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塔云布2012年一共出了12趟差,几乎每个月一次,目的地是广州。记忆中,塔云布是在五月份出第5趟差时,在火车上碰见的申珲,当时申珲还是乌拉特前旗被服厂的推销员。
现在时间2014年五月,距离两人相遇过去整整两年。这天,塔云布听完各个台主任的介绍,提了一些修改意见,众人散去,他等年轻的姚秘书摆好桌椅,就准备提上公文包从后门开溜。自己小区附近有一个棋摊儿,每周有两次高手对决,上午十点半开始,十一点结束。他是棋迷,虽不怎么下,但一有时间就跑去观摩。好在如今身处电视台高位,每天的任务就是审查当晚播出的电视节目,职工个个有来头,全部毕业于高等院校,有着至少两年以上的媒体工作经验,政治敏感性和新闻敏感性同样敏感,不用他怎么操心,他们就能做得很好。他开溜是有充足理由的,去宣传部开会,去市里开会,甚至去台长那儿开会。去台长那儿开会的理由不能多用,因为台长也经常开溜,若台长真的不在台里,而他说去台长那儿开会,就露了马脚。
常言说高处不胜寒,常言也说高处有自由,不胜寒是“失”,有自由是“得”,凡事不能两全其美。就说他和台长,两人各坐一个大办公室,每天部门主任过来向他请示汇报,他再去向台长请示汇报,若是他每天见四个人的话,台长只能见到他一个。秘书倒是多进来两次,端个茶,送个报,没什么正经事。听说职工们私下里AA制成风,隔三岔五出去潇洒一回,但从来不邀请他们,也难怪,好不容易出去放松一下,谁愿意把领导叫来继续受拘束。这是不胜寒吧?寒在此处不仅是“高冷”的意思,还有让领导背地里“寒心”的意思。但是比起享受自由,台长和他意见统一,反而觉得职工冷落得对,使他们无形中减少应酬,自由多好啊,既能偷偷溜回家给家人做饭,还能多一点休闲时光。---塔云布计划看会儿棋,就回家给妻子乌梅格梅做中饭。
他提起公文包,屁股还未从椅子上抬起来,姚秘书风一般闯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他说是你的老相识,非要见你。”姚秘书说着,不满地瞪后面的人。
来人身材矮小,站在姚秘书后面,几乎看不见他的存在。他探出头,露出一对月牙般的细缝眼,嘻笑说:“老塔,你不认识我了?申珲呐!”
塔云布看着来人的细缝眼,一时想不起跟他有什么渊源?在哪里有过交集?他努力地想,表情变得有些呆滞。
塔云布一下想起两年前那次奇异的旅行。“是你呀,我们一起在火车上喝过酒,对了,你后来去哪儿了?”
姚秘书见二人果然是旧相识,知趣地退出去,很快送进来一杯茶水,茶是老枞观音,水是深井水。这是塔云布的待贵宾之道。塔云布放下公文包,从老板桌后面绕出来,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离申珲有两米远。落座的时候,他看了姚秘书一眼,目光在姚秘书的脸上略作停留,然后望着申珲面前的茶水。姚秘书明白了,此人不是贵宾,用不着出动昂贵的老枞观音,备的散装红茶是干什么吃喝的?他暗暗责怪自己,顽皮地向塔云布撇撇嘴,以示赔礼道歉。---他们之间经常有这种眼神交流,以前用女秘书的时候,眼神交流不太方便,一个四十不惑的老男人与小女孩眉来眼去,有失尊严。大概台长也遭遇这样的尴尬,去年年底重新做了人事安排,秘书一律换成男的。这样工作起来方便多了,现在的孩子都是人精,领会领导意图的本事无师自通,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姚秘书出去后,塔云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杯老枞观音,蜷缩的茶叶正在慢慢舒展,一边打开一边沉落,一个接着一个,在水中频频降落,突然雨花四溢、叶片凌乱,一张酱紫色、起皮的大嘴压上去,狠狠地连茶带水酌了一口。哦,那是申珲的嘴。塔云布这两年养尊处优,公私事都有姚秘书打理,人际关系都快生疏了,再加上不是特别熟,他一时找不到话题。
“那个……老塔,我这么叫你合适吗?看样子你升迁了!”申珲和当年一样谨慎。
“叫什么都一样,老塔显得亲切。没人这么叫我,除了你。”塔云布哈哈一笑。
