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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刺

如果,独裁者也读

我们匆匆写就的

苦味、愤怒的诗,诗歌

当然会改变世界。但是

玫瑰,不知道,那些诗

是献给它们的。玫瑰刺不饮血。

手提箱

那天早晨克拉科夫乌云密布,山头冒着蒸汽。

天上下着雨,在慕尼黑,在阿尔卑斯山谷

什么都看不见,阴沉如石头。

仅仅在雅典我在一瞥间见到太阳,它

把天空,整个天空,

整个天空中庞大的舰队

转化为发颤的金子。

正如那些宗教作家所说:我突然

变成了一个新人。

我只是这有形世界的一名游客,

一千个影子中的一个

从机场巨型的大厅里飘过——

而我的绿色手提箱,像一条忠实的狗,在小轮子上

跟着我。

我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游客

但是我喜爱阳光。

弗瓦久先生

弗瓦久先生是一名理发师(理发,男式

和女式,在卡梅利卡街)。瘦而高。

只对一件事感兴趣:钓鱼。

他喜欢谈论鱼的习性,

在冬天它们如何嗜睡,寒冷

刺骨时,如何凶残,无所不能,

你应该如何尊重它们的睡眠。它们也

休息,躺在稠密的水中,像时钟,

像另一星球的新来者。它们习性各异。

弗瓦久先生甚至代表波兰

一次或者两次,参加钓鱼比赛,

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不记得了,

天气太热,或是下雨,或者云层太低。

等他去看医生时,已经太晚。

卡梅利卡大街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有轨电车在弯道上尖叫,

栗树每年疯狂地绽放。

曼德尔斯塔姆在费奥多西亚

让我走;我生来不是坐牢的。

——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

(1920年被捕于费奥多西亚)

曼德尔斯塔姆没有错,他生来不是

坐牢的,但牢房已经为他

造好,无数的集中营和监狱

耐心地等着他,运货列车

和肮脏的营房,铁路道岔

和阴暗的候车室里一直等着

直到他到来,穿皮夹克的

秘密警察和脸色红润的御用文人

一直等着他。

“我不会去看著名的菲德拉①,”

他写道。黑海没有流出

黑色的眼泪,岸边的卵石

顺从地翻滚,一如海浪所期,

云朵迅速飘过漫不经心的大地上。

①菲德拉(Phaedra),希腊神话里弥诺斯之女、忒修斯之妻。

北方的海(Northern Sea)

这就像我们对知识的想象:

黑暗,咸涩,清澈,流动,完全自由

——伊丽莎白·毕晓普

而我们也许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许是最简单的,考虑到经验,

和痛苦(通常他人痛苦)的广泛性。

也许还有一点点懒惰,

少许冷漠。也许我们想:

我们最好成为苏格拉底遥远的追随者

好过承认我们知道那么一两件事。

也许在漫长的步行中,当地球

和树木若隐若现,当我们开始明白,

我们的大胆却吓到了我们。

也许我们的知识是苦涩的,太过苦涩,

像北方灰暗、冰冷的海浪

吞没了那么多大船

却仍然饥饿。

童 年

再给我一个童年吧

——约翰•伯恩赛德

把童年还给我吧,

饶舌的麻雀的共和国,

漫无边际的荨麻丛,

夜里胆怯的猫头鹰的啜泣。

我们的街道,星期天里空空荡荡,

红色的新哥特式教堂

并不乐于接受神秘主义者,

而牛蒡用德语悄声低语,

还有酗酒者的忏悔

在一堵白墙的祭坛前,

还有石头,雨水,和水坑

那里有金子闪耀。

现在我确定我知道

如何做一个孩子,我知道

如何看着那被冰霜覆盖的树林,

如何活着,保持平静。

书架

——纪念耶日•霍丁斯基(1919 -1998)

他是一个痛苦和狂喜的诗人(痛苦更多)。

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

我在雷根斯坦图书馆①发现他的一本书:

《诗选》。这就是他被选中的原因。

他留下的是一部别人编选的诗集。

他的生平:一只利沃夫和罗马之间张开的弓。

三年在苏联的集中营,几十年

在鲜花广场②附近。

他不断从罗马回到克拉科夫,

然后,从克拉科夫回到罗马。

我不认识他,尽管在一群作家中

我曾认出过他的笑脸,

并且记住了它。

如果你接受极简派的定义,

他是幸福的——他死在自己的床上。

现在他活在图书馆的书架上

仿佛在大山里露营的徒步旅行者。

褪色的封面隐藏起痛苦和经历。

褪色的帆布封面:相邻的一册,

形制更小,将它暗淡的轮廓

投影于它——在两本未被阅读的书的接触中

那么多的温柔。

①雷根斯坦图书馆(Regenstein Library),在芝加哥大学。

②鲜花广场(Campo dei Fior),罗马的一个长方形广场,位于圣若望拉特朗大殿到梵蒂冈之间,1600年布鲁诺因捍卫哥白尼太阳中心说被烧死在此。

永恒中的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你的坟墓就躺在柏林的心脏,

在那个精英的,哲学的公墓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埋在那里的,那里

黑格尔和费希特安息如生锈的锚

(他们的船则沉入了教科书的深渊)。

你奇异的错误,你对学说的崇拜

躺在你身边,像斧和矛并排在新石器时代的墓地,

同样有用,同样必要。

你选择了东德,但你也保留着

奥地利护照,以防万一。

你是一个谨慎的革命者——但是,一种矛盾修饰法①

能够拯救世界吗?

你写过一首诗“给后来出生的人们”——你希望未来

也会听从你的劝导。但未来已经过去

那些后来出生的人们,冷漠地穿过墓地——像博物馆里的游客

他们主要看看藏画下面的标签。

这是四月,一个凉爽而晴朗的日子,黑影依附

墓碑,仿佛侦探才是真正的不朽者。

①矛盾修饰法(oxymoron),一种修辞格,指以两种不相调、甚至截然相反的词语形容一个事物。

我感觉到这里至少存在一种危险。谈论阅读方法,或是提供一个“好读者”的肖像,我并非有意给人这样的印象,表明我是一个完美的读者。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一个混乱的读者,而且在我的教育里存在的漏洞,比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还要巨大。我的话因此应该被看成属于梦想的领域,一种个人的乌托邦,而不应被看成是在描述我的优点之一。

混乱地阅读!不久之前,我打起行装,到瑞士的日内瓦湖附近过暑假。让我们来看看我随身携带的书籍吧。我也许应该带上让·雅克·卢梭、拜伦、斯达尔夫人、尤利乌什·斯沃瓦茨基、亚当·密茨凯维奇、吉本和纳博科夫,因为他们都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与这片著名的湖泊有着一些联系。但事实上旅行中他们的书我一本也没带。我在书房的地板上看到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腊和希腊文明》(是的,英译本,淘于休斯顿一家半价书店);一册爱默生的随笔选集、波德莱尔的法语诗歌、斯蒂凡·格奥尔格诗歌的波兰语译本、汉斯·尤纳斯论述诺斯替教的经典著作(德语版)、兹比格涅夫·赫贝特的一些诗歌,以及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大部头的作品集,内含他一些非凡的随笔作品。这些书,有的属于巴黎不同几家图书馆。这表明我是一个相当神经质的读者,常常不愿买书读,而更喜欢从图书馆借书,好像阅读那些不属于我的书交给我额外的自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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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 Spleen de Paris《巴黎的忧郁》
Brewhouse Press,1977

而我为什么要阅读呢?真的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在我看来,诗人们似乎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阅读,有些理由非常简单,跟其他普通人的动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们的阅读主要在两种情形下显示出不同:为了记忆和狂喜。我们阅读,为了记忆(知识、教育)因为我们对在心智打开之前前人创造的很多事物感到好奇。这就是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东西——或者就叫历史。

我们也为狂喜而阅读。为什么?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书籍不仅包含智慧和秩序井然的信息,也包含了类似于舞蹈和萨满教的醉态般的一种力量。这在(某些)诗歌里尤其如此。因为我们自己也亲身体验了那些奇特的时刻,其时我们被一股力量驱使,它要求严格的顺从,而有时,虽然并非总是,它像火焰留下灰烬那样,在纸上留下黑色的斑点(“使纸变黑”,就如法语里对写作这一高贵行为的说法)。一旦你体验到狂喜的写作的时刻,就会像一个上瘾的吸毒者那样渴求更多。为了它,你什么都愿去做;阅读也就不会像是一种过分的牺牲。

我读的书——如果有人要求或需要我坦言之——可归为两类,即为了记忆而读之书,和为了狂喜而读之书。到了深夜就不能阅读狂喜之书:失眠会接踵而至。睡觉前你可以阅读历史,而把兰波留给正午去读。记忆和狂喜之间的关系是丰富、诡异和迷人的。有时,狂喜生发于记忆并像森林之火那般蔓延——一个人贪婪的眼睛所读到的一首十四行诗,也许引燃一首新诗的火星。但记忆和狂喜并不总是重叠。有时,一个无趣的海,把它们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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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eason in Hell 《地狱一季》

New York:Limited Editions Club,1986

有一些学者,他们的记忆力惊人的巨大,但他们很少产出什么。有时,在图书馆里,你看到一个打着蝴蝶结的老人,因岁月的重负已经佝偻。你会想:这个人知道一切。这样一些上了年纪、戴着厚厚的眼镜的读者,的确知道很多(尽管也许不是前天你见过一次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但是,这是缺少创造性的类别。在这个范围的另一端,我们经常看到迷恋于说唱乐的年轻人,但我们不能指望从这种特殊的激情里收获丰富的艺术成果。

