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庆后泉下有知，也会恐惧于这份狂热
作者/慧超
（一）
“宗庆后辞世，最痛的是钟睒睒和他的农夫山泉。”
宗老离世后，在媒体公众缅怀悼念的主流声浪之外，另一股地火开始悄然蔓延，农夫山泉及其创始人钟睒睒，成为了这场情绪之火的主要燃料。
各种版本的“恩怨史”和“背叛故事”开始流传，在这些故事里，钟睒睒被描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农夫山泉被诬作“农夫与蛇”。
舆论之汹涌，引得钟睒睒不得不站出来公开回应种种传闻，他写下《我与宗老二三事》的澄清文章，表示“我从未在娃哈哈领薪、更谈不上因冲货被开除。”
但火势自有其节奏。随后，娃哈哈和农夫山泉早前的商战历史被挖出，接下来，农夫山泉的股东构成，钟睒睒儿子的美国国籍，将这场火，烧得越来越旺。
众所周知，在所有的民族情绪中，“反日”是最容易撩拨的点。
我有一个感受，很多自诩“三观正，逻辑强”的人，只要一提到日本，立刻就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仿佛被人下了降头，被瞬间摄走了心魂。
很快，农夫山泉就从“美国企业”变成了“日本间谍”。有人声讨，为什么农夫山泉的包装，上面会有日本富士山?
还有人震惊地拿出茶π的包装，和日本靖国神社做对比，惊呼：“这不是卖国贼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有些恍惚。“茶”难道不是中国字吗？
全中国的“茶”字，不都是这么写的吗?怎么偏偏农夫山泉茶π上面的“茶”字，就是在别有用心地呼应靖国神社呢？
是谁说中国人缺乏想象力的？要我说在识别阴谋的这个维度，我们绝对当得起世界第一创新大国。
我还看到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对着一个装满农夫山泉产品的陈列柜，嘶吼着喊道：“农夫山泉，滚出中国！”
而下面的评论，几乎是清一色的赞美和大拇指。
对这一切，我早已没了惊讶，甚至异常熟悉这荒诞的狂热和想象力，但我仍对此感到恐惧，对那些面红耳赤的戾气感到一丝丝惊悚。
今天，我又看到有人拿农夫山泉红色的瓶盖和日本国旗作对比，说这分明就是日本的太阳旗，“勿忘国耻！”
到这个地步，你超哥真的绷不住了，若照这个趋势加速下去——
真的，我诚挚建议赵本山老师尽快改名为赵中山。
（二）
都是老网民了，我也明白，这其中许许多多的愤恨，都是表演性质的，其实不过是以鬣狗的嗅觉，为自己撕咬更多的流量罢了。
但我们必须正视的，是那些为“流量鬣狗”们鼓掌欢呼的人，他们代表了一种从未在此地消散的力量和情绪，这是我们必须直视的现实危机。
我想说的是，若宗庆后先生泉下有知，大概率也会恐惧于当下的这份狂热和荒诞。即便，这狂热似乎暂时性地利好于娃哈哈的品牌和销售。
因为他知道，这种力量随时可能反噬，而宗庆后对这种反噬并不陌生。
当下赞其“伟大”的人，或许几年前在“营养快线含工业胶水”的谣言中，狠狠地骂过他“黑心资本家”。
2007年，娃哈哈和跨国食品巨头达能陷入了长达数年的控制权之争，这是当年中国商界的大案。
“达娃之战”伊始，宗庆后和娃哈哈就祭出了民族主义的大招，甚至将一家企业的控制权之争，上升到了国家经济安全的层面，向有关部门递交了《关于请求对达能公司破坏我国国家经济安全进行审查》的报告，抨击达能的收购，是西方对中国经济安全的侵犯。
这样的招数一开始就把达能打懵了，两家企业间正常的商业纠纷，怎么就被上升为了政治事件？
商场如战场，达能很快理解了这套战术，开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然后，宗庆后及其家族就陷入了此生之中最大的信誉危机，被那股力量狠狠地反噬。
很快，就有爆料人士不断向媒体和公众发布宗氏的种种隐私，其中最为劲爆的是两条。
一是宗庆后及其妻女家人，都早已拥有美国绿卡或美国国籍。“绿卡门”让宗氏形象在民族主义眼中直坠崖底，甚至有媒体直接发难：
“一个持有美国绿卡，妻女都是美籍的人，怎么好意思口口声声捍卫中国的经济安全呢？”
第二条是有知情人士突然爆料，宗庆后隐瞒巨额收入，偷税漏税达上亿元。
在“不忠”之外，这一条又让宗庆后陷入“不义”的窘境。谩骂攻击汹涌而来，今天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当年宗庆后曾承受了怎样的网络暴力和骂名。
可以说那段时间，如今砸向钟睒睒和其儿子的那一颗颗写有“美走狗”、“卖国贼”的石头，宗庆后都承受过。
后来，《南方都市报》在盘点这场商业纠纷时，有过这样一句感叹：
“一件完全可以按照法律、商业规则行事的商业案件，被硬生生搞成了一桩政治案件。可怕的是，目前的商战泛政治化现象越来越严重。”
这已是16年前的旧事，但这样的招式，今天的00后同样感到熟悉无比。
因为这些年，无数扛着民族主义大棋的人，所施展的“泛政治化攻击”屡屡上演。
就在今年初，有ID为“战马行动”的短视频博主，还以“精日”、“卖国”的罪名大闹南京某商场，以一己之力让整座商场的新年装饰转瞬间变成废纸。事后被人发现，其实他视频里的截取才是断章取义，别有用心。