“刚才你问我后来去了哪儿?秘书在,我没好意思说,现在告诉你……”---申珲的话,让塔云布脊背发麻,天气炎热,他却感觉凉嗖嗖的。申珲的一口硬制河套方言,听着像是来自外太空。周围暗下来,所有现实的物件都在发生微小而奇妙的变化,譬如那些桌子沙发,文件夹盆栽花,甚至书架和书架上面奇奇怪怪的书,都被申珲带来的阴戾之气所感染,凸生出一个个暗影,幽幽地发着光。
2012年五月某天,时任办公室主任的塔云布,登上去往广州的火车。广州是尖端的代名词,是所有高科技产品的聚集地,他们台里的采、播、录、摄等设备,全部来自那里。广州线跑熟了,索性台里的后勤生活设施也一并往回带,省得南辕北辙,再往北京石家庄方面跑。但这大大增加了他去广州的神秘性。广州毕竟是开放城市,“开放”二字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他台里的同事私下传言:塔主任?广州,开放去了!后来连台长也跟着起哄,他语重心长地对塔云布说:塔主任啊,悠着点,小心后院起火。后院早就起火了,他的情人乌梅格梅,对他出差很不满,对他去广州出差更加不满。
“这次非去不可。进口录音笔很重要,下面的人不懂。还得采购几十条货真价实的蚕丝被。”
塔云布登上火车,找到9号软卧包厢,把行礼放进去,又出来等乌梅格梅。乌梅格梅名义上是来送他的,却不与他同行,远远跟着,故意和他保持距离。塔云布给她解释了N遍出差的理由,她固执己见,听不进去,与他暗暗较劲。---没有人真正理解塔云布。他拼命工作,不辞辛苦跑广州,就想给自己和上头的领导搞点实惠,将台里那些坐办公室的竞争对手一一击败,以实干家的形象,名正言顺地升迁高位。当然这些想法只能埋藏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乌梅格梅。
乌梅格梅各方面都不错,人长得清巧,气质不俗,就是心眼小。做为女人,这也不算什么,她在乎谁,才会对谁使性子,塔云布有时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可爱,不过这次因为出差闹别扭,令他大为不悦。---他三十二岁时,与台里的一位女记者发生感情,正待谈婚论嫁,女记者患癌去世。整整十年,他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更别说相亲谈恋爱,直到遇见乌梅格梅,她标志性的咯咯笑声,带他逐渐摆脱阴影。正因为如此,塔云布十分珍视乌梅格梅,只要不出格,他愿意事事遂她的意,跟着她的口令走。可这次她的确有些过分,态度冷漠不说,连送行这样的大事也想省略。塔云布将送站票硬塞给她,临行前亲自去蛋糕房接她,又强行将她推上车。
火车启动前,响起一阵铃声。为了躲避过道进出的旅客,塔云布站在包厢门里,乌梅格梅站在包厢门外,背靠着窗,呆默不语。告别的时候到了,乌梅格梅动了一下,向塔云布走过来,塔云布曲腿坐下,腾出地方。乌梅格梅还是没进来,她站在包厢门口,失神地递过来一包东西,同时说“分手吧”,然后一溜烟跑了。塔云布追过去,乌梅格梅已经下车,背影落寞而无助。
塔云布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时候开的,他躺下去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梦,每个梦里都有乌梅格梅。火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太阳照在塔云布脸上,又散去。这是两人包厢,对面一直没有人,塔云布觉得很自由,人是自由的,梦也是自由的。
夜里零点之前,塔云布完全醒了,外面要么一片漆黑,要么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列车员22点之前,站在包厢走廊的尽头,哇啦哇啦交待了几句,无非是不许喧哗、小心火烛,尔后闭了顶灯,只有一些幽暗的安全灯,在火车的铁皮壁上,发出淡绿色的光。
