三位家属,坐在一起聊天。另外一户,家属是一位40多岁的男性,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过去查看。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虽然他侧对着我,我还是能看出来,他脸颊上挂着两道泪痕。
我轻声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摆了摆手,故作坚强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离世的是他70多岁的母亲。白天,来了很多亲戚朋友,他忙着迎来送往,看不出一丝悲伤,甚至还安慰其他亲友,让他们不要难过。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母亲灵前,终于卸下所有防备,把心中的情感,宣泄出来。
我没有再去打扰他。我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每个人都有脆弱、柔软的一面,面对亲人的离去,我们都需要好好说一声再见。
我是一名入殓师,也叫殡葬礼仪师。
我们的工作是陪逝者走完最后一段旅程,让他们体面地完成生命的谢幕。
这份工作并不难,但需要对生命充满敬畏和感恩之心。
02 怕找不到工作,才选了这个专业
我毕业于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
入学第一堂课,老师安排我们看电影《入殓师》。
电影讲述了一位大提琴手,由于乐队解散而失业。他找到一份“入殓师”的工作,在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中,他爱上这份工作,并找到人生的意义。
我和他差不多,最初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担心找不到工作。
我的家乡在云南昭通,金沙江边的一个小村子。
我是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在上海打工,只有过年回来。
想父母的时候,只能和他们通电话。
我们村只有一部公共电话,在村委边上的小卖部,打一分钟收2块钱。
父母会打电话到小卖部,和老板说好,第二天什么时候打来,老板再告诉我们。
第二天,奶奶领着姐姐、我、弟弟,早早等在电话边上。
电话响了,大家都围在电话边,每个人说几句。为了省钱,聊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挂了。
通话内容无非是“好好学习”“听爷爷奶奶话”。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很满足了。
过年前几天,他们回家了。刚见到他们,总有一种陌生感,需要过几天,才能熟悉起来。
但他们只待10天,好不容易亲起来,又要分别了。
虽然很舍不得他们走,但我只能理解。父母在外打工很辛苦,我想帮他们分担一点。
2015年2月,高三寒假,我去参加同学聚会。
因为身体原因,我高二休学了一年,原来和我同届的同学,已经在读大学了。
我原来的同桌也来了,她姓吴,在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一。
我问她:“我快毕业了,想不好读什么专业,你有什么建议吗?”
她说:“看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我说:“不失业就行。想读个好找工作的专业。”
她说:“那你来我们学校,我这个专业,就业前景不错。”
从她的口中,我第一次得知“入殓师”的职业。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全国只有四家学校开设这个专业,就业岗位也多,前景确实不错。
父母得知我想去学这个,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反对。
父亲说:“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好好走。”
03 他的皮肤又冰又硬,像一块石头
2015年,我考入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
学校除了一些理论课程,我们有很多实操课,比如用假人练习化妆,穿衣服。
入殓师还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不参加亲友的婚寿喜筵,不递名片,不握手,不对访客说“你好”、“再见”、“一路走好”等。
老师说:这份工作比较“特殊”,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为什么不是你呢?
我心里涌现了一股使命感,觉得这是一份高尚的职业。
我在学校还参加了“青年志愿者”,组织同学们去献血。
第一次,我献了400毫升血,顶着太阳就回宿舍了,没什么不舒服的。
2017年,大二的暑假,我去广东英德市殡仪馆实习。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逝者。
我的工作是为逝者更衣。有一位指导老师,带着我们两位实习生。
我们把逝者从冰柜里抬出来,推到操作室。逝者比我想象中要沉。
这是一位30多岁的男性,身材偏瘦,因为意外去世了。
我的手触碰到他的皮肤,很冰,很硬,像一块石头。虽然正值夏天,还是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我的指尖不断涌来。
虽然我已经在学校,用假人练习了很多次,但真正操作起来,逝者比假人僵硬很多。
需要非常耐心,给逝者按摩,把关节一点点活动开,才能把衣服穿进去。
第一次面对逝者,心里难免有些害怕。我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工作完成了。
但这次过后,我就不再害怕了。
在传统的观念里,对逝者,对死亡,我们总是抱有一种恐惧。
其实,这些只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想法,是这些想法让我们害怕。心里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04 去世后,也要成为孩子们的老师
2017年12月,我到宁波一家葬礼服务公司实习。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了。
宁波市红十字会和我们公司共同组建了“红十字人文关怀服务队”,负责人体器官、遗体捐献者的志愿服务工作。
正式入职以后,我也加入这支队伍。
2018年11月,一天深夜,我和另外两位同事在单位值班。
凌晨1点,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打来的。
工作人员告诉我,在宁波某医院,有一位志愿者刚刚离世,根据生前愿望,要进行遗体和角膜捐献。
接到任务后,我和另一位女同事,准备好鲜花,背上工具箱,出发了。
凌晨2点,我们赶到医院。病房在5楼,捐献者是一位80多岁的爷爷,正安详躺在病床上。
边上坐着一位奶奶,满头白发,很慈祥。见我们进来,奶奶起身迎接我们。
我问奶奶:还有其他家属吗?
