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的生活费被偷了,就放在宿舍柜子里。整整八百块钱,那会儿一个月三百五就能吃饱。我知道是谁偷的,可又没证据,那人是我哥们儿。我见过他偷学校小卖部的钱,去买大鸡烟,点名要212,那老板一转身,他伸手就去抽屉里掏了一把。

我没有办法告发。

知道是他,可是又不能说。他还来安慰我。我很委屈,十五六岁,又不能哭。

这只能怪我,钱就那样夹在书里,放进柜子,就是不安全。之前出过这样的事,老师来查了半天也无结果。

这钱是我编了很多理由从家里要来的,要再跟我爹说,那必然是一顿毒打。挨打,也不能哭。

那太难受了,心里很酸楚,喘不过气来。

我刚从家里来济南的第三天,说是早上四点有狮子座流星雨。大家吵着要看。四点钟我准时从上铺掉下来,下铺还没有床板,我脑袋卡在床架子的三角铁上,几近昏厥,倒了两口气,也没哭出来。流星雨我也没看到,天亮了嘎吱窝肿的夹不上,头却没大事。

刚从家出来,举目无亲,只想放声大哭,但也没有。我父亲说,我哭一声就得挨一个巴掌。

不知道为啥不让哭,但父亲总有他的道理。

我那几天,吃光了饭卡里的钱。不好意思去借,在宿舍饿了好几天。

后来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我就去学校门口溜达。文东路那里,有很多摆摊儿的。我有钱的时候在那挥霍的厉害,炒焖饼我都加双份肉两个蛋,羊汤,鸡蛋汉堡,敞开的吃。

焖饼的是个胡子大叔,他的胡子壮观极了,从眼眶下面到脖子上,跟胸毛连成一片。他极为珍惜他的胡子,可又不打理。整天烟熏火燎,表面都飘着一层微微卷曲的白灰。

他有两口锅,一个盆儿,大婶儿拌凉菜,他炒饭焖饼。

济南炒焖饼太绝了,甜面酱炝锅,豆芽儿,甘蓝,肉丝儿爆炒,油饼切丝儿,油饼得是凉透了的。锅里冒起火焰三尺,大铁勺夸夸一捣,饼丝下锅盖上焖几秒,炸鸡蛋盖帽出锅。

学校承包食堂的最恨他,每天挑着保安来驱赶,胡子大叔眼皮都不眨一下,保安一过来,他举着勺子就打。

排队的孩子们哄堂大笑,视他做偶像。生意更好了,他代表着一种反叛精神,是青春期少年的活招牌。

他看着我晃荡,问我,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吃饭了么?

最怕有人问。心里蓄的水,就怕有个针尖儿扎上。

他叼着烟卷儿,把炉子点着,说还要俩鸡蛋吗?

我还没说话,他就炒上了,焖饼太香了。最后出锅的时候还撒了一把青蒜,那味儿带着钩子,掏心掏肺。

他熟练的把焖饼往塑料盒子里一倒,放到支着的小桌上。然后跟我说,吃吧。

我心想,反正要饿死了,吃了再说吧。大不了等我再从家里骗来钱还他。

我坐下就吃,噎得我受不了。大婶儿这会儿骑着车子从路口过来。大叔突然紧张了,然后悄悄的跟我说,“小,你是没钱了吧?你一会儿可别跟你婶儿说你没钱,就说给过钱了。”

我点点头。扒拉了两口炒饼,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大婶儿过来,气冲冲的拿勺就给了他脑袋一下。

他委屈的回头看,憋着嘴巴说,“你怎么又打我。”

吓得我不敢吃了,以为被大婶发现我没给钱。结果大婶儿跟我说,你吃你的。你叔今天得挨打。

大叔委屈巴巴的,胡子上开始挂水珠。我一看是被婶子一勺打哭了吗?

也忘了当时是因为啥,大概是大叔把肉铺钱还了酒帐还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打了几下,眼看着大叔眼圈里泪珠子在打转儿了。我看着他这样,我又好笑又想哭。

大婶撒完气,转身去拌凉菜了。她拌凉菜拌凉皮儿也绝了。素鸡,豆皮,辣椒黄瓜,芝麻酱蒜。临出锅,倒上芥末油。

真的是绝了。

她拌了一大盆,然后装了一碟端给我说,小,你帮婶儿尝尝咸淡。

我吃了一口,芥末油冲鼻子,从鼻子冲到天灵盖儿,从天灵盖儿又扭头往下冲,冲到胸口,我心里蓄着的水被钻出一个眼儿,越往下憋压力越大,一股水从心眼里冒到眼眶里,开始准备往外流。

大叔抹着眼睛看着我,说小啊,你咋了。

我说我钱丢了。

他哽咽的说,你是不是饿好几天了。

我说,嗯。

他说你委屈不?

我说嗯。

他抹着眼泪说你咋不哭呢?

我说我爸爸不让我哭啊。

他说,这是什么混蛋道理,小啊,人委屈了,人疼了,就得哭。

给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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