申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火车在乌拉特前旗停了大约六分钟,申珲拖着一大卷被子,随着人流和时间赛跑。他怕被子受损,又要赶时间,好不容易上了车,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在车门口歇了半分钟,定了定神,又拖着被子往里走。被子上面覆着一层塑料薄膜,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大大的“被样”两个字。被样折叠得很粗糙,由于横截面过大,走起来“唰唰”地响,他每走一步,“唰”一声,几名旅客向外张望,一脸不满的情绪。不过,这种表情在淡绿色安全灯的照映下,基本不起作用,反而把那些厌恶的脸扭曲成骇人的鬼魅状。
“妈呀,你是人吗?”申珲被一张脸吓着了。
“你才不是人!”包厢门“哐嘡”关上了。
“妈妈,什么声音?好像怪物在爬行。”一个孩子说。
“是被子,莫怕,剐着门了。”申珲一路做着解释,一路往前走。
火车上的人从来不在同一个频率睡觉,即便是黑夜,也有人醒着,或者吃东西,或者交谈。申珲的“唰唰”声终于在9号包厢前停住,包厢里,塔云布正在远眺,至少在申珲看来是这样的。外面一片漆黑,塔云布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就愿意往外看。
申珲走进来,塔云布回过头,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凭感觉点头打了声招呼。申珲开始摸黑收拾行礼,他把被样塞到包厢顶部的行礼架上,从脖子上把挎包取下来,放在空床铺上,一屁股坐上去。塔云布远眺累了,摸索着喝了一口水,同样是摸索的,用脚勾到鞋子,伸进去,缓缓地站起来。他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肚子厚实而丰满,出门前的那碗羊肉面太给力,把他的肚子撑得更加圆润。本来他消化快,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坨面顶在胃部,怎么也下不去。“可能和生气有关吧!”他想到今天乌梅格梅的态度,临下车前说的话,胃部又一阵返酸。他的衬衣呲开一道缝,露出并不白晳的皮肉。纽扣们拼命地做着防守,唯恐一个不小心,纽扣被绷射出去,成为垃圾中的一员。他又喝了一口水,希望食物快些消化。水杯里盛着清水,不是茶,他对茶有特别喜好,除非是老枞观音这样的好茶,否则他决不屈就饮用。
“你好,我叫申珲,被服推销员。”申珲见塔云布没有睡意,而自己刚刚经历从站外到火车的漫长行走,暂时还不想睡觉。推销员都是自来熟,不需要铺垫和过渡,就能很快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你好,我叫塔云布。”
“到广州两夜一天,有的是时间睡觉。”申珲说。
此刻,包厢的空间变小了,就连呼出的口气都会在空中打个结,然后再各自吸回去,或者你把我的吸进去,我把你的吸进去。塔云布站了一会儿,抻了一下筋骨,觉得小空间立着大物体,会给对方造成压迫感,就又坐回去。
这列火车开出时是春天,进入南方将变成炎炎夏日,一路经历春夏两季的气温变化。塔云布人胖,热量足,感觉此时的温度正合适。申珲有些难过,他把包厢专用被抖开,披在身上取暖。“这被子不如我们公司的质量好,用的是三等太空绵,有异味。”
“你懂蚕丝被吗?怎样辨别优劣?”塔云布正好要采购被子,觉得遇上申珲是老天相助。
申珲娓娓道来,仔细教他辨别的方法,讲得兴起,居然把行礼架上的被样取下来,撕开一道口子,揪出一点蚕丝,用打火机点燃,让塔云布闻味道。塔云布自然什么也闻不出来,只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却不好说什么,一个劲儿点头或摇头。申珲口如悬河,说着说着竟拐到了人生经历上。一个小时后,申珲的人生经历和一只鬼纠缠在一起。
申珲说:“无论我年轻时包冰棍,还是后来给一位资深记者当线人,它一直出来捣乱。当扣子工那几年也一样。现在……你看见了吗?噢,你看不见。它就坐在我身边,你瞧,它正伸手拿你的小饼干呢。”
塔云布似乎看见一只隐形的骷髅大手,正在抓捏小桌上的袋子,袋子是乌梅格梅给他的,当时他漫不经心地扔在小桌上,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打开看,果然是一些小饼干。他想像着乌梅格梅系着小围裙,站在蛋糕房的烤箱前,咯咯笑着,烤箱红灯一亮,立刻打开阀门,取出焦黄喷香的小饼干。现在,乌梅格梅的小饼干被申珲的鬼动过了。
