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8世纪初,英国海盗界的传奇人物罗伯茨,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

“合法的工作是瘦弱的平民做的,工资微薄,劳动强度很大;而做海盗会有丰厚的收入,温饱和快乐的生活,以及自由和权势······我的座右铭就是过及时行乐的生活。”

英国海盗头子悟出来的道理,放在中国土匪身上也适用。

土匪不受官府管辖,不受道德约束,干一票可以吃大半年,业绩好的时候,还经常组织聚餐和分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好不快活;团队方面,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在里面的感觉比在家里好多了。

想要过上这种自由快乐的生活,只需要冒点风险,最糟糕的情况:眉头一皱,眼睛一闭。

为了诱人的回报,还是有人会接受风险——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

种田没风险,一生辛劳一身病,一生穷苦埋黄土。

人总是难逃一死,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快活,所以,胆子大、格局大、有志于从事土匪这一职业的人,是不屑于在土里刨食的。

是选择直面风险,去广阔天地里追求自由快乐的生活?还是畏首畏尾,在穷乡僻壤被穷困辛酸耗尽一生?

这个问题,时代给出了答案——北洋军阀统治时代,中国土匪行业迎来了黄金发展时期,无数人涌入这片蓝海,从林海雪原到沙漠戈壁,从中原大地到中越边境,从崎岖蜀地到密林湘西,都有土匪活动的身影。

中国太大,各行业在各地区的发展极不平衡,土匪行业也不例外。

北洋时代,土匪行业发展程度最高、规模最大的省份,毫无疑问是河南,几乎是断层式领先。

1921年,河南108县中,想找一个没有被土匪祸害的村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1922年,河南有200多股土匪,人数达十六七万,这些都是职业土匪,临时土匪人数更庞大。

夏天的开封城,督军府和省政府每天能接到各县关于土匪抢劫的电报多达30余封,《大公报》评论:近年来各省都有土匪活动,几乎没有一片净土,其中尤以河南最为严重。

在猖獗程度上,河南土匪也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举个例子,1922年8月25日晚上,土匪白中天等人,从洛阳东关的省立第八中学,绑走了40多名师生。

洛阳是什么地方?吴佩孚的大本营,他在这里练兵,准备武力统一全国。结果土匪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人绑走了,还扬言要绑走吴佩孚本人。最能打的直系第三师驻守的洛阳城都不安全,河南还有哪里安全?

对于土匪的嚣张挑衅,吴佩孚很无奈,他管不过来——土匪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解决秩序崩溃和普遍贫困的问题,武力围剿只能抓大放小,暂时遏制一阵子,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02

河南省内,各地土匪的发展程度也很不平衡。豫北、豫东相对富足,本地土匪发展一般,是被土匪祸害的对象。

豫西、豫南山地,是土匪发展的温床,也是行业高地和标杆,其中以豫西的临汝、宝丰、郏县、鲁山四县最为有名。

这几个县面积不大,狠人辈出,诞生了白朗、老洋人、樊钟秀(后期转型为小军阀)等巨匪,其核心区域是伏牛山,是历史悠久的匪巢,被誉为匪都。

此外,豫西的洛宁、嵩县等县也是藏龙卧虎,涌现了王天纵、憨玉琨、张寡妇、李老幺等业界知名人士和行业翘楚。

官军剿匪不力,为了对抗土匪,另一个民间组织——红枪会应运而生,它是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抵抗土匪的,指导思想和组织结构类似于当年的义和团。

有意思的是,红枪会规模最大、发展程度最高的省份,也是河南。

洪水越猛烈,堤坝才越强固。这从侧面证明了河南匪患之严重。

全国各地都活跃着土匪,之所以拿河南土匪说事,是因为它最具有代表性。

北洋军阀统治16年里,河南爆发了两次震动全国的大规模土匪起事事件,一次是白朗之乱,一次是老洋人之乱,后者可以看做是前者的一次余波。

白朗之前讲过了,本篇谈谈老洋人。

老洋人本名张庆,1886年出生于河南临汝县城东北虎狼爬岭上一个叫后张庄的村子。

与家境殷实的白朗不同,张庆家里很穷,兄弟四人,靠父亲种两亩岭地养活,艰辛生存。

1896年,父母因病双亡后,10岁的张庆在虎狼爬岭上流浪,拾柴讨饭。农忙时节,他也会帮大哥张林做些农活,但张林也很穷,养不活三弟,农忙一结束,张庆又得流浪乞讨。

可以这么理解:10岁之后的张庆其实进入了野生状态,他要独自面对饥饿、寒冷、疾病、猛兽以及孤独,社会没有给他任何温情和爱,长大以后,他大概率会用社会对他的方式来对待社会。

