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24年3月6日
首发于果壳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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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国中山大学、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的学者发现生活在中国云南高黎贡山区域的“东白眉长臂猿”在形态上和邻国缅甸的东白眉长臂猿(Hoolock leuconedys)有所差异,在此后10年里,由中国学者领衔的国际团队通过比对中外博物馆馆藏的122具白眉长臂猿标本,结合毛色、牙齿形态和遗传差异分析后发现,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在49万年前已与东白眉长臂猿分化,分化时间大于或者接近很多已经被命名的灵长类物种,2017年,研究团队将其确认为一个新物种——天行长臂猿(Hoolock tianxing)。
天行长臂猿,拍摄者qin_huang@inaturalist.org
随后的几年里,天行长臂猿受到国人广泛关注:因为它不仅中国科学家命名的第一种类人猿,而且种群稀少,可确认的种群规模只有150~200只,可确认的分布区域也仅有中国云南高黎贡山南段保山隆阳区、腾冲市和德宏州盈江县一带,故而,天行长臂猿也一度被舆论解读为中国独有的珍稀物种。
但地处一隅、种群稀少可能从来都不是天行长臂猿的全貌。
2024年2月14日,中国新年的喜庆仍在持续,热恋的情人也在互相倾诉爱意,而关注长臂猿保护的人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节日礼物——
由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研究团队领衔的国际团队宣布,他们在缅甸掸邦和克钦邦的9片森林区块发现了44群天行长臂猿,研究进一步确认,缅甸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一直延伸到莫塔马湾海岸区域内生活的长臂猿很可能都是天行长臂猿(而非之前认为的东白眉长臂猿),预估种群规模可能达到数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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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天行长臂猿从哪里来?
从200只到数万的种群变化令人欣喜,但对于长期从事天行长臂猿研究的学者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实际上,早在2017年将天行长臂猿确定为独立物种之初,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研究者们就已经隐约的意识到,高黎贡山之南的缅甸东部或许也是天行长臂猿的核心栖息地。
这种预感来自于河流地理与长臂猿物种分布之间的微妙关系。
近几十年的长臂猿物种划分工作愈发凸显出河流分割在长臂猿物种分化过程中的作用,长臂猿无法泅渡的宽阔河流在许多时候充当了地理隔离屏障的角色,继而为两岸长臂猿种群的独自演化创造了条件。此前的长臂猿物种划分中,是否有大河分割一直是重要的线索,譬如在1956年前,白眉长臂猿通常被视为同一个物种,但随后的证据表明,钦敦江(及下游的伊洛瓦底江)东西两侧的长臂猿应当划分为西白眉长臂猿和东白眉长臂猿2个物种,与之类似的东、西黑冠长臂猿栖息地也是沿着红河两岸分隔的。我们可以推断,近几十万年的气候演变和季风变化导致的大量冰川融水塑造了中南半岛周边诸多大河,这些河流又推动了两岸长臂猿的不断分化。
天行长臂猿和东白眉长臂猿的分化可能也是由于河流的影响,在它们之间也有这样一条大河存在——伊洛瓦底江的东源独龙江(缅甸境内称梅开河)。独龙江水势陡急,几乎不能通行舟船,2011年前,两岸居民往来都严重依赖跨江溜索,这样一条江显然已经具备了分割两岸长臂猿的能力。
我国云南怒江、独龙江江水汹涌,两岸居民通行长期需要依靠溜索,2011年后的一系列桥梁基建才改变了这一现状,可以想象,这样的地理分割对两岸的长臂猿来说更是天堑难越(图为怒江溜索)
按照这个逻辑,当独龙江进入缅甸(缅甸境内称梅开河)并最终汇入伊洛瓦底江入海的过程中,江段只会越来越开阔难以逾越,两岸的长臂猿应当同样无法交流。
而天行长臂猿栖息地东侧的怒江(缅甸境内称萨尔温江)形成了另一道屏障,将缅甸境内的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一直延伸到缅甸莫塔马湾海岸的区域划分为一个孤立的地理板块,这片狭长区域南北之间却不存在显著的地理障碍,气候和植被环境也十分接近,如果狭长区域北侧的高黎贡山一带可以独立演化出天行长臂猿,南部的缅甸很可能也有这种长臂猿生活。