“这个……给你的鬼吃吧。”塔云布把袋子推给申珲。
申珲捏起一块,放进嘴里。“你不要害怕,它不会伤害你,它是个有鬼性的鬼,喜欢有担当的男人,一般人它看不上。”
“它为什么跟着你?我是说……鬼,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塔云布觉得申珲仅从外表上看,并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他不健壮,一双细缝眼毫无生气,样子有些畏缩。他频繁地更换工作,频繁地相亲,频繁地失恋和失望。这样的人,身上还跟着一只鬼,会有什么出息呢?
“它没打算一直跟着我。我爸是它的第一任寄主,我爸去世后,它寻不下新的、好的、合适的寄主,就先跟着我。”
“这么说,你是这只鬼的世袭继承人?”塔云布笑。
这时,火车滑过一个站牌,地名叫“三道坎”。申珲说:“我来过这里,给煤矿工人推销过被子。有一年,我在冰棍厂干了三天,第四天睡起来就能上机器操作;当线人的时候,线索源源不断;打了半个月扣眼儿,居然掌握了制扣工艺,老板吓得赶紧把我打发了。现在推销被服也是百发百中。但我不能太露锋芒。”他说着,又拾起一块饼干,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样,很好啊,跟了一只好鬼,能帮助你。”塔云布对这只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什么好,这是一只调皮鬼,它不服我,有时帮我,有时害我。就说现在吧,它瞌睡了,马上就要逼着我打哈欠、流眼泪、说胡话。不行,我得睡一会儿。”申珲说完,斜倒下去,头一挨枕头,竟睡着了。
塔云布被申珲和他的鬼搅得睡意全无,他们睡了,他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天快亮的时候,包厢的门莫名其妙地拉开一道缝,他隐约看见申珲的鬼从申珲身上站起来,看不清男女,或者只是一个影像,头上长着两只肉角。它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在床铺之间的窄地上反复地走。天亮后,一个年轻的列车员进来打扫卫生,她将窗帘整理好,清了清小桌,把垃圾收走。不知什么原因,她关上门,直直地站在塔云布和申珲面前。塔云布屏声静气,偷偷观看。---他看见那只鬼站在列车员对面,捏了捏列车员的乳房,撩了一下列车员的头发,然后包厢的门自动打开,列车员出去了。
申珲一直睡到中午十一点。广播里,邓丽君反复歌唱,声音柔软而缠绵。午餐时间到了,餐厅工作人员开始卖饭,各种饭菜味道在车厢上空盘旋。
塔云布和申珲同时坐起来,两人对望一眼,终于看清对方的长相。接下来,洗脸,漱口,整理衣服。一个进来,一个出去,遇在一起的时候,塔云布往回吸吸肚子,申珲侧转小身板。有好几次,申珲的小身板蹭到塔云布的大肚子,觉得里面油满肠肥,很舒服。
他们误了早餐,中餐早餐一起吃。塔云布买了一份素菜和鸡大腿,申珲取出一些鹌鹑蛋熏牛肉腌西芹和瓜子豆豆,有的没的全拿出来,摆了一小桌,分不清你的我的。
“喝一杯吧,旅途漫长,难得相遇。”申珲说。
塔云布是豪放性格,在热情的感召下,义气更是无限扩张。他打开一瓶酒,自己先咂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笑了。乌梅格梅带给他的痛苦,泡在了酒精里。
火车开始进入甘南地区,满眼的红泥白沙,绿野石山,“呼簌簌”一闪而过。
两人喝得高兴,完全忘记人在旅途不与陌生人交底的禁忌。申珲卷着舌头说:“我爸死后,鬼是我唯一的亲人。它让我变得很机灵,它也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有一年,我去巴彦浩特相亲,喝多了住在女方家,它半夜不睡觉,跑进人家厨房,爬在水缸上,舀了一夜的水。大人们去看,当然看不见它啦,水晃啊晃的。第二天,我的亲事就黄了。还有一次,我哄女友留下过夜,灯一灭,它就出来跑步,”啪啦啪啦“的,女友吓得一夜没睡,我也什么都没干成。”说到伤心处,申珲饮掉杯中的烈酒,辣得直吐舌头。
“它是男是女?”
