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八日云景城。
乌云蔽日,电闪雷鸣。
永安殿里,一阵细微的喘息与呻吟声从室内传出。
幕卿心衣襟散乱,整个人被禁锢在床上,侧过头看着外间的狂风暴雨,无声的泪顺着脸颊滑入耳鬓。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目光阴鸷,伸手扭过她的脸,“酉时三刻马上便到了,幕卿心。”
酉时三刻,慕府二十四口人除皇后幕卿心外,均处以车裂之刑!
“周临灏,你为何……为何如此心狠手辣?”幕卿心白皙的脸上泪水遍布,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桎梏,“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放过我的家人!”
“放过?”
“我求你,看在我们三年夫妻的情分上,不要如此残忍……”
“夫妻之情?”男人闻言眯起了眼,狠狠掐着她的下巴,嘲讽道:
“不若,朕就赏你个机会好好利用你的夫妻职权,尽心地讨好朕,若是伺候得不错,便留你的父母一个全尸如何?”
语毕,她身上的凤袍被人撕扯了下来,随意扔到一旁,头上的金凤钗“叮”一声,掉落在地。
“三年来,你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得到朕的垂青么?如你所愿!”周临灏厌恶的声音响起,抓破布娃娃一般将她翻了身,让她坐于上方。
“不……”
“不、好疼……啊!”幕卿心再也忍不住惨叫,紧紧地蜷缩起脚尖,却不敢有半分推拒。
“休得聒噪,污了朕的耳朵。”周临灏冷硬的面庞并无半分情欲,语调如冰,“给朕笑!”
笑?要如何笑?
她拼命地咬着唇角停下惨呼,恍惚间扯出一个僵硬而扭曲的笑,最终连舌尖也尝到了丝丝腥甜。
“不、不……放过我……”
金銮殿外,暴雨倾盆,将殿内那撕心裂肺的哭叫掩盖在雷雨声中。
一夜的哀啼,直至微弱到再也听不见时,终于天光大亮。
初升的朝阳照进房内,幕卿心艰难地下床捡起凤袍,颤抖着手擦拭了身上的污浊,只觉全身如骨裂一般难捱!
不多时,一直守在门外的老太监垂首进了门,冷淡地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口谕,命您即刻前往东城门。”
“何事?”开口间,嗓音竟嘶哑得比那太监的声音更为难听。
“验尸。”
2
幕卿心几乎是被架着爬上城楼,待看清那高高悬挂的尸体时,双眸猛然瞪大,连连倒退着跌坐在地。
原来他所谓的验尸,便是要她亲自观看自己的父亲被暴尸城头!
“父亲!”她爬起身来,抓着身旁侍卫的双臂,疯狂地嘶吼道:“你们、放我父亲下来!”
“娘娘,皇上有令,您还是顺了皇上的意思好。”
幕卿心失控地推开侍卫,一把夺过那随身的佩剑,用尽了全力劈向城楼的旗杆!
“姐姐这般又是何苦呢?”不远处,一身贵妃锦袍的女人缓步而来。
“楚雪芩?”
“昨日,皇上下令撤了幕相国的车裂之刑,不过,因相国大人私通敌国实在罪无可赦,又特命将其尸身暴晒于城楼七日,以示惩戒。”
悬尸七日……
幕卿心摇着头死死捂住心口,试图压制其间的阵阵钝痛。
“幕卿心,当年你害死我姐姐的时候,定想不到今日吧?”女人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语调满是讥讽,“你可知,皇上有多爱我姐姐,便有多恨你。”
“楚雪芩,你姐姐的死与我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三年了,幕卿心!你如今才来否认,有谁会信你呢?”
幕卿心不敢置信地抬眼,看着楚雪芩那得意的神情,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你?楚雪悦根本就是你害死的对不对!”
“我?我与我姐姐可是一母同胞……”楚雪芩忽然间笑了起来,轻声道:“你还不明白吗?皇上认为是谁,那就是谁。”
三年前,幕卿心与还是皇子的周临灏大婚之夜,府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侍妾的死讯,随即周临灏便疯了似的将府中下人尽数处死!
那时,她才知原来那夜死去的女人是他的挚爱,随后两个月里,周临灏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再见之时,那双眼中已盛满了对她的痛恨和厌恶。
“楚雪芩,枉我怜你出身卑微无亲无故,三年来视你如亲妹!”楚雪芩先无父母后又丧姐,她平日里便对其十分照顾。
孰料,竟是瞎了眼!