1911年,宝丰人白朗正式拉杆起事,打响了反抗官军的第一枪,此后他不断砍人、捡装备、刷经验、抢地盘、吞并或者合并其他杆子,成为宝丰、鲁山地区的主要杆首。

这年秋天,张庆跟随大哥张林,加入了白朗团伙,成了土匪。

至于动机——当生活水准低于让人保持沉默的水平时,弱者沦为乞丐,强者争当土匪。

一般而言,土匪分职业土匪和临时土匪,临时土匪是农民,平时种地,农闲时无事可做,又迫切需要钱,于是兼职做土匪。

临时土匪不专业,相对有底线,为祸时间较短,危害程度较小。

与临时土匪相对应的是职业土匪,靠打家劫舍生存,靠烧杀淫虐取乐,成员基本上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是99%以上纯度的社会渣滓。

一个人,从做土匪的那一刻起,他就要做好挑战社会秩序、与全社会为敌的心理准备,被抓住了基本难逃一死,脑袋往往被挂在城墙上警示众人。

03

从1911年到1914年,白朗之乱历时三年,白朗及其麾下的几万土匪,在20多万北洋军的围追堵截下,纵横北方数省,祸害州县无数,可谓“狼烟千里血千里”。

1914年夏天,白朗率残余土匪返回老家宝丰后,被官军包围,白朗在虎狼爬岭中流弹而死。

又是虎狼爬岭,薪火传承,岂非天意?

白朗死了,张庆活了下来。张庆在白朗集团中的事迹、地位不得而知,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3年为匪,他活了下来并顺利回到了家乡。

战争是一个筛子。当初跟随白朗打出去的那帮人,3年后能活下来并回家的人,概率不到1%,这些人的身体素质、战斗意志、技能经验、运气都是百里挑一的,放在哪里都是人才。

为躲避官军追捕,张庆改名张廷献,加入了官军——河南督军赵倜麾下的宏威军。

在宏威军,张庆从一名马兵做起,当上了排长、连长。

连长虽然不大,但经过一番折腾,张庆由一名乞丐变成了军官,从个人奋斗角度讲,这也是很励志的。

1922年4月底,第一次直奉战争打响,吴佩孚率领直军主力,在京津一带与张作霖奉军较量。河南督军赵倜和吴佩孚关系不好,趁机背刺吴佩孚,进攻河南直军(吴佩孚大本营)。

吴佩孚急调陕西督军冯玉祥出兵潼关,进攻赵倜,赵倜顶不住,麾下宏威军顿作鸟兽散。

张庆趁乱收拢了300多溃兵,回到了宝鲁郏地区,重操旧业,扩大人马,联络同行,准备搞事。

注意,搞事不是起义,老洋人没有提出任何政治主张,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他翻来覆去只会说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云云,层次还不如白朗。

搞事,其实就是外出抢劫。

本乡本土没什么油水,又有割不断的人情世故,所以土匪们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抢本地;相反,去异地抢劫,回报更大,没什么心理和情感上的顾虑,烧杀淫掠,放开了造。

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可以称张庆为老洋人了,据说他体貌像洋人,身躯高大,一头黄毛,褐眼睛,深眼窝、高鼻梁。

河南是中原腹地,民族融合中心区域,从历史和生物学角度讲,出现白人面孔的人,也能解释得通。

从1922年7月起,老洋人开始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他率众经鲁山、下汤、栾川、卢氏,直扑陕州,陕州守备丁保成与老洋人认识,加入了杆子,老洋人任命他为参谋长。

