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公子的剑——从商业的角度,看看这个世界

《繁花》远远比不上《漫长的季节》。

王家卫的运镜绚丽,却没有捕捉90年代的精髓。胡歌的表演缺乏层次,仙剑奇侠、琅琊榜再到繁花,演的都是同一个人,少年得志,高人提携,天大的困难也只嘴角轻轻一扬,顺利化解——他演不出命运的挣扎感。《繁花》里看不到人和时代的搏斗。这是爽片,不是90年代的上海。

1990年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1994年人民币大幅贬值,中国加入WTO越来越近。上海像一壶即将烧开的水,嘶嘶作响。那个年代,热情中带着癫狂,憧憬中带着孤疑。想改变命运的人,挣扎得咬碎了牙齿。接近成功的时刻,紧张到几乎窒息;大起大落间,身体的张弛和疲惫。90年代的上海商战是拼刺刀,黑白手段齐下,是像拳王泰森一样急眼了照样咬对手耳朵。

很可惜,在《繁花》里看不到。

《漫长的季节》就优秀太多。90年代的东北,一场极具时代特征的分尸案。开头,范伟是国企小领导,有地位的火车司机,挂在嘴边的身份是劳模和XX积极分子,颐指气使,脚步得瑟,喜欢说教,把自己登上厂报的新闻糊起来庄重地挂在客厅墙上。结尾,他是一个下岗工人,出租车司机,脚步缓慢,语气和缓,再也不说教了,和蔼地笑,沉默地望着远方。

根本不需要多余的旁白,你清晰看到,一个时代落幕,共和国工业长子衰落,在范伟僵硬的面部肌肉里,在黯然失色的眼神里,在平和而迟缓的脚步里。

这就是爽片和伟大作品的区别,时代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我忍不住想,再过二十年,当衣公子来拍2024年的繁花和季节,要把镜头对准哪个时代主题呢?

我会选择,前进,这种感觉叫做,逼着你走进新时代

01

2007年次贷危机,时任美国财政部长保尔森、美联储主席伯南克、纽约联储主席盖特纳,被称作应对危机的“三巨头”。三位,都分别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成了书,还都成了畅销书。

我大学时,初读,第一感受是诧异,大佬怎么也这么矫情,你在那个位置,做了你该做的工作,怎么还像祥林嫂一样叨絮上了。

十七年后,再遇危机,突然有了新的感悟。原来三位大佬写书,除了表功绩,更大的目的是——辩护

次贷危机带火了四个字,too big to fall,大而不倒。

意思是,三巨头动用纳税人的钱救市,助长了道德风险。华尔街银行家们业务激进,拿天价奖金,现在出了风险,却让纳税人买单。如今,华尔街高管既不用坐牢,也不用退钱。这样的不满情绪,直接导致了几年后的“占领华尔街”运动。

三巨头的书,其实在回应这个指责。经济危机下,维护金融系统稳定才是首位的。放任金融机构破产,民众在情绪上会很爽,但是金融体系会出问题,最终社会付出的代价更大。所以,各位键盘侠,饶了我们吧。

三巨头说,要救市,就一定要用雷霆手段。意思是,政策上用压倒性手段,直接明牌,无限子弹救银行,谁捣乱我就干死谁,这才能遏制挤兑,打退看空势力。相比之下,零敲碎打就不行,空头不会撤退,而是想办法套利,最终救市花的钱反而更大。

保尔森给救市打了个比方,如果我口袋里只有水枪,那才拿出来。如果我告诉大家我口袋里是火箭筒,那么可能就不需要拿出来了。

最近和很多机构交流,我也打比喻,危机就好比一块干涸开裂的土地,救市就是下雨。如果只是偶尔下毛毛雨,那没用,一边下一边全蒸发,土地依旧干裂。而是需要倾盆大雨,一直下,下到土里长出了草,下到能自我水循环了,才能把大雨调成毛毛下雨。

其实,成功的壮举,背后都是代价。尤其是公共政策,往往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但是,又要两权相害取其轻。