幕卿心赤红着眸,咬紧牙关猛地抬起手中剑,砍向面前的女人!
她的剑锋快,另一边飞来的匕首却更快。
一阵利刃破空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刀尖已深深没入了她的肩头!
她痛得一声闷哼,手中剑随之掉落在地。
“幕卿心,你好大的胆子!”
伴随一声厉喝,周临灏的身影快步上前来,狠狠地抓住了幕卿心的手腕,用力一扭,便听得一声骨骼错位声响起!
随后,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甩开,早已精疲力竭的身子颓然跌落在地。
“咳……皇、皇上!”楚雪芩猛烈的咳嗽几下,腾出一只手紧紧抱住周临灏劲瘦的腰。
“朕在,不要怕。”
“皇上,卿心姐姐她只是一时情绪难以自控,皇上莫要怪罪于她!”
幕卿心捂着脱臼的手腕,看向那一脸温柔的男人,心疼如斯,“周临灏,楚雪悦的死与我无关!”
周临灏的脸色骤然间大变,“你竟还有脸提起她的名字!”
“楚雪悦的死乃是你怀里这个女人一手所为,你却记恨我整整三年,如今还取了我满门性命,你好狠的心!”
“哈哈哈……”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男人一手拎起她单薄的身子,“幕卿心,你再说一次?”
“楚雪芩亲口承认,是她……”
话至一半,男人将她狠狠地压到城楼边,万分狠厉道:
“来人,将幕相国的尸身放下来,鞭尸三百!”
3
她以为,在自己说出真相之后他至少会感到一点点诧异、抑或是疑虑。
可是,没有。
这个男人的眼里除了厌恶与痛恨之外,不存在半点叫做‘信任’的东西。
他,不信她。
“不——!”下一刻,她睁大了双眼失声惊叫。
父亲的尸体被人从旗杆上放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随后侍卫手持着马鞭一下下地、朝那尸身上抽着。
鞭子入肉的声音响彻这一方天地,早已僵硬的尸体被人反复鞭挞,原本穿在尸身的衣服逐渐被抽烂,露出了里面溃烂的皮肤!
不、不!
幕卿心双腿一软,猛力推开周临灏扑过去,以身体覆在那尸体上,一声声急促地呼唤:“爹、爹,不要、不要!”
“你们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
皇帝一言不发,行使鞭刑的侍卫犹疑了片刻,终究不敢停下。
粗长的鞭子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之上,她闷哼不止,只觉得每一鞭都似要将她一分为二。
不过片刻,身上象征着高贵的凤袍已破败不堪,再也遮不住昨夜欢爱过后的暧昧痕迹。
原本勾唇笑着的楚雪芩脸色一僵,视线扫过幕卿心浑身的青紫,悄然捏住了手心!
“是我错了,爹……是我错。”她的嗓音已哑到不忍听闻,只死死地抱着父亲的尸体,痛哼的间隙中不断喃喃道:
“是女儿不孝……原以为付出一切纵不能得到他的爱,却也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却不料,竟因我的执意所为害死了我慕府全家、害得您在死后受这般奇耻大辱。”
几不可闻的声音越发轻微,被掩盖在了鞭子的破空声中,幕卿心虚弱地护着身下的尸体,疼得浑身颤栗。
“皇上,卿心姐姐她只是一时糊涂……您心怀慈悲,就饶了姐姐这一次吧!”楚雪芩忽然屈下双膝,跪着挡在了幕卿心的面前,也挡住了皇帝黏在幕卿心身上的视线。
她讨厌皇上盯着这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因为那眼神虽狠,却总是莫名地让她心下不安。
周临灏收回目光,见此转换了轻柔的神色,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楚雪芩,“你这几日身子不适,莫要随意下跪了,嗯?”
“多谢皇上,姐姐她……”
男人沉默了片刻,方才冷冷地吩咐道:“将皇后押回坤懿宫,未经朕口谕,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是!”侍卫一拥而上,粗暴地扭住幕卿心的双臂,无人顾忌她的一身高贵凤袍。
当今皇后幕卿心本就不得皇上宠爱,如今既已被皇上亲手灭族,她那一身皇后的行头又还有何意义?