2017年的天行长臂猿论文中,研究者已经意识到河流是分隔并形成长臂猿新种的重要环境因素,在论文配图中,已经将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区域(橙色)和东白眉长臂猿分布区域(黄色)做了区分,Peng-Fei Fan et al (2017)
独龙江进入缅甸后称梅开河,河水更加汹涌宽阔
2010~2013年,也就是天行长臂猿还未被确定为独立物种之前,曾有学者对缅甸的东白眉长臂猿种群进行过一次有限的调查,当时的估测认为东白眉长臂猿在缅甸境内的分布区域包括克钦邦、实皆省、掸邦、克耶邦和克伦邦,其中北克钦森林的种群规模预计在8.9万只,南克钦-北实皆省森林的种群规模约15万只,掸邦森林约为5万只,克耶-克伦雨林里约为1.6万只。
掸邦森林和克耶-克伦雨林恰好落在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它们和我国高黎贡山区域又直接相连。如果“河流分割导致长臂猿分化”这个逻辑成立,那么这两片栖息地内的约6万多只长臂猿就很可能是缅甸境内的天行长臂猿。
对天行长臂猿和东白眉长臂猿比对研究过程中的一具标本侧证明了这种推测: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一具长臂猿标本在形态上和天行长臂猿十分接近,而这只长臂猿正是西方博物学者在1913年从缅甸掸邦的 Goteik 地区采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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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确认缅甸境内的是天行长臂猿?
不过,严谨的科学结论需要依靠证据而非推断才能得出,但在缅甸境内搜寻证据的过程却并不容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缅甸国内局势持续动荡,靠近边境的缅甸少数民族聚居区域里,民族地区武装(以下简称民地武)和缅甸中央政府多次爆发直接武装冲突,无论是缅甸政府还是民地武都无法审批和组织跨越行政边界的长期野生动物调查,这也是2010~2013年的长臂猿种群调查只能在有限区域内展开、再结合环境因素进行估算的原因。
而在少数可以直接观察的保护区范围内,人们又一直无法找到足以证明天行长臂猿存在的证据。冠状病毒全球大流行的3年里,缅甸政府和民地武进一步收紧了人员流动限制,这就让野外作业更加困难。
正在掸邦北部山区行进的民地武“德昂军”士兵,图片来自myanmar-now.org
2021年,由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研究团队牵头,缅甸当地非政府组织参与成立了“缅甸天行长臂猿保护委员会”,在得到伐木企业和观鸟向导的支持后,终于开始启动缅甸境内的天行长臂猿搜寻。他们在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的掸邦和克钦邦确定了9片森林区块,通过设置声学检测系统收集长臂猿标志性的啼叫,再以三角定位法确定长臂猿活动的具体区域。在这里,他们采集遗落在地面上的长臂猿餐余垃圾——通常是咀嚼后的植物叶片和水果残渣,采样唾液中残留的DNA信息加以分析。研究团队也尝试直接拍摄当地长臂猿的清晰影像,也从当地猎人手中获取了一些毛皮标本加以比对,并通过问卷调查方式对当地居民、尤其是一些曾参与过长臂猿狩猎的猎人进行问询调查。
调查结果表明,部分猎户可以明确的区分出本地长臂猿和东白眉长臂猿在外观上的区别,比如本地长臂猿眉间距很大,眼睛、下巴和生殖器周围几乎没有白色毛发等,这恰好是天行长臂猿区别于东白眉长臂猿的典型特征。照片和DNA比对也最终确认了这个事实:
缅甸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确实生活着天行长臂猿。
缅甸地区生活的天行长臂猿(每行右1、右2)和中国境内的天行长臂猿(每行右3)、东白眉长臂猿(每行左3)、西白眉长臂猿(每行左1)、西白眉长臂猿米什米亚种(每行左2)外观对比
通过DNA比对,研究者在克钦邦的6个森林区块发现了23个不同的长臂猿群,掸邦南部的3个森林区块中发现了21个长臂猿群。虽然由于克耶邦、克伦邦紧张的局势,针对缅甸南部的调查无法开展,但掸邦的调查区域已经十分接近克耶-克伦雨林的长臂猿分布区域,暗示着这两个邦的长臂猿种群很可能也是天行长臂猿。
按照调查实际发现的缅甸天行长臂猿种群密度估算,生活在梅开河-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之间31703平方公里适宜生境中的天行长臂猿种群可能确实有数万只之多。
那么,全球种群数据猛烈增加的天行长臂猿,是不是终于脱离濒危的险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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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长臂猿可以脱离险境了?
