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关公显圣,我要分享个旧故事。

梅姐退出江湖以后,在老街上开了一个菜馆。她父亲在那当大厨,夏天的时候能够看到他光着膀子在街上炒菜,穿着围裙,脊梁上纹着一个巨大的关二爷。

我再次见到她时,她亲手给我接了一杯扎啤,我给她递烟。她摆摆手说戒了。

她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说了说。她说真不容易。

我说如果当年不是你,我就死在济南了。

她说,不用谢我,我只是好色。

她又看了看我说,你现在怎么有点长歪了?

她父亲给我们上菜。我站起来请他不要忙了,一起坐下喝一杯。他偷偷的瞄了一下梅姐,梅姐一皱眉头。他立刻说,我先忙完我先忙完。

我说老爷子还挺怕你啊。

梅姐说他一喝就多,你别让他。

我说老爷子这关老爷纹的真威武。梅姐笑了笑说,唬人的。

我说老爷子也是江湖中人啊。梅姐摇摇头。我俩喝到很晚,话说的不多,毕竟能提的往事都烧成了灰。

酒客都散尽了,老爷子给我们端来了最后一道菜。

长盘儿里一尾炸透了的鲤鱼,金灿灿的。一尺多长,弓头翘尾,焦香四溢。

老爷子趁热又举着一口铁锅,锅里冒着一层红光,一勺挑出,拉着一条金线出来,利索的一翻勺,那琥珀光落到盘里的鱼上。

哧啦啦一声,长刀淬火。那鲤鱼鳞片突然层层炸起,哗啦啦有甲胄响动。那鱼似是冒出了些杀气。

真是好功夫的一道菜。

他大喝一声,看好了,这叫将军挂甲。

我说好名字,好威风。

老头一脸得意说,我看家本事,你尝尝。我端着酒杯敬他,我敬您一杯。

他接过去还没喝,一个劲儿的看梅姐。梅姐说,敬你你就喝。

他把扎啤一饮而尽。我拉着他坐下。我说,菜太多,吃不掉。

他哈哈笑着说,她难得来一个朋友。怎么称呼你?

梅姐说,你现在叫铁鱼是吧?

我红着脸说叫我小张就行。

老爷子说,铁鱼好。然后跟我举杯,一饮而尽。

前面几道菜都很普通,唯独这糖醋鲤鱼让我吃惊。这鲤鱼炸的透,一尺多长的大鱼,一碰就碎,挂着的糖醋酸多甜少,又焦又酥,吃到嘴里有些马蹄声响起。

好吃啊。

他得意地说,其余的人做糖醋鲤鱼就叫糖醋鲤鱼,我这个糖醋鲤鱼就得叫将军挂甲。这是老爷菜。

我说什么叫老爷菜?

他说,我生平最敬重关老爷。我看着他背上的关公说看得出来。

梅姐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说,你别喝多了。

他说我就再喝一点儿,我说都忙完了喝点酒怕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小来,我得听她的。

我说您跟我讲讲什么是老爷菜。

他一指黑夜深处,说,你看着没?那里有一座关帝庙。我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漆黑一片。

他说这庙二爷显过圣。

我说真的吗?

梅姐喝着酒说,你别听他瞎啰啰。我从小长这么大,也没见到过,都是听他瞎说。再说那庙里,就剩下个石头马了,连神像都被砸了。

老爷子红着脸说,就是显过圣,你还别不信。你爷爷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咱这来了个伤兵,被鬼子追到这儿。就藏在关帝庙里。

那伤兵给二爷拜了拜,就睡倒在关帝庙里。早上起来,看到十几个鬼子的尸首分离,被人砍了,就摆在坡里。

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啊。

后来有个人发现庙里,那石马身上一身汗。

我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说,差点儿就信了。

梅姐说,你被人欺负了一辈子,都把他纹在身上了。

我小时候你开饭馆都开不下去,我妈生了病都没钱看。关老爷那时候在哪儿呢?