“一时糊涂……呵呵……”幕卿心抬眼,看向在自己面前紧紧相拥着的男女,迟缓地仰起头,咽下已涌上了喉头的鲜血。
八月的凉风格外刺骨,吹得她浑身的血迹一点点凝固起来,可一切感官却早已麻木了。
所有的痛楚,皆不如心口痛意来得汹涌。
回宫不多时,楚雪芩乘着贵妃辇,踏入坤懿宫。
4
太医院曾派人来过,替陷入昏迷的幕卿心治了伤。
而宫中的下人们近日个个草木皆兵,眼见自家主子落得如此田地,皆恐明日便轮到自己受了迁怒。
唯有幕卿心的贴身婢女绣儿坐在她床前,一边心疼地替她掖好被角,一边趴在床边泣不成声。
“大胆贱婢!贵妃娘娘前来竟不行礼?”门口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
幕卿心自昏沉中一个激灵,猛地醒来,便见绣儿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
转眼望去,楚雪芩已下了贵妃辇,端坐在两米开外。
“卿心姐姐,你终于醒了?”
“你怎还有脸来?”
“卿心姐姐有所不知,皇上他最忌讳外人提起姐姐了……以后你可不要这般触怒皇上了。”
“楚雪芩,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装模作样!”她一心维护了三年的良善孤女,原是这等面目!
“妹妹是一片好心,想着前来好好安慰一下卿心姐姐呀!毕竟慕府如今已被满门抄斩,姐姐可与我一样成了孤女呢……”
那闪烁的双眼之中,透露出几分诡计得逞的笑意。
幕卿心猛然间起身,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直冲脑门,“是你?一直在皇上身边献尽谗言,害得我幕府满门抄斩的人,是你?!”
楚雪芩不答,嘴角含着未至眼底的笑意,轻声道:
“毕竟咱们姐妹一场,你死了以后,我会替你好好伺候皇上的……”
“你想我死?”
“可不是我想你死呢,而是……如今你幕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以为皇上此时放你一马,便今后也不杀你了吗?”
“呵……是吗?”
“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幕卿心,你定得死!”
“既然如此。”幕卿心目光寒凉,猝然朝面前的女人扑去,“那我便先杀了你!”
“贵妃娘娘!”
楚雪芩身后的婢女惊叫一声,被这猝不及防的惊变吓得呆愣,连忙上前抓住幕卿心的双臂,想要用力拽开却无果。
“幕卿心,你、你若再次伤我,皇上是不会放过你的!”一阵令人窒息的杀气扑面而来,楚雪芩慌乱地退后两步,只觉双臂一麻,幕卿心已到了近前。
“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周临灏何时放过她了?从不曾!
事已至此,她又何须顾忌?
一旁的绣儿还跪在地上,见此忙冲上去扒开那两个婢女,“娘娘、你们放开我家娘娘!”
一人之力终究难敌四手,绣儿一头长发被人抓住,顿时痛得一声惨呼!
幕卿心手心一转,指尖重重掐上楚雪芩的脖颈,朝那两个婢女道:“放开绣儿,否则,本宫立刻杀了你们的贵妃娘娘!”
楚雪芩万万不料,即便一身重伤这女人的身手仍旧如此利落,当即慌了神:“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想杀了你、为我幕家上下二十四口人赔命!”
“皇上、皇上救……我……”
“指望皇上救你?”幕卿心疯狂地仰头大笑,口中苦涩难言,“楚雪芩,你便只有这点摇尾乞怜的本事了!”
“幕……卿心、你胆敢伤我!”
“不敢伤你?我不止要伤你,我还要杀了你!今日的弑父之仇、灭门之恨,我终会一样样讨回的!你、周临灏,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她是幕卿心,她是曾经战功赫赫的第一女将军,她本不该是屈居后宫的鸟,她该是那九天翱翔的鹰!
“是么?”门外,蓦地传来冷硬如冰的两个字。
5
“你想不让朕好过?”周临灏满身煞气,脸色难看至极,想必是将她愤恨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幕雪芩眸光一亮,连忙费力地挤出一句:“皇、上,皇上救救我!”
幕卿心只觉得后颈被人狠狠掐住,随后一股大力让自己无法抵抗地转过身,周临灏冷酷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若朕不来,你是想杀了朕的女人?”男人略带薄茧的大掌捏住她的喉咙,直掐得她松开了手中的力道。
“皇上!皇上你饶了娘娘吧!”绣儿卑微的求饶在房中响起,“娘娘她只是为了救奴婢,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楚雪芩嘴角轻勾,颤抖不止地倚进周临灏的怀里,抬眼间已然泪眼婆娑,“皇上,臣妾无事。”
周临灏的怒气分毫不减,轻柔地搂紧了怀中女人,朝身后吩咐道:
“来人,将皇后的婢女拖出去,杖责二十!”