“是男的。它怪我不给它找新寄主,捉弄我呢。鬼与寄主各方面必须统一,性格、爱好、口味、追求,富贵鬼喜欢攀权附贵的寄主,奋斗鬼喜欢呆在有前途的人身上。这只鬼显然与我不是一条心,自然想离开我。”
终点站很遥远,两人的话没有尽头。下午五点整,两人终于喝醉了,各自倒在床铺上,申珲打着细密的小鼾,塔云布则鼾声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塔云布被列车员叫醒。他惊诧地坐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列车员说:“广州站到了。”
“请问现在几点?”塔云布恍惚不安。
“凌晨五点。”
“那位……哪儿去了?”塔云布看见申珲的包不见了,行礼架上的被样也不见了。他查看自己的钱包,钱在,卡在,身份证在。
列车喘息着,“呜啦”叫唤一声,缓缓停住。
塔云布艰难地从火车上爬下来,不死心地四处张望,他希望和申珲道个别,留个电话什么的,但是放眼望去,整个站台上,没有一个扛被子的人。申珲好像人间蒸发了!
出了站口,塔云布翻出手机,给乌梅格梅打电话报平安。“乌梅,我到了。”
“唔,是吗?”
“我到广州了。”
“噢。咦,你身边说话的女人是谁?”
塔云布环视了一眼广场。“这里到处都是女人。”
“好啊,塔云布,你果然是这种人,咱俩彻底完了!”
塔云布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听觉出了问题,产生了错觉。“什么什么就完了?”他又试着打过去,乌梅格梅已经关机。
“老塔,那鬼有鬼性,一般人它不跟,不知怎么就看上你了,我只能让它附在你身上,偷偷溜下车。这几年,我还是过得不安宁,换了好几份工作,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我不能没有它,我想把它要回去。”申珲说。
塔云布被申珲说的云山雾罩,两年了,申珲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不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近两年的情形,觉得申珲说的有些道理。---当年,他出差回来,去找乌梅格梅,吃了闭门羹。他不甘心,天天去,夜夜等,乌梅格梅终于被感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当年她与塔云布通话时,听到手机里有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塔云布当然不会想到是那只鬼在作怪,奇怪的是,博得乌梅格梅的谅解后,他趁热打铁,向乌梅格梅求婚,乌梅格梅居然爽快地答应。婚后,乌梅格梅很快怀孕,不久生下一个女孩,起名乌云,乌是乌梅格梅的乌,云是塔云布的云,夫妻各占一字。关于塔云布手机里那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乌梅格梅似乎得了健忘症,再也没提过。
事情出奇地顺畅。娶妻生女之后,塔云布突然受人举荐,由办公室主任一下晋升为副台长,分管节目组。夭亡的未婚妻带给他的厄运,在婚后一点点消散,他的生活一片光明。---难道是那只鬼的功劳?他记得申珲说过,这鬼有鬼性,遇到没本事的人,拿不住它,它会兴风作浪,不得安宁。相反,它会处处相助,令人事事顺遂。
莫非我就是那只鬼看上的人?塔云布心里琢磨。