那一年,太平洋两岸,都选择激进救市。美国的代价是大而不倒。中国同样雷霆万钧,四万亿出台,总理说,出手要快,出拳要重,特殊时期特殊手段。我们的代价,是开启地方政府平台债务。

还是那句话,公共政策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再两权相害取其轻。

这个角度,帮我们善意地理解,当下中国遇到的难题在于,要兼顾的事项太多,既要金融反腐维护公平,又要消解地方政府债务,既要促进民营企业,又要加强国家安全,既要规范平台经济,又要打赢科技创新战……

再善意地理解,要走出困境也很简单,不要想着兼顾,先集中力量攻克最主要的矛盾,再一步步来,就能重回健康轨道,毕竟中国经济的底子还是好的。

02

不要浪费一次危机,我们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事实上,时代面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自己往前走。

次贷危机发生的2007年,金融圈最大的年度明星是黑石(Blackstone)创始人苏世民(Stephen A. Schwarzman),一整年都在财经头版霸屏。

第一件事,是他的六十大寿,苏世民办了一个无比奢华的party,以致于华尔街的大报在头版做了深度报道。黑石创始人苏世民一副老实人长相,但是最爱奢华party,圣诞party是007主题,前凸后翘的专业模特们演邦德女郎,然后他自己穿燕尾服闪亮登场。

六十大寿的Party自然不能掉价,一个晚上花掉5百万美元。那一晚公园大道的第七团军械库,明星荟萃,名流如云,全球政商大佬纷至沓来,其中一位商人、电视明星,九年后还当了把美国总统。

这波炫富给苏世民拉了不少仇恨。议员跳出来要给黑石增税,从15%加到35%。更糟糕的是,苏世民被舆论塑造成了华尔街恶棍,不久后次贷危机爆发,民众对华尔街的愤怒火力都集中在了苏世民这样的靶子上。

第二件事,黑石连续做了两笔破纪录的大生意,390亿美元收购美国最大写字楼物业EOP,260亿美元收购希尔顿酒店。房地产刚刚成为黑石最大的利润引擎(直到今天)。结果,立刻赶上次贷危机,房地产泡沫破裂,损失惨重。希尔顿260亿美元买下来,立刻跌去70%。

这两件头条,算苏世民倒霉。但是还有两件头条,是苏世民的幸运。

一件,是黑石上市了,赶在次贷危机前夜。一个合伙制的私募基金,完成上市,满足各种披露要求,可不容易。偏偏排除万难完成了,黑石在入冬前,囤积了现金流。

另一件,黑石为了给自己的IPO找基石,搭上了刚成立的中国主权财富基金中投。IPO募资40亿美元,中投一家就给了30亿美元,这是新中国第一次投资外国股权。黑石敲开了中国大门,先后在香港、北京和上海设立办公室,成了最早吃螃蟹的人。

苏世民真是timing大师。等到次贷危机,华尔街银行们找钱自救,全球资本市场已经一片混乱,只有主权基金是比较健康的。高盛一拍大腿,怎么又让苏世民这家伙捷足先登了。

雷霆救市是不能左右的外因,我们只能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次贷危机,黑石遇劫,但苏世民可不会束手就擒,而是反过来“抢劫”银行。黑石提出债务重组,银行桑,你也不想有坏账吧,你也不想自己的丈夫失去工作吧?

最后谈下来,20亿美元的债务,黑石现在掏8亿美元买回来,银行血亏12亿,剩下的债务展期到八年后。再把银行财团另外的20亿美元债权,转成希尔顿的优先股。黑石的担子卸下来不少。

要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这里的谈判,是《纸牌屋》级别的。

但正是因为一番梳理,交易各方都分担一点,船才没有翻,最终穿越过周期,等来丰厚回报,希尔顿项目,一入手就亏掉70%,但是最终熬出了头,暴赚140亿美元利润。

次贷,让苏世民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主题——中国。2008年,黑石如此艰难,但是10亿拿下上海Channel 1购物中心,做出在中国内地的第一笔地产投资,这钱不能省。

