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公元1864) 暮春 苏州城内

暄风和煦,阳光明媚而温暖,只是江南三月这些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美好景致,却都被淮军大营厚重的帘幔统统挡在了窗牖之外。

此刻房内一片暗沉,微弱的烛火在弥漫着药材气息的静谧空间内明暗跳跃,更让气氛有种莫名的压抑……

午时,淮军主帅李鸿章神情严峻的步入房内——刚才在外间时,西医已告知了伤者的病情:枪子由太阳穴斜飞入颅,深达寸许,弹丸虽被及时取出,但按目前的情况判断,伤口恐怕已感染发炎、殃及病患大脑。”

尽管已提前得知下属的伤势严重,但入眼的情景仍让李鸿章有些揪心:

昏迷中的男人,蜷缩着侧卧在床榻之中,双拳紧握、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显示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而左脑后的伤口似乎还在不断渗血,包扎的纱布已被染得片片殷红。

直到侍从在耳边轻唤了数遍“程军门,巡抚大人来了”,中年将领这才缓缓睁眼,看见床边的李鸿章,惨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昏黄的双眸也突然有了些许神采,颤抖着低语道:“大帅,学启不能再追随左右,尽鞍马之劳了”。

李鸿章耐心开导,但男子明显神智有些恍惚,言语也颠三倒四起来,一会惊恐高呼“郜永宽提刀来索吾命也”,一会又泪流满面道“往昔滥杀无辜,而今报应将至矣”

无奈此时淮军围困常州正紧,身为主帅,李鸿章也难以分身在苏州久留,只能嘱咐医护好生照料,又宽慰爱将安心治疗,这才不舍地起身离开,只是出门之际,尚且听见身后病榻上传来的喃喃自语:

今日一别,怕是再无见面之日!

同治三年三月十日,淮军最强开字营主官、李鸿章麾下第一悍将程学启,于嘉兴登城作战时意外为流弹击中左脑,紧急送往苏州救治后,仍因伤重不治身亡,时年仅三十五岁。

东南半壁,血雨腥风

时间进入到1864年,太平天国衰败的征兆愈发明显,在几乎无法遏制的颓势面前,这个存续了十三年的“割据”政权,正一步步滑向支离破碎的深渊。

西线主战场,天京被湘军围困长达两载,城外水陆无援,城内弹尽粮绝,眼看陷落只在朝夕之间。

东线苏南地区,苏州、无锡等重镇在上年年末为淮军相继攻破,除常州一城仍在苦苦支撑外,被京师引为后援的苏福省根据地,基本上已名存实亡。

南面的“浙江天省”,形势同样不容乐观,至1864年初,左宗棠已攻陷浙西与浙东大片疆土,太平军手中仅剩杭、嘉、湖三城,而省府杭州此刻还陷于两万楚勇的围攻之中。

最糟糕的是,1863年7月,淮军攻陷江苏吴江,自此“嘉湖道梗,气脉不通”,江、浙两省太平军失去联系,只能各自为战。

而为防范浙江太平军北蹿江苏,侵扰淮军后路,李鸿章在攻克苏州之后又立即实施了“北攻常州,南取嘉兴”的两路用兵计划。

嘉兴位于浙江东北,南临杭州湾,北接苏州府,京杭大运河由此穿境而过,又地处沪、苏、杭、湖四大重镇之间的关键节点,是名副其实的江海交会之所,兵家必争之地。

为保证南北两路一战功成,淮军此番可谓是精锐尽出,其中悍将刘铭传领衔北路,率十万之众直扑常州。

南路更是由“淮军第一悍将”程学启亲自坐镇,统率麾下开字营四千兵马为前锋,连同鼎字营(潘鼎新)精锐及地方团练计两万余人,猛扑嘉兴外围州县;提督李朝斌则率水师战船百余艘协助参战,水陆夹击驻防太平军。

相较于苏州、杭州这些规模宏大、城坚池深的战略重镇,方圆不过九里、驻军只有区区八千的嘉兴府城,只能算作是个无险可守的弹丸之地,而淮军兵多粮足,又携新胜之威,想来兵锋所至,克复嘉兴必定是易如反掌之事。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座如同探囊取物般的东南孤城,程学启不仅遭遇到了太平天国后期极为罕见的顽强抵抗,淮军更为此付出了成军以来最为惨痛的代价……

从太平叛将到淮军杀神

谈及嘉兴之战,就不免要花些笔墨详细介绍一下此役的主角——程学启。

此人生于安徽桐城,少时家贫,由族人程惟栋之母养大。咸丰三年(1853)皖北大旱,适逢太平军过境,程学启遂投奔军中,初隶于陈玉成麾下,随英王转战南北,屡立奇功,后辅佐叶芸来驻守安庆,叶以程为皖人,人地相宜,对其甚为倚重,并以妻妹配之为妻。