显然,记忆和狂喜强烈地彼此需要。狂喜要求一点知识,而当记忆被抹上感情的色彩,它就什么也不会失去。阅读对于我们太为重要了——“我们”是指诗人,但也指那些喜爱思考和沉思的人——因为我们的教育一直都是不完善的。你们所上的开明学校(或者如我曾经学习过的学校)对于经典著作关心甚少,对于现代的大作甚至更少兴趣。我们的学校自豪于流水线生产那种巨型动物,制造一个由骄傲的消费者组成的新社会。的确,我们不像十九世纪的英国(或法国、德国,甚至波兰)那些青少年,受尽摧残:我们无须背诵全部维吉尔与奥维德。我们必须自我教育;在这方面的区别,比如某个人,像约瑟夫·布罗茨基,十五岁失学,于是开始抓到什么学习什么,而另外一个人,成功地完成现代美国教育的所有课程,包括一个哲学博士学位,却很少涉足常春藤联盟安全范围之外的任何领域,对此无需太多评论。我们主要是在校园之外和在走出校园之后进行阅读。我所知道的一些美国诗人,读书广泛,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们是在学业完成与步入中年的间隔时段,获得他们良好的知识结构。大多数美国的大学毕业生知道得相当少,比他们同龄的欧洲学生少得多,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弥补了这个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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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m Zagajewski在休斯顿大学

我还有一个印象,很多年轻的美国诗人,他们今天的阅读范围相当狭窄;他们主要是读诗歌,而不读太多别的东西,也许除了一点批评文章。诚然,阅读自荷马到兹比格涅夫·赫贝特、安妮·卡森的诗歌,一点问题没有,但是,在我看来,这种阅读模式还是太专门化了。这就像一个学习生物学的学生对你说:我只读生物学的书。或者一个年轻的天文学家只读天文学。或者一个运动员只读《纽约时报》的体育专版。只读诗歌,并不是十分可怕的错误——但是,在实践上,就有一点过早职业化的阴影,会导致肤浅的阴影。

“只读诗”意味着某种刻板而疏离当代诗学实践性质的倾向,以为诗歌已与哲学的中心问题无关、与历史学家的焦虑无关、与画家的困惑无关、与诚实的政治家的疑虑无关,就是说,无涉于更深、更普遍的文化来源。一个年轻诗人安排阅读的方式,实际上对于他处理诗歌在各种艺术中的位置非常关键。它可能决定诗歌——而不仅是对某个个体——是否是一种主要的训练(即便是那些只为愉快而阅读的少数人),是否能够对某个特定历史时刻的关键冲动做出反应,或者只是当作一种感兴趣的苦差事,出于某种原因,继续吸引着一些不快乐的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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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 Carson,2010

By Graeme Mitchell

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我们的阅读模式反映出我们更深刻的,也许不是全部有意识的,关于诗歌的中心——或边缘——问题的结论。我们满意于专家的胆怯的方法,满意于那些谨慎、狭隘的对文学关系的理解么?特别是,我们能满意于那些把自己限定在讲述一些心碎故事的作家的理解么?还是更愿意阅读那些奋力思考、歌唱、冒险,更热情而大胆地拥抱我们的时代越来越稀薄的人性(也不忘记讲述一些心碎的故事)的诗人?

所以,年轻诗人们,请阅读一切,阅读柏拉图和奥尔特加·加塞特,贺拉斯和荷尔德林,龙沙和帕斯卡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奥斯卡·米沃什和切斯瓦夫·米沃什,济慈和维特根斯坦,爱默生和狄金森,T.S.艾略特和翁贝托·萨巴翁,修昔底德和科莱特,阿波里奈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安娜·阿赫玛托娃和但丁,帕斯捷尔纳克和马查多,蒙田和圣奥古斯汀,普鲁斯特和霍夫曼斯塔尔,萨福和希姆博尔斯卡,托马斯·曼和埃斯库罗斯,阅读传记和各种论文,阅读随笔和政治分析性文章。阅读你们自己,为灵感阅读,为你们头脑里甜美的混乱阅读,为质疑与虚弱而读,为绝望和博学而读,阅读愤世嫉俗的哲学家,如齐奥朗,甚至施米特枯燥、冷嘲的评论,阅读报纸,阅读那些敌视、驱逐或者只是忽视诗歌的人,并且试着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做。阅读你的敌人也阅读你的朋友,阅读那些强化你的关于诗歌发展观念的人,也阅读那些你还不能理解其黑暗、恶意与疯狂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超越自己,并成为你自己。

选自《捍卫热情》

[波兰]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