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公众不仅擅于造神，更擅于塑敌。有时候，敌人的真伪并不重要，而是民众需要一个敌人。
一个“共同的敌人”之于民众，其作用在很多时候是非常微妙的，它有时可以用来操纵，有时可以用来分裂，有时亦可以用来团结。
进可当枪使为我所用，退可容社会戾气做发泄沙包。
这件事也是一样，在赞美宗老的崇高之余，乌合之众或许更需要一个“卑劣”的，可供批判的靶子。娃哈哈的老对手农夫山泉，以及它的创始人钟睒睒，只是适时地成为了这样一个“靶子”。
（三）
后来，宗庆后和妻女都放弃了美国国籍。我不清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为了保持道德上的无瑕。
但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我想说的是，我根本不在意你宗庆后和钟睒睒的儿子是不是美国国籍，只要你的产品质量合格，符合我的消费需求就足够了。
我自己用苹果手机、电脑，鞋柜里一堆NIKE和New Balance，日常喜欢吃麦当劳喝星巴克可口可乐，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谁要是骂我是“卖国贼美走狗”，我一般就回四个字：去你妈的！
无论是美国企业，还是日本企业，来中国投资、办厂，只要遵守法律、照章纳税，那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既解决了大量的就业，又贡献了税收，提振了经济。
即便不谈这些，再退一万步，我认为消费者也有基本的消费自由，我同样认为，一个人也有改变自己国籍的自由。
那些因为工作、生意、子女教育等等原因入籍他国的中国人，我不觉得他们是“卖国”、“叛国”。
否则，我们该如何面对中国不断加码的海外人才引进政策？
若一个人改变了国籍，就骂他是汉奸、卖国贼，我们又该如何面对那些喜欢中国，愿意永居中国，为中国科技创新和经济发展，贡献自己力量的外籍高层次人才呢？
毕竟，按照民粹主义的这套逻辑，这些人也是自己祖国的“叛国者”，要警惕、要批判，要踩上一脚才行！
我觉得一个朴素的道理是，双向的开放，更多的自由才能吸引更多的外资、外商和外国高层次人才。
我们国家的政策不是要继续扩大开放，大力吸引外商、外资、海外高层次人才吗？
就当下国内这个浓度的民粹主义，若继续放任这些人在网络上兴风作浪，真的不怕把外资吓跑吗？这些上蹿下跳的所谓“大棋党”，真的在爱国吗？
（四）
如果你了解宗庆后的生平，就会明白，“时代的弯路”曾经给他的个人和家庭带来怎样的苦涩和颠沛。
宗庆后的父亲宗启騄，曾经在汪伪政权宿迁县政府任职——任何了解中国近代史的人都明白，这样的家庭背景，在当年那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宗庆后1945年生人，从1964到1978，宗庆后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在农场和茶场里，滩涂开荒、平整土地、抬石头、挖沟、种茶采茶……
宗庆后完整地经历了文革，也同样被“上山下山”蹉跎了大好青春，他经历过那种狂热，也目睹过狂热席卷之后的满目疮痍。
经历过这一切的每个人都明白，这场火一旦烧起来，没有人能够控制它的走向。
今天，在这片土地上的品牌之争、商业之争，展现出愈发强烈的泛政治化倾向，这是非常危险的，是值得所有品牌、企业家、创业者所警惕的。
我总是想起孔飞力在《叫魂》里，描述的种种恐怖又荒诞的故事。
在那个荒诞的时代，“妖术”这种个人根本无法去证伪的罪名，成了每个人都可以取而用之的致命武器。
怨你的，恨你的，想要勒索你的，看你不顺眼的，甚至是喜欢看到别人被折磨而感到乐趣的人，只需指控你会“叫魂”的妖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你彻底毁掉了。
孔飞力写道：
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任何受到横暴的族人或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某种解脱；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则是一种乐趣。
我们不该放任某些人，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异化为一种“叫魂式的武器”，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释放和挥舞这把武器的人，最终也会被这把利刃残暴地反噬。
狂风暴雨的时代气候下，狼狈和寒冷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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