诚然,我们见证过一些濒危物种因种群规模变动而调整受威胁等级(譬如大熊猫),可同样的故事恐怕很难在天行长臂猿身上上演。缅甸的新发现的确极大拓展了天行长臂猿分布区域和种群规模,但缅甸国内复杂的现状让这一物种的保护形势难言乐观。
首先是缅甸的天行长臂猿种群数量仍需要进一步核实。前面已经提到,目前对于这片区域的长臂猿种群预估都是基于2010~2013年的有限调查,6万只的数据本身可能就缺乏准确性。这样的故事在缅甸曾多次出现过,上世纪80年代,缅甸官方估算的全国野生虎数量仍有3000头之多,然而在几年后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和国际大猫保护组织的联合考察中,只在缅甸4个保护区内找到不足15头野生虎,数据误差之大令人咂舌。
即便针对缅甸天行长臂猿的预估方式是科学准确的,但10年之后这样的数据是否还能反映真实情况仍有待商榷。近年来,缅甸境内的环境变化日益激烈,尤其是和长臂猿生存息息相关的森林健康程度正在持续恶化,颇为讽刺的是,协助完成这次缅甸天行长臂猿研究的伐木企业几乎在整个区域内进行大象伐木作业,哪怕我们不讨论这些企业对野生动物的态度立场,但也不能无视缅甸森林过度砍伐的事实。
近十几年的监测数据显示,缅甸境内的森林覆盖面积正在以每年0.94%的速度萎缩,对长臂猿这样高度依赖连片森林树冠层的生物来说,这必然会带来巨大的生存挑战。
缅甸的大象伐木业
缅甸动荡的国内政治局势也让其很难统筹资源开展保护。本次的研究发现,95%的天行长臂猿潜在分布区域都不在缅甸官方设立的保护区管辖范围,增设新保护区的是一种有效地保护方式,但由于长期对立和不信任,民地武不希望由缅甸中央管理的保护机构出现在自己的辖区。为发展经济,民地武当权者往往对矿业、林业开发充满激情,而民生恶化和武器管理失控,又给普通居民参与盗猎创造了条件。尤其是2021年的缅甸政变发生以来,政府军和民地武的直接武装冲突持续不断,中央和民地武恐怕无力、也无意将重心放到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工作上。
正是基于这些原因,本次研究的参与者传达出强烈的信号:如果放任目前的态势发展,缅甸境内的天行长臂猿可能在3个世代(45年)内锐减50%,从200到数万的种群变化,无法改变这个物种濒危的处境,天行长臂猿的威胁等级不仅不应调整,对它、以及其他长臂猿的保护,还需要我们继续竭尽全力。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我们刚刚结束了一场高黎贡山天行长臂猿的探访之旅,在距离边境不远的山林驻足,长臂猿的啼叫和缅北的迫击炮爆炸声遥相呼应 ,人和猿创造的声浪以这样魔幻的方式交织,让我们的心绪至今也难以平静。
我们衷心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人和自然就可以合奏出不一样的旋律,空灵猿啸、盈耳鸟鸣和喓喓草虫虽各自为调,却又清耳悦心,而在其中,也有我们贡献的和谐雅音。
一个男人在流浪
流浪自然
流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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