和清华大学搞苏世民学院,对标的是西方赫赫有名的罗德奖学金(Rhodes scholarship)。彼时和苏世民共谋此举的清华校长,如今已是封疆大吏。最近衣公子给人上课都会说这个,要做Rainmaker(造雨人),就要贯穿商业、政治、文化顶级资源。

这样热爱中国,中国当然也会把您捧为上宾。那个烫手的希尔顿,被黑石拆分出售,纽约的华尔道夫酒店,卖给安邦。上市的希尔顿25%的股权,卖给海航。都说海航,王、陈泾渭分明,你的人我一定不用,但苏世民偏能左右通吃,和两位大佬同时亲密无间。今天在纽约给陈峰颁个奖,明天再单独给王健办个所有嘉宾都带着王健面具的party。把两个老板哄得像,像明星,去纽约像回家一样亲切。到了这地步再开口谈生意,那必然,感情深啊,一口闷啊。

苏世民60岁的生日惹了大风波,全世界都等着看70岁的生日。这次人家定的party主题是“丝绸之路”(Silk Road)。你看看这觉悟,这意识。

2020年,苏世民出书《苏世民:我的经验与教训》,在中国疯狂做宣传,找张磊、沈南鹏视频连线做直播。衣公子第一次看到,推荐语能占全书5%的篇幅,50多个政商精英写了推荐语,排第一的是许家印,后面才是周小川马云。我当时就觉得背后的盘算肯定不简单,疫情刚开始封锁,诸事不畅,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都要逆流搞那么大的宣传。

果然,几个月之后,中国金融市场开放,前所未有的加快脚步。苏世民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提前布局,用书做PR,给自己挣个好位置。

一个崭新的地缘政治里,全世界都佩服苏世民的这两个标签,backchannel in US-China relations and “Trump whisperer”,可以翻译成,中美之间的暗道,和能给特朗普耳语的亲信。

怎么穿越周期,最近我们团队开会,都在研究这个,至少在我们最熟悉的金融行业,靠的是长袖善舞,上天入地。危机会淘汰平庸的跟随者,你要逼着自己成为Rainmaker,造雨人。

03

俞敏洪第一次感觉自己有钱,是因为鱼。

俞敏洪全家爱吃鱼,但为了省钱,只买死鱼。他老婆每天就守在菜场鱼滩前,鱼一死,就买下来,听说味道和活鱼差不多。有一天,俞敏洪晚饭发现鱼的味道不一样,一问,今天买的是活鱼。那一刻,俞敏洪感觉到自己有钱了,这事记了一辈子。

这才是“繁花”,这才是鲜活的90年代。

时代留在我们生命里的痕迹,往往就是如此,不经意的一刻,长远到一辈子都会记起。

我之前在头部资产管理公司,只参与市场里最好的项目,隐秘且顺畅的中国故事+绝对的行业头部。几年前的一天,故事突然开始说不动了,无论是资金端还是资产端,不再眼里有光,不再频频点头,最终,在场的每个人都瘫在茶室的红木椅子上,意兴阑珊。沉默,中年男人躺平的躯体。我调侃地随口一说,要不我用资源给你在迪拜或者阿布扎比弄套别墅吧,没有所得税,十年黄金签证。你担心打仗,到时候就躲到中东的富人天堂享受三年生活,口罩三年你不就是躲起来唱歌打高尔夫嘛,很快就过去了。

金主突然嗖的一下坐直,掐掉才抽了两口的烟。“展开说说”,因为过于着急,刚吸进去的烟胡乱地从嘴巴和鼻子窜出来。他眼睛里有光了,久违的光。

那一刻,我记了很久。一个崭新的世界扑面而来,我既兴奋又陌生,还有微微的恐惧。

春节假期前后,我们团队一直在和头部的企业、金融机构、政府机关交流,重心就是2024年会不会好,作为市场的参与者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有人焦虑,刚从华尔街硅谷考察回来,抬起一边的眉毛,神秘地挤出三个单词,ABC(Anything but China)。有人从内资跳槽去了外资,手握QDII额度,连我来托关系开户都要好几个月。我们一起追忆曾经并肩作战,收益吊打高盛大摩的那个时代。如今,超高净人群在国内资产,豪宅、股票、基金、雪球都在亏。而英伟达 一天的涨幅比整个阿里巴巴市值都大,中国科技公司仿佛已经完全丧失了叙事能力。