奶奶说:没有了,儿子女儿都在国外。
我填写完资料,没一会儿,眼科医院的医生来了,取走了志愿者的眼角膜。
医生对奶奶说:“感谢你们的大爱,这副眼角膜最多可以使5人重获光芒。”
遗体捐献给浙江大学医学院,用作医学研究。车子从杭州连夜开过来,需要一些时间。
我和同事拿出工具,帮逝者整理遗容,更换衣服。
我拿出一面白色的旗帜,盖在逝者身上,上面写着红色的字:大爱无疆。
凌晨4点多,浙江大学医学院的车到了。
同事拿出准备好的鲜花,双手递给奶奶,让她为爷爷献花,医生和护士也都围过来了,大家一起对逝者三鞠躬,做最后的告别。
爷爷住院这么长时间,捐献后,医院还有一些手续需要奶奶去办理。
天还没亮,我陪奶奶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和她聊天。
面对亲人的离去,奶奶非常平静,这是我很少遇到的。
我问奶奶,他老伴是怎么想到,要捐献遗体(角膜)的?
奶奶说,老伴是大学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这是老伴生前的愿望。她自己也是退休教师,也登记了人体器官捐献。
奶奶说:
“人总是有这一天的,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当生命走到终点,这副躯体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把它捐出去。
“生前我是老师,将来去世后,我也要成为孩子们的“大体老师”,宁愿学生在我们身上划错千刀,也不愿意他们救人时划错一刀。
她的话深深触动了我。我也想做些什么。
天亮了,陪奶奶办好各种手续,我们的工作也完成了,可以离开了。
但我和同事一致决定,开车把奶奶送回家。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个老小区的门口。
我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下我的手机号码,交给奶奶。
我说:“奶奶,以后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奶奶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小区。
回来的第二天——11月5日,我在手机上登记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我成为了一名登记志愿者。
我很喜欢我们人文关怀服务队的一段话:
最初的诞生,和最后的消亡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然;
最初的晨曦,和最后的晚霞一样,都会光照人间。
05 几万分之一的几率,让我遇上了
工作后,我每年都会献一次血,总计1900毫升。
2021年9月17日下午,我去鄞州万达广场,参加第七个“世界骨髓捐献者日”活动。
活动在商场的一楼大厅举行,我作为志愿者去帮忙。
我之前不了解“造血干细胞捐献”,以为是一根针扎在骨髓上,抽出来的。
看现场的资料才知道,和献血差不多,从手臂上抽外周血。
“人体器官捐献”我都登记了,这个对身体没有伤害,还能救人生命,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和几位同事,每人留了10毫升血液,加入“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中华骨髓库)”。
入库时,工作人员告诉我,非血缘关系之间,捐献者和受捐者配型几率,只有几万分之一。
没想到,才过了两年,我就接到了配型成功的电话。
2023年9月,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您的入库血样HLA数据和一名患者初配成功,是否愿意捐献,挽救他人生命?”
我回答:“我愿意。”
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特别嘱咐,让我和家里人说一下。
我之前入库的事,没和父母说,现在配型成功,要去捐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
我怕他们误以为是“抽骨髓”,不让我去捐献。
当我犯愁的时候,我在手机上刷到一条新闻:我老家绥江县,一位小伙成功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是绥江县的第2例捐献者。
我把这条新闻发给母亲。我说:“这个小伙做了一件好事。我也要去做。”
母亲说:“你去做什么?”
我说:“捐献造血干细胞,我也配型成功了。”
母亲再三和我确认,对身体没有伤害后,同意了。
9月25日,我在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的陪伴下,在宁波的医院,采了高分辨检测血样,做了全面体检。
06 原来帮助我的,不仅仅是一位患者
2023年12月1日,我来到宁波市区的造血干细胞采集医院。
住进病房后,护士在我胳膊上打了一针“动员剂”。
造血干细胞在外周血液中很少,需要通过注射动员剂,加速骨髓中造血干细胞的生成并释放到外周血中,才能进行采集。
动员剂一天要打两针,早上一针,下午一针。
打到第三天,我感觉腰酸背痛,起来走走,感觉好了一些。
医生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反应,说明“动员剂”发挥作用了。
经过4天注射,12月5日,早上7点,我来到“采集室”。
护士给我注射完最后一针动员剂,开始采集造血干细胞。
我两只手臂各扎着一根针,血液从一只手臂出来,经过血细胞分离机,提取出造血干细胞,余下的血再从另一只手臂流回体内。
历经4个多小时,共250毫升造血干细胞混悬液。
我成为了宁波市第165例、浙江省第977例造血干细胞捐献者。
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封患者写的感谢信:
“得知自己患白血病,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医生告诉我,只有移植一条路。
“父母年纪大了,孩子还很小。加上一次次化疗的折磨,我已经接近崩溃。
“你让我看到生的希望,感谢你,为我们这个家庭做出的选择。”
读完信件,我非常感动。我也想起了我的父母。
原来我帮助的,不仅仅是一位患者,也是让一个孩子的父母平安回家,让一个家庭能够团圆。
捐献造血干细胞,一直实行“双盲原则”,捐献者和患者不能见面。
我无法得知,我捐献的患者是谁,但我衷心地祝福他早日康复,家庭越来越好。
捐献完,我除了感觉手有点酸,其他没什么不舒服的。
单位给我放了15天假,但我状态挺好的,休息9天回去上班了。
作为一名入殓师,除了为逝者服务,陪他们走完最后的一段旅程,更应该帮助生者了解生命,珍惜生命。
人生不过三万天,我想把每一天过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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