1861年,湘军久攻安庆不下,便威胁程学启养母乔装入城,意图策反,其正在犹豫之间,孰料事有不密,竟为守将叶芸来发觉,程学启唯恐遭遇不测,索性率亲信八十余人连夜出城投奔湘军,但其妻儿却惨遭太平军杀戮,并将首级悬于城头示众。

听闻至亲遇害,程学启悲愤交加,誓言“灭贼以报国家”,只是身为叛将,未能取信于湘军,曾国荃仅予千余人交其指挥,却将程部置于双方交战的最前沿,每日所供薪米也只够当日之食,其余饥寒温饱,生死伤亡概不过问。

安庆城下,程学启白日率众浴血苦战,夜间则回营暗自垂泪,而正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死夹缝之中,在这枪林弹雨的血腥洗礼之下,过往那个尚有一丝悔意的太平军叛将彻底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嗜血的恶魔逐渐诞生,还有他麾下那些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也就是日后威名赫赫又恶名远播的淮军“开字营”兵勇。

1861年9月,安庆北面城垣终被地雷所毁,程学启身先士卒奋勇攻入城中,重镇安庆陷落,守将叶芸来及一万六千余太平军悉数战死,而程则因功晋从三品游击之职,赐顶戴花翎。

安庆之战后不久,程学启的人生又迎来一次重大转折。1861年底,因忠王李秀成挥师进逼上海,沪上乡绅向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泣血求援”,并许诺将以重金相酬。

曾国藩原本属意由胞弟曾国荃带兵赴援,但安庆即克,九帅一心沿江而下直取天京,成就不世功业。湘军主帅只得转而请弟子李鸿章回乡募勇赴援。

久居曾府幕僚的李鸿章,早就踌蹴满志,希望能于乱世中建功立业,闻讯立即返回安徽庐州老家,并自募铭、鼎、树、庆四营兵勇。

1862年春,李鸿章又以“新兵战守难恃,远征异地,若无精兵宿将,立有覆败之虞”为名,再向恩师恳请调拨兵马,曾国藩亦唯恐初出茅庐的淮军不堪一击,遂另拨湘军八营入淮,而程学启开字二营正在其中。

程学启初时不愿转隶,自忖不为曾氏兄弟所容,欲陷其军于上海偏隅死地,后经李鸿章以乡情一再力邀,反复劝说开导之下,程学启恍然大悟并痛下决心,自言“吾辈皖人,于湘军终难自立。大丈夫当别成一队,岂可俯仰因人?

1862年4、5月间,淮军十三营共六千余人陆续乘船抵沪,只是此时营中兵勇皆芒鞋短衣,布帕包头,开口便是浓重的安徽方言,远道而来身体还散发着难闻的体味。这样的“扮相”,在初登十里洋场之际,难免惹人讥笑,租界的洋人甚至嘲讽李鸿章的部队为“丐军”。

然而就是这些看上去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兵,在此后却成为扭转上海危局的救星,而开字营作战经验丰富,兵勇又多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在虹桥、北新泾和四江口三次恶战中大放异彩,很快便成为淮军诸营中最骁勇善战的代表,营官程学启更因作战勇猛,得“淮军第一悍将”之名,被主帅李鸿章倚为左膀右臂。

杀降不祥:宿命或是谶语

1862年6月,太平军上海会战失利,忠王又因救援天京被迫回兵苏州,而李鸿章则趁势挥师西进,此后淮军连克嘉定、常熟、太仓、昆山,逐渐推向苏福省腹地,并于1863年9月兵临省府苏州城下。

当年11月底,淮军围城日久,眼见苏州陷落在即,以郜永宽为首的八位太平军将领为求活命而萌生变节之意,并由郜永宽出面与原太平军叛将程学启取得联系。28日,双方密会于阳澄湖上,敲定投降细节及日后的封赏问题。

据清代薛福成在《书桐城程忠烈公遗事》一文所述,当日双方折箭为盟,结为异性兄弟,程学启更指天发誓:“自今以往,富贵相保,如有所负,定死于枪炮之下!”