当然,也有人依旧秉持乐观,和我分享当下转型的合理和不为人知的成就。比如,一家投资半导体的头部机构和我介绍,国产替代已经取得质变。

另外,和基金经理今泊世(化名)喝酒,也聊到,Big 7承担了美股主要的涨幅,但是,其中Amazon和Tesla不涨,不就是因为被中国企业拼多多Temu和比亚迪等车企的竞争压得喘不过气嘛。英伟达领涨,无非是中国暂时还做不出来。但是按照产业逻辑,中国一定造得出来。过去三十年中国取得的成就,大逻辑在于中国专注于降低成本,提升效率。中国这几年遇到的困难第一源于国内政策,第二源于国际形势,但即便如此,这个大逻辑没有改变,中国就依旧会越来越好。只是需要时间。

我们调研后得出一个结论,2024年是观点分歧极大的一年。不过,金融服务行业本身,倒是应该乐观,因为市场观点分歧越大,就越需要高端服务。 赚的就是观点分歧的钱。

就拿我们团队现在在参与的项目而言。

第一种,比以往更安全更保守的项目。比如我们参与的几个药房并购项目,资产端和资金端都非常顺利。连锁药房的门槛很高,而且可以穿越周期,不管经济好还是经济坏,不管是疫情封锁还是战时状况,都有市场。

第二种,走出舒适区,没有不好的资产,只有不好的价格。 不能再构陷在过去十年让我们非常成功的项目领域,而是要对外开放自己顶级资源和专业能力,同合作伙伴一起做一些完全新的东西。

假期里,我沉下心看了几本书,Susan Shirk的Overreach, Kevin Rudd的The Avoidable War,苏世民的《我的经验和教训》,还有吴晓波刚出版的《茅台传》。

周期,是我今年思考最多的一个话题。苏世民贯穿七次危机,1973、1975、1982、1987、1990-1992、2001、2008-2010。茅台更非生来光鲜,就连改革开放之后,都遭遇过四次重大危机,1989年经济不景气,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2012年八项规定出台。这四次,茅台都被逼入绝境,但是也催生改革,第一次让酒厂彻底剪断了与国营专卖体系相连的“脐带”,第二次逼出了销售公司的组建,第三次实现了对同行的超越,第四次则告别了对公务消费的高比例倚重。

年后回来好好工作,和一位我很敬重的老前辈,聊起什么是金融高质量发展。大佬的理解,就是有高度,他说,政策背后的考量是,现代的大国都是金融强国,从工业革命等待金融革命才催生社会变革开始。但是中国金融始终大而不强。这背后有人民币国际化等等大背景,但是也有中国金融行业自身的不争气,沉迷监管套利、银子银行、国企信仰,还是之前赚钱太轻松了。就需要一次倒逼,2024年是成年礼。我们判断需要三到四年的炼狱,平庸的淘汰掉,炼出善于发现价值,且有实力落地的Rainmaker。

二十年后我肯定会来拍2024年的繁花和季节,主题是,时代逼着你往前走。

《漫长的季节》讲了一个时代悲剧,却给了一个浪漫的结尾。在一场魔幻现实主义的相逢里,迟暮的下岗工人范伟,冲着风光的火车司机范伟,大喊道:向前看,别回头

从来忧国之士俱为千古伤心之人,无数人被这个结尾感动。但是这并不是这句话第一次打动我。

衣公子第一次听到,是2017年,美国华盛顿,那是首届中美企业家峰会,由阿里巴巴马云和黑石苏世民联合主持。当时时代刚刚进入转折口,两国的商界精英都觉得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构建桥梁,推动沟通。马云为峰会主旨致辞,那天,他自信地端起酒杯,用流利的英文满怀热情地说,look forward, not back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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