杖责二十,以绣儿瘦弱的身子,那便是去了半条命!
“不!”幕卿心猛地挣扎起来,肩上包扎好的伤口早已经再次裂开,鲜血浸湿了明黄的凤袍,看上去格外讽刺。
“还有,今日太医院中是谁擅作主张来替皇后治的伤?给朕查出,一并惩处!”
“是!”
“周临灏,你……”掐在她脖颈上的大掌,更用力了……周临灏啊周临灏,你竟恨我至此吗?
楚雪芩连忙撑起身子,虚弱地跪倒在地:
“皇上,卿心姐姐虽行为有过,可臣妾到底无碍,皇上就原谅姐姐这一次吧!”
“芩儿,你大可不必这般怜悯于她。”
周临灏沉着脸,面色虽仍旧狠戾,但手上的力道竟当真松了大半。
幕卿心涩然一笑,喉中腥甜更甚……原来,她放弃征战沙场的自由、掏心掏肺的痴恋、不离不弃的陪伴都没能感动他分毫。
可楚雪芩不过一句话,便能让她从这男人的手中死里逃生。
“皇上,姐姐她真的只是一时冲动。”见周临灏果真松了手,楚雪芩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只片刻,便恢复如常。
门外传来绣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幕卿心面色一白,当即挣扎着想要冲出门去。
“怎么?你认为,你还能救她?”男人死死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
“绣儿是无辜的!”
“无辜?想不到你的眼里还有无辜一词!”男人的怒气似乎更甚,字句分明道:
“你求朕啊!你求我,便少让她受些皮肉之苦!”
外间的惨呼声越来越虚弱,已渐渐时有时无了。
她无力屈下膝盖,用早已麻木的声音乞求:“求你、求皇上宽宏大量,饶了绣儿一命!”
“瞧!幕卿心,你难道不也是……只剩下这摇尾乞怜的本事了么?”原封不动的一句话,当头而来。
是啊……她做了自己最不屑做的事、爱了此生最不该爱的人、也落了如今罪有应得的下场!
幕卿心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混着咸涩的泪水一滴滴洒下,落至男人手背上,凄厉得令人触目惊心。
周临灏嫌恶地松开手,拿出怀中的鸳鸯锦帕反复擦拭那血迹。
从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那条锦帕的角上绣着‘心悦’二字,那是楚雪悦的闺阁之名。
6
绣儿回到坤懿宫时,已经奄奄一息。
那瘦弱的身子强撑着踏进院门,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幕卿心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却仍是碰到了刚受完杖刑的伤处,惹来一声痛哼!
“小、小姐,奴婢没事……”绣儿艰难地扯出一丝笑,露出血迹斑斑的嘴角,“是奴婢没本事保护好小姐,竟让小姐受如此大苦。”
“绣儿乖,别说话了,我给你上药,来!”她紧咬的唇齿又是恨又是痛,酸涩的眼中再次泛出水雾,勉强撑起绣儿的身子将她安置到床上。
“小姐……”绣儿微顿片刻,含着痛苦的声音接着道:
“如今的情势对小姐极为不利,可以说、说大势已去也不为过,老爷他们已……绣儿好害怕,害怕小姐若是也出了事……”
大势已去吗……她从未得势,现在,顶多算是跌至尘泥罢了。
绣儿言语中的意思她却是听了个明白,慕府中人已被连根除去,爹娘尸骨未寒,灭门之仇系于她一人身。
可若要想活到亲手报仇那一天,自是除了讨好周临灏之外,别无他法。
“我知道了……”半晌,幕卿心苍凉一笑。
为了幕家含冤而死的二十四口人,她定会学着将自尊踩在脚下,努力去赢回周临灏那一星半点的慈悲之心。
只希望……一切都为时不晚。
傍晚时,周临灏便来了。
似乎零落成尘的她让他格外得了趣儿,往日从不曾踏足坤懿宫的男人,今日短短的时间内已来了两趟。
不管怎样,都算好事不是吗?
无论会是何等的羞辱,只要周临灏还肯见她,便是她的机会!