12月4日,早有预谋的郜永宽、汪安均等人在军事会议上突然发难,刺死苏州守将、慕王谭绍光,当夜众人便携其首级开城向淮军请降。

只是献城之后,八位叛将自恃有功,不仅没有剃发易服,甚至还倚仗手中兵力与淮军讨价还价,而程学启暗忖郜永宽等将领均是心狠手辣、反复无常之辈,担心日后难以约束,再生祸端,遂向李鸿章建议“斩草除根”。

6日,淮军主帅于苏州娄门外淮军大营设宴为郜永宽等人“庆功”,酒酣耳热之际,程学启突然摔杯为号,帐外埋伏多时的刀斧手一拥而入,正沉醉于荣华富贵美梦中的八位叛徒,顷刻之间死于乱刀之下。

郜永宽等人卖友求荣,死不足惜,如果单凭此点来看,程学启违约背盟将八人斩杀倒还情有可原,只是程对太平军深恶痛绝,随后又以除恶务尽为名,将苏州城内两万多名手无寸铁的太平军降卒悉数屠戮。

“苏州杀降”无疑是李鸿章一生中难以洗刷的污点,而主谋程学启的残暴嗜血与背信弃义更在这起血腥杀戮中尽显无疑。

当然,“苏州杀降”与随后的嘉兴之战,原本是两个毫无关联的独立事件,但正因阳澄湖“折箭盟誓”在前,而程学启出尔反尔在后,再加上“死于枪炮之下”的谶语,这些都为其日后殒命沙场的悲惨结局,凭添了几分“因果循环、屡试不爽”的神秘色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大军压境,叛降成风

1863年12月6日,苏州陷落,李鸿章在对嘉兴进行军事施压的同时,也在抓紧诱降策反的心里攻势。

此时眼见太平天国已摇摇欲坠,大批太平军将领对前途倍感绝望,为图苟活升迁,纷纷动起了变节投敌的心思。而在大军压境的嘉兴战场,献城叛降之事更是络绎不绝。

嘉兴府下辖的平湖县,守将陈殿选早怀反叛之心,在苏州尚未陷落之前,便遣人赴淮军军营乞降,约定相机行事,12月16日,为配合陈殿选纳降,淮军各部进驻平湖以北的广陈、新埭、钟埭、干窑一线,摆出大举进攻之势,水师也于当夜逼近县城东南。

陈殿选眼见时机成熟,立即打开城门迎接淮军,并选派亲兵万余人围攻尚在坚守中的太平军各衙馆,18日夜,平湖陷落。

平湖东南的乍浦县城,守将熊建勋尚在降与守之间举棋不定,淮军南来之际也进行了几次象征性的抵抗,然而22日时,潘鼎新率部攻陷乍浦城外四座营垒,熊建勋慑于兵威,也终于在当日夜间献城降清。

次日,刚刚叛降的熊建勋随同淮军前往海盐,当地守将李文楚为其旧部,在熊建勋策反之下,李文楚随即变节,海盐县城沦陷。

淮军南下不足十日,因太平军守将接连叛降,平湖、乍浦、海盐三城相继易手。

1864年1月3日,程学启、李朝斌攻克江苏吴江平望、黎里,旋即进扎嘉善北路。守将余嘉鳌迫于压力,于6日向淮军乞降,嘉善告破。

至此,嘉兴东面防线彻底崩溃,嘉兴府所辖七县,太平军手中除府城之外,仅余西面的桐乡、石门、海宁州三城。

东北藩篱尽丧,程学启的先头部队又已兵临嘉兴府城北门,而此时西面防线又受到来自楚军的威胁——收复浙江全境,自然是闽浙总督的职份所在,眼见淮军越境作战,左宗棠不愿江苏巡抚李鸿章专美于前,在楚军主力被杭州牵制的情况下,仍令麾下悍将蒋益澧分兵进逼嘉兴西南。

海宁州滨临大海,雄踞钱塘江下游,为杭州东北屏蔽,由会王蔡元隆(忠王李秀成女婿)率众万余镇守。因太平军在浙江屡遭败绩,蔡元隆自感大势已去,2月9日,见楚军挥师来攻,遂向蒋益澧献城投降。

2月15日,蔡元隆又诱降桐乡守将何培漳。海宁、桐乡先后易手,杭嘉交通线被完全切断,而左宗棠所部也从西面打开了进攻嘉兴府城的通道。

血战嘉兴,悍将殒命

东北淮军顿兵城下,楚军又在西南虎视眈眈,1864年初的嘉兴城,已是危机重重,而城中守军连同老弱在内只有万人,其中可堪一战的精壮士兵尚不足八千。

好在自1863年春夏开始,嘉兴守将、荣王廖发寿眼见东南战局日益危殆,自知大战在所难免,遂提前加固城防,增高墙垣,同时又于城门四隅添设炮台,并招募工匠紧急铸造大炮数十尊,在大军压境之际,勉强令嘉兴城具备了一战之力。