他看见申珲拿着空茶杯,在办公室转着找水。办公室不设热水箱,楼层拐角有一个茶水间,他们一般都去那儿泡茶、取水。设置茶水间的好处是,职工可以趁机走动走动,练练脚力,活动活动颈椎。他和台长也常去,有客人造访则另当别论。姚秘书这会儿不知躲哪儿去了,一小撮老枞观音,伤了这小子的自尊心,他兴许跑到没人的地方反省也不一定。他只好接过申珲的空茶杯,亲自去茶水间为他接水。上任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为客人接水,这不是贵宾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申珲真的让那只鬼附在他身上,他这两年如此顺畅,倒应该感谢申珲。所以,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接杯水,也就不算什么,而申珲杯中的一小撮老枞观音,更加不算什么。
申珲很焦躁,嘴巴喝着水,嘴角还起泡,白白的,一层层卷起来。他拉扯起旧雨新知,以及火车上一起喝酒的情谊,乞求塔云布把鬼还给他。塔云布得了鬼的好处,哪会轻易还他,而且当年申珲本人,是在他无防备的情况下,强行把鬼塞给他的,现在跑来要,门儿都没有。
“既然它,不,是鬼,不服你,你何必自寻烦恼?”塔云布说。
申珲耷拉着头,用自怜的口吻说:“我习惯了,没它更糟糕。”申珲的样子确实不如两年前,更瘦了,脑门上的头发全白了,受风湿的折磨,走路弓着背,身体前倾,不到四十,一副老态。
“你听老哥一句劝,别找了,再说哪来的鬼?你还是戒掉对它的依赖,正常地生活吧!”塔云布说出这番话,心中熨帖不少,萍水相逢一场,他做得仁至义尽了。他本来打算请申珲下馆子,吃吃地方菜,但怕申珲缠着他要鬼,只好作罢。
姚秘书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送进来一份报纸。显然,送报纸是假,刺探“军情”是真。他看见申珲端着冒热气的新水,自知今天错上加错,双手相握,站在当地。塔云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沉思一下,尔后说:“塔台,十一点的会,该出发了,车在下面等。”塔云布说:“能取消吗?一个老朋友!”姚秘书说:“不行,大领导都在,会很重要。”塔云布只好站起来,主动上前握住申珲的手,他的手绵软细腻,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比女人的手还有质感。“本来要请你吃饭,可你看……下午还有会,晚上得陪饭局,明天怎样?”
申珲畏缩地放下茶杯,将自己的小手从塔云布的大手中抽出来,在裤腿上蹭蹭。“我,还是回吧。”说完径自走出办公室。
申珲一走,塔云布反倒释然了。他重新拿起公文包,在门口的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照了照,看看鬼在不在身上,结果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
姚秘书站在门外,双手相握,似乎有话要说。塔云布拍拍他的肩,说你做得很好,兀自离去。姚秘书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棋赛刚刚结束,棋手散去,棋主正在收拾器具。见塔云布赶来,急说:“你来晚了,今天的棋有看头,简直是高手云集。最后来了一个人,叫申珲,来了个釜底抽薪,三下五除二,把胜出的冠军给灭了。我给他钱,他不要,说要去寻鬼,你说这是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申珲?釜底抽薪?”塔云布懵了。
“他看起来迷迷登登的,我把钱硬塞他兜里了,那可是三千块啊!对了,我还给他塞了一张省棋协张主席的名片,这人有前途,张主席肯定看得上。”