“臣妾,见过皇上。”幕卿心敛了神色,垂首行礼。
可俯身半晌,却迟迟等不来一句——平身。
周临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这换成了往日早已不忿的女人,如今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她数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半蹲的腿早已发麻,额际逐渐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是因身上无数的伤口疼出来的。
坤懿宫中的下人乌压压跪了一片,此时亦不敢起身,个个心中皆是忐忑难言。
一身明黄的皇帝抿着唇,面色不见半分好转。
绣儿不安地抬头,见得自家小姐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心中担忧不已。
果然,下一刻便见半蹲着的幕卿心目光涣散,陡然朝后倒下!
“小姐!”她忙不迭地一声尖叫,朝前面不要命地扑过去。
可眼前忽地一花,明黄的龙袍衣角从她的面门掠过,周临灏长臂一伸,已稳稳地将幕卿心的身子拦腰接住!
腰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幕卿心无力地靠在那只手臂上,挨过了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睁开眼便看见了那张脸。
周临灏毫无温度的目光似刀锋般盯着她,冷然道:“想不到,你幕卿心如今不仅开始对着朕摇尾乞怜,还会将这种投怀送抱的肤浅手段用到朕的头上了。”
她的心口似被人活生生剜了一刀,豁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7
幕卿心双唇蠕动着,头晕目眩间,微弱的声音道出一句:
“那么,臣妾一心投怀送抱,皇上是否愿意赏臣妾一个面子呢?”
宫中下人们闻言,脸色齐齐一阵惨白,皇后娘娘明知皇上已厌恶她至极,眼下竟公然勾引起皇上来,她们的一条贱命焉还能保得住?
“皇上恕罪!”绣儿也跟着吓破了胆,忙将额头磕在地上,连声哀求:“皇上恕罪!娘娘不是有意冒犯您的!娘娘只是……”
话说至一半,头顶传来周临灏喜怒莫辨的命令,“闭嘴!”
“皇上……”
“都给朕滚下去!”
“是……”早已跪麻了双腿的下人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朝门口退去。
幕卿心眸光微亮,轻轻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极力抬起了头,却见那双眼中不见半分温度。
唯一让她看清的,只有其中的讥讽与鄙夷。
男人微眯的双眼如一汪深潭,“原来,你便是这般勾引那些野男人的么?”
外间皆言,当今圣上娶了个水性杨花的浪荡皇后,成婚三年来头顶上的冕旒已绿得发光。
她怔了怔,听着从周临灏嘴里冒出的话,心头一跳!
勾引、野男人……楚雪芩趾高气昂的神色浮现出来,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当初每次出宫回来,宫中上下看她的眼神皆是怪异难辨。
嫁给周临灏三年,她不同于周朝的历代皇后困居深宫,反而时常微服视察军营、巡视民情。
皇帝没做的事,她尽数替着做了。
可他,竟一直怀疑她是出宫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天辰宫中
幕卿心披着单薄的里衣,身上的凤袍在坤懿宫时便已被周临灏扒去了。
耳边听着床上女人的娇声细啼,她岿然不动地跪在屏风一旁,面上一派死寂。
脑海中空无一物,只回荡着一个时辰前男人的话语:
不过待在宫中一月而已,便耐不住寂寞了么?朕偏要让你生生受着!
随后,他命人将她带到了帝王寝宫。
召来的妃子是眼下得宠的尚书庶女,此时正一面躺在榻上轻吟,一面挑衅地扫向幕卿心,那柔弱无骨的手一点点往下,落在了周临灏早已蓄势待发的胯间。
“皇上……”
女人适时地出声,为难地看向一旁的幕卿心,“皇后娘娘这般瞧着咱们……妾身害怕。”
年少的皇后幕卿心,是天下间所有女人皆无法企及的,赫赫功勋、冠盖京华,败便败在她利用娘家慕府的权势和自己在军中的威慑力,一厢情愿地嫁给当今圣上。
更不该的是,一朝成婚了却不安分,竟胆大包天到给皇上戴了无数顶绿帽子。
周临灏淡淡一笑,“皇后如今寂寞难耐,朕心有不忍,便让她在此好生瞧着,也好纾解一番!”