为解嘉兴危局,2月底时,湖州的堵王黄文金派出两万太平军从西面分扑湖嘉交通线上的要隘乌镇、双桥,而杭州守军在左宗棠巨大军事压力之下,也尽力挤出一万兵力猛攻桐乡,但两路援军均被击退。

而湖、杭太平军在外围倾力救援之时,程学启部也加紧了对嘉兴的进攻节奏。

苏州围城期间,李鸿章对准军各营装备进行大幅升级,将原有的抬枪、刀矛一律改为洋枪,而作为主力的铭字营、开字营等部,还配有英国的亨利马梯尼后门炮及最先进的德国毛瑟步枪,攻下苏州后,李鸿章又将三尊68磅巨型洋炮交于程学启攻城使用。

而开字营自东援上海以来,一路攻城拔寨,挡者披靡,南下苏州更是兵锋所指,无坚不摧,此时程学启倚仗洋枪巨炮之威更是如虎添翼、有恃无恐,完全未将孤城嘉兴放在眼中。

2月26日,程学启于嘉兴城北门外筑营搭垒,荣王廖发寿及挺王刘得功闻讯率万余人出城迎战,双方各有损伤。

3月1日,潘鼎新挟鼎字营来援,围城淮军兵力更盛,决定四面环攻。当日夜四鼓,程学启督水陆各营进扑北门外营垒,遭到太平军迎头痛击,阵亡五百余人。

3月2日,潘鼎新督队猛攻城东吴泾桥,守军凭垒固守,昼夜鏖战,鼎字营兵勇虽将城外四座营垒攻陷,但亦死伤枕藉。

次日,程学启下令列炮二十门同时向北门猛轰,顷刻间地动山摇、烟尘四起,嘉兴城垣被轰塌二百余米,但城内军民负土取石及时填补豁口,程学启见状亲率部众持洋枪攻城,无奈又被护城河所阻,死伤惨重却又无可奈何。

3月5日,淮军主帅李鸿章抵达嘉兴战场,此时开字营被阻城下已一月有余,程学启如坐针毡,李鸿章更是心急如焚——杭州被困长达半年,已是山穷水尽,随时都有被楚军攻陷的可能,而一旦杭州克复,左宗棠势必率主力倾巢北上,到时候淮军辛苦数旬,只怕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6日深夜,已无退路可言的程学启彻底急红了眼,其亲率部众潜至护城河边,备下木梯数百架,又连夜用沙袋筑起土墙,为大炮构筑掩体。

拂晓来临,淮军五路并进,炮营列炮猛轰,水师则冒险在护城河中搭设浮桥,桥成后程学启下令强攻。

而城上守军亦是枪炮如雨、弓箭齐施,荣王又命人将点燃的火药成桶抛下城来,爆炸的同时大火弥漫,淮军被炸死烧伤者不计其数,总兵何安泰亦在此役阵亡。

人间三月,春光正浓,而嘉兴城下,却犹如阿鼻地狱——浓烟烈焰之中,残肢横飞、哀嚎遍野;城墙溃破之处,更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鏖战近两个时辰,淮军仍难以寸进,此时西面示警,湖州黄文金正派三千援军赶往嘉兴。程学启闻讯立即由土墙后冲出来,挥刀喊道:“有后退者,立毙阵前!”随后亲自带人冒死冲过浮桥,指挥架云梯攻城。

嘉兴城头,程学启手执大刀,左劈右砍,挡者披靡。不料刚刚站稳脚跟,一颗流弹击中其左太阳穴偏后位置,顿时鲜血泉涌,浸湿肩头衣衫。

亲兵见状忙拼死将主将护住,要将其抬下城来。而程学启不愧悍将之名,即使身负重创,也仅仅只是夺过纱布,在头上草草包裹,随即大喝道:“今日程某未做偷生之想,众将也休存苟活之念!”言罢便欲继续冲杀。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城内太平军弹药库突然被炮弹击中,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响起,城头守军顿时惊慌失措,斗志涣散,淮军趁势登城,炮营则集中火力炸塌东面城门。

再历两个时辰的巷战,挺王刘得功当场战死,荣王廖发寿负伤被擒,随即被杀,而城内太平军除数百人侥幸逃脱至杭州、湖州外,大部均被屠戮。

嘉兴陷落六天之后,杭州也被左宗棠攻破,太平天国浙江战场仅剩湖州一城,只是程学启伤情严重,李鸿章安排立即送回苏州,同时派人急奔上海,请西医手术治疗,无奈程“创深入骨,血流过多”,最终在昏迷十几日后伤重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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