老头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敢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的喝。

梅姐说,你别听他的。

我说姐姐你别这样,叔这手将军挂甲,我可是吃遍天下也没见过。

老头看我夸他,想说话,又看了看梅姐,又没说出来。

我说,叔,你还没说这菜为啥叫老爷菜呢。

他说,刚才故事还没完呐,关二爷显圣之后,村里没粮食啊,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那伤兵啊。当时我奶奶就做了个梦,梦见又个长胡子将军,把一身金甲脱下来,投进河里。第二天我奶奶去河里看,河里全是二尺长的金色大鲤鱼。

那时候没有油啊,只用水煮,鱼鳞也不舍得刮。煮出来那鱼鳞也炸着,就跟关老爷的金甲一样。所以就叫老爷菜。现在生活好了,用油炸,更香。你看看这鱼,是不是披着关老爷的金甲一样?

梅姐拉着我说,跟我去走走,他喝多了。

我俩漫无目的在黑夜里走着,都没说话。后来走到一座小庙前面,里面黑漆漆的。

我不知道她与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以前在济南叱咤风云,在这次相见之前,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不想死,就走吧。”

她停下来跟我说,“你很奇怪吧?我为什么对他那样。”

我说似乎可以理解一些,我跟我爸也不太能好好说话。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出去混江湖吗?

我说为什么?

她说给我一只烟。我给她点上,她抽烟的样子依稀又回到山大路那个街口,她骑在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上,她让我抱住她的腰。

“他啊,太窝囊了,又爱吹牛,我小时候他也开饭馆,可总有混混来惹事,喝多了还砸店。那时候我就在店里写作业,每次看到那些惹事的人欺负他。他从来都不还手,也不还嘴,甚至都不报警。”

“你妈妈呢?”我问她。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生病走了。”

我说对不起。

她说没事,我都不记得她长得什么样。

我爸只想让我念大学,我那时候根本不想念书,只想着不能再受欺负了。

他每天就知道拜关公,可关老爷从来没有保佑过他。我们那个小饭店,后来都成了龙门客栈了。

来了就要给面子,混吃喝的多,给钱的少,要么就是挂账。尽是受欺负了,后来他想着纹个身装装样子吓人,就纹了个关公在背上。

说来可笑,自从他纹了关公以后,我们饭店彻底就成了各种小混混的根据地了。

欠账更多了,有一次我看他跟人要帐。被一个什么大哥打了,就那样踩在地上。他就那样看着我。那时候我十几岁了,我摸着个酒瓶子就上去扎了那个人。

血一下子就出来了,那一群人都吓坏了,拖着他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他就打我。你说他为啥不打别人,却打我?他咋就那么窝囊?

第二天,饭店就开不了门了。

我那时候就想啊,这个家我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也不读书了,我要去混社会。后来你见到我的时候,风光不?

我说叱咤风云。

她笑了笑,指着那个黑漆漆的小庙说,这就是他每天拜的那个老爷庙。你说我们这么苦,这么拜他,他怎么没显圣过呢?

我说神有时候事情可能有些多。

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混了嘛?

我摇摇头。她说你还记得以前舜井街有个叫鬼子的嘛?

我说似乎有些印象。

我俩有些矛盾,有一次他放话要弄死我。我没当回事儿。那天我就走到这儿,他带着几个人堵住我了。

那天我就在想,我身后就是关老爷的庙。他怎么就不显圣来救救我呢?

我默默的听着她讲。

她说,你知道吗?关老爷根本不会显圣,那天是我爸,骑着个自行车,举着一把铁锹。

冲出来,他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拿着那铁锹划拉。

梅姐比划着,说,还是被打了,后来住了好几天院。

你说他天天拜关老爷,又做老爷菜。关老爷怎么就不显圣呢?她把烟头摁死,然后问我,这世界上没有神吧?

我想了想,认真的跟她说。

“梅姐,关二爷那天显过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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