老洋人一伙,一路向西,围攻灵宝,逼近潼关,打算到陕西大干一票。

陕西督军、镇嵩军首领刘镇华,令驻守潼关的憨玉琨救援灵宝。镇嵩军是资深土匪团伙,业界前辈,后来漂白成了官军。在军阀中,镇嵩军不入流,但对付土匪绰绰有余。

老洋人见官军势大,放弃了去陕西的想法,折向西南,经卢氏、南原、商洛,进入陕南,如入无人之境。

镇嵩军和陕军赶来后,老洋人与官军打了一仗,发现不是官军的对手,退出陕西,回到了鲁宝郏地区。

04

此次去陕西搞事,虽然被堵了回来,但老洋人打出了名声,其麾下有张德胜、李明胜、任应岐、崔二旦、李老莫等大小三十几股人马,七八千人,老洋人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匪星,上了河南督军冯玉祥、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的黑名单。

9月底,吴佩孚制定了三路会剿计划,任命冯玉祥为总指挥,督军进剿。

冯玉祥所部战斗力很强,几个回合下来,老洋人果断认怂,全部人马突围,经鲁山、方城、叶县、舞阳、郾城,越过了靳云鹗在京汉铁路上设置的封锁线,攻陷了上蔡县城。

10月底,老洋人继续向东挺进,连克项城、沈丘、新蔡,直扑皖北重镇阜阳。

阜阳是原安徽督军倪嗣冲的老家,倪嗣冲下野后长住天津,他搜刮多年,在老家囤积了大批财产和军火,老洋人轻松拿下了这座城,获得财货无数,仅从倪家就缴获了200万多发子弹、3000多支步枪、13挺机枪,以及数门火炮。

我滴乖乖,这些军火可以装备一个混成旅了。

要钱有钱,要强有枪,老洋人的人马发展到两万多人,成为继白朗之后的又一巨匪

虽然实力有了很大发展,但老洋人依然不是官军的对手,在安徽督军马联甲、河南直军的围追堵截下,老洋人烧毁阜阳,一路穿插迂回,经确山、驻马店,回到了鲁宝郏地区。

绕来绕去,总是绕不开老家,可想而知老洋人这伙人的格局。

想想太平天国当年,起义之初,烧毁家园,全家扶老携幼,没准备再回去,誓要与清妖斗到底,格局高下立判。

在远赴安徽搞事期间,老洋人绑了十几个外国人(多为传教士),外国人质是盾牌,也是筹码,有他们在手,官军不敢下死手,老洋人也有了和官军讨价还价的本钱。

果然,各国公使向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施加了压力,要求限期把人救出来,如果办不到,各国将自行调动军队去河南剿匪救人。

曹锟将压力转到了河南,任命靳云鹗为河南剿匪总司令,节制各军,限期围剿。

一声令下,各路大军杀气腾腾,向鲁宝郏开来,老洋人将人马一分为三:老洋人撤往方城、泌阳交界的母猪峡,张得胜进入桐柏山,李明胜撤往光山、固始。

官军分不清老洋人主力在何方,急忙调整部署,分路追击。

官军分散后,老洋人反其道而行之,各路人马又回到了鲁宝郏地区。

这有点像猫捉老鼠,虽然老鼠很机灵,但只要没有外力干预,时间一长,老鼠的回旋空间会越来越小,还是会被猫捉住。

困守匪巢是坐以待毙,12月初,老洋人亲率3000土匪主力,计划向北进发,渡过黄河,到河南、直隶交界地区搞事。

但官军早有准备,老洋人冲不开官军严守的防线,反而损兵折将,退了回来。

12月下旬,各路官军包围了鲁宝郏一带,以机动灵活见长的老洋人被困住了。

考虑到外国人质的安全,靳云鹗决定招降老洋人,见条件合适,老洋人接受了诏安,放了外国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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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洋人的人马,被改编为河南游击第一、二队,分别由老洋人和张得胜任队长,仍驻宝丰、郏县。

从土匪转型成官军,不是几张任免令能解决的,这需要跑关系,需要高层有人运作,看看镇嵩军转型时,刘镇华跑关系腿都跑断了,到处求人送礼,还有张钫、王天纵等人说情,加之疯狂交投名状、与过去切割漂白,这才争到了编制。