简直不可思议!申珲前脚走,他后脚走,申珲怎么能在短短十几分钟之内,把胜出的冠军灭了,赢得三千块钱奖金?塔云布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愚笨,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些事情。他干脆不想,一个人慢慢往家走。他买了一些菜,上楼却发现两手空空,又跑下去拿。做饭间隙,他不小心碰翻了醋瓶,醋洒得一滴不剩,他只好又下去一趟。这么一折腾,塔云布心神不宁,感觉像有事情要发生。
饭做好,塔云布坐下来等。去年,乌梅格梅终于实现理想,自己开了蛋糕房,并且招了一男一女两名店员,她在后厨做蛋糕西饼,两名店员在前厅售卖,相互配合还算默契。她本人在蛋糕房卖了六年蛋糕,师傅每次配料都关着门,她什么也学不上。后来师傅老了,怕手艺失传,觉得她踏实可靠,比较可信,才全盘教给她。现在她开了店,自然得沿袭师傅的规定,不雇帮工,只雇店员,规定店员不准进厨房重地。
乌梅格梅每天早晨将女儿乌云送去托儿所,然后折回店里做蛋糕,整个上午,把各种口味的蛋糕和西饼盛得满满当当,交给店员售卖,自己中午回家休息。她只消晚间再回店里一趟,将当日售卖的款项收了,留下百十块毛钱找零,再把乌云接回家。于是每天中午这段时光,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养成了在这个时段腻歪的习惯,为此,塔云布老是迟到,并且总是一脸的倦容。
今天有点反常,饭菜快凉了,塔云布等得快睡着了,乌梅格梅才一瘸一拐地进门。她一边换鞋一边说,被一辆小轿车剐碰了一下,好在有惊无险。塔云布看见乌梅格梅的裤子上有一片灰,心里“咯噔”一下。
饭后,他们破例没有腻歪,各自睡了。睡到一半,乌梅格梅嘤嘤哭泣,塔云布叫醒她,问她怎么了?她说腰疼得厉害。两人赶紧起来,塔云布打电话让姚秘书安排台里的车过来,说夫人被车撞了,肇事车逃逸。
姚秘书也一并来了,他用记者采访本,记录下乌梅格梅提供的情况,然后去交警队报警。
半路上,乌梅格梅呕吐起来,车子剐蹭后的症状,慢慢反映出来。经过诊断,乌梅格梅腰上有一根骨头开裂。腰上面积大,不能打石膏,只能静卧,据说得躺三个月。
安顿好乌梅格梅,塔云布赶去店里收钱。店员说蛋糕西饼都卖完,没人会做,没得卖,只能歇业。塔云布无法定夺,说明日答复。尔后他去托儿所接乌云。小乌云也受伤了,头上缠着纱布。老师说,她和一个小朋友争夺玩具,不小心滑倒磕破了头,医务室已经做了伤口处理。
塔云布将乌云抱在怀里,孩子脸上挂着泪痕,小嘴一撇一撇的,随时想要哭出来。塔云布心里有气,在亲生骨肉名下,失去了一个副台长应有的大度,他没跟老师打招呼,忿忿地离开了托儿所,
他把乌云带到医院,在门诊重新清理了伤口,伤得不重,托儿所医务室包扎得有点夸张。
病房内,乌梅格梅打了止痛针,睡得很沉。乌云受了伤,想必一整天担惊受怕,这会儿也有些泛困。塔云布为她清洗了手脚,让她躺在妈妈身边,她看着妈妈,独自玩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房间安静下来,塔云布想今天发生的事,自从申珲来过之后,他的境遇就变得有些蹊跷。这时手机震动,有电话进来,他接听。申珲在电话里说:“老塔,谢谢你,你把鬼还给我了,它回到我身上了!你把它教育得很好,它不再捉弄我,我现在转运了,我刚赢了一场棋赛,现在中了彩票,还有还有……一个棋协的什么主席,要培养我下棋……”
塔云布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股微醺的感觉遍布全身,他似乎醉了,又似乎醒着,朦胧中听见乌梅格梅说:“台长约我见面,让我对你说,你调任二级单位的通知书,今天上午十点已经到达姚秘书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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