老洋人明显不会这一套,这注定了他不会被官府接纳、信任。

靳云鹗不给老洋人发饷,老洋人只得就地筹饷——向土豪地主摊牌粮饷,对方不给,那就强抢,重操旧业,并拒绝听从官军命令。

吴佩孚令老洋人率部撤出鲁宝郏地区,移驻豫东,表面上是为缓和双方关系,实际上是想找机会慢慢解决之。

老洋人率部来到了鹿邑、柘城、宁陵、永城、夏邑等地,每到一地,释放囚犯,筹集军火,积极联络苏、鲁、豫、皖交界地带的同行,相约搞事。

吴佩孚担心老洋人被奉系和皖系军阀利用,进而成为肘腋之患,密谋调兵彻底解决老洋人。

老洋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1923年10月率部回到了鲁宝郏地区。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11月初,吴佩孚调集军队继续围剿老洋人,以两万精锐为围剿主力,其余部队在外围协助。

老洋人一分为二,部下姜明玉带2000人向西北突围,吸引官军主力,老洋人带4000人向南突围。

老洋人带队经叶县、方城、南阳、泌阳,进入了豫鄂交界的湖阳镇,被鄂军挡了回去,又折向母猪峡,经唐河、新野、邓县、内乡、淅川、勋阳,打算经湖北去四川搞事。

然鄂军早严阵以待,陕军也在商洛布下重兵,老洋人入鄂、入川、入陕之路全被堵死,只得折回豫鄂交界处,攻陷了枣阳,并绑走了几名外国传教士。

2个多月时间里,老洋人机动了3000多里路,长期转战,人困马乏,弹药奇缺,老洋人手下成批逃跑,陷入困境。

此时,老洋人只想回老家,慢慢回血。而豫南镇守使马志敏、豫西镇守使丁香玲已严密设防,专等他回来。

1924年1月,老洋人率领200多残部回到郏县,一回来就陷入了包围,被逼到了郏县西北的老爷岭。

见大势已去,丁保成串通其他匪首,打算利用手中的美国女传教士与官军谈判,再次接受招安,老洋人不同意,情急之下,丁保成一枪打死了老洋人,献出首级,率众投降了马志敏。

06

以上,便是老洋人的主要活动轨迹,相比历朝历代的土匪,不管是目标纲领、组织结构、战略战术,老洋人都没有玩出新鲜花样,乏善可陈。总之,逼格很low。

本质上,他们就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匪徒,所谓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只是自我安慰的呓语,他们的残暴指数,不比侵华日军的残暴指数低。

攻陷阜阳后,老洋人的人马见门就砸,见人就抢,他们不仅绑了几千男女肉票,走时还一把火烧了这座城,满城商民哭声震天。

所谓肉票,就是绑票,让家里送钱来赎人,过期不给,就砍手指、割耳朵,寄给家人,迫使家里人砸锅卖铁、借遍亲戚朋友筹钱,至于女肉票,往往难逃性侵。

在鹿邑,老洋人为筹集物资军火起事,放任手下大肆抢劫,在淅川,老洋人陷入困境,火气极大,为发泄愤怒,他们杀了四千多人,烧了两万六千间民房。

在勋阳,老洋人等人除了勒令乡民提供饭食之外,还四处搜寻年轻妇女,带到军营强奸,被强奸致死者多达两三百人,包括幼女、孕妇。

以上只是最突出的例子,实际上他们是一路跑,一路烧杀淫掠,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这样的匪徒,竟然有人称其为义军,这样的行为,有人轻描淡写为“骚扰百姓”。

老洋人本人是否残暴不得而知(女人很多),也不重要,作为土匪的“老架子”,手下的行为都可以算在他头上。

土匪属于社会边缘人群,当土匪之前,他们活在贫困与不公的空气之中,对社会没有好感与期待,当土匪后,破罐子破摔,成了人人喊打的渣滓,愤怒、戾气越积越多。

远离正常社会,没有家庭生活,人的心理往往逐渐扭曲,变态,高度危险的作战行为,以及高度紧张、高度疲惫的生存状态,加剧了变态。

一旦打下一座城,土匪除了大吃大喝之外,必定要发泄,发泄的方式很多,暴力狂杀人打人,破坏狂打砸放火,色情狂强奸或者收集女人衣物,虐待狂虐待肉票,烟鬼到处搜寻鸦片······

欲望和恐惧,是驱动土匪们搞事的根本动力,暂时摆脱了恐惧,就要释放欲望,首领也无法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