月白的里衣十分单薄,幕卿心跪在地上的身子摇摇欲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衣袍。
夜风一吹,带血的衣襟便紧紧黏住了肌肤。
“嗯呀……皇上……”女人的脸上泛出情动之意,俯身到那一柱擎天的腿间,口中呻吟越发娇嫩。
周临灏以掌按下女子的脑袋,毒辣的目光却紧紧锁着幕卿心,眼中的冷色让人生惧。
四目对视之间,她僵直的视线仿佛已穿透那双瞳孔,看去了十年前——
8
“此次承蒙姑娘相救,他日若有机会,在下定当全力报答!”尸体横陈的战场上,约莫十二岁的男孩五官精致,华贵的衣襟脏污不堪。
十岁的幕卿心将他安置在茅草棚里,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好一身的重伤。男孩格外的沉默寡言,整整三日只是不住地偷看她,每一眼都格外的灼热而诚挚,却始终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三日后,那人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封用黑木炭写成的信,信中寥寥数句:
“多谢姑娘的照顾,我叫周临灏,他日若有需要,可携此信来大周寻我。”
信纸末尾有被擦拭的痕迹,她细细端详,发现那被擦掉的字迹写的是:若你肯来,我便娶你为妻,可好?
若你肯来,我便娶你为妻,可好?
七年后,她如约嫁了他——周朝最不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周临灏。
她满怀欣喜地拿着当年的信,想要给他一个莫大的惊喜,却发现,他竟早已有了别的心爱女子。
并且,那女子恰恰死在了她们的大婚之夜。
他变了,变得格外冷漠。
看着她的眼中再不见半点柔和,也再不见当年在漠西战场时的万千情意。
她默然,但仍心甘情愿地屈居后院,一步步推他登上帝位。
“是你说,让我来寻你。”幕卿心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了,挺直的脊背酥软下来,语调轻不可闻:
“我来了呀,可你呢……”可你,在十年后的如今杀我家人、屠我满门、践踏我的身心……
她扯开嘴角,原本清澈的目光一片空茫。
“你说什么?!”周临灏冷然的神色蓦地顿住,厉声追问:“幕卿心,你刚才说了什么?!”
“皇上,皇上您弄疼妾身了……”榻上的妃子小心翼翼地出声,已然吓软了身子。
“说!”
“皇上,皇后娘娘她刚刚什么也没说啊,您是不是听错……”
“你先下去。”他一口打断女人的话,翻身下床。
一双大掌抓了幕卿心的身子,两手粗暴地一扯,却不见她有一丝反抗。
周临灏眼中的神情几经变幻,方才相信是自己的误听。
幕卿心在半昏迷中只觉浑身一凉,隐隐约约闻到一丝檀香味,随后重伤的肩头便被人捏住了,但并未觉得有多痛。
直到一条腿被人高高勾起,粗硬的物事猝然闯入,似带着七分恨意三分狠劲!
“不……疼……”
被撕碎的月白里衣散落开来,随即干涩的体内一阵剧痛,可怕的噩梦再次降临。
她痛苦地蹙起眉,整个人站立不住地后退着,仰面倒在了床榻上。
手腕一痛,已被人禁锢在了头顶,再无反抗之力。
宫中流言一夜间飞传:
皇后娘娘触怒了皇上,遭罚在天辰宫中跪了一整夜,天亮之时被太监以席子裹着,带回了坤懿宫。
在大周的后宫中,只有身份低微的随侍宫女才会是此等待遇,而身份稍高的皆是以轿辇送之。
只不过当今的皇后娘娘……在皇上心中比不比得上宫女还需另说呢。
幕卿心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头,幽幽转醒,只觉浑身上下钻心的痛。
绣儿正跪着趴在她的床头,低低地压抑着啜泣,见她醒来顿时哭声一颤,“小姐、小姐你醒了……”
她弯了弯眼睛,伸出手擦干那满脸的泪珠,用粗哑不堪的声音安慰道:“绣儿,哭什么?”
“小姐!”
绣儿忽然间凄厉地呼喊一声,掩面趴在床边,不敢看那刺目的淤青,“绣儿错了,绣儿不该劝你这般委曲求全,都是绣儿的错……”
“没什么,我与皇上终究是夫妻,这种事没什么。”她该失去的皆已失去了,没什么……
坤懿宫外
楚雪芩紧握双拳的身影静静立着,扫了眼宫门内的幕卿心,眼中怨毒一收,朝西北角的太后寝宫而去。
9
不多时,坤懿宫接到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日乃小皇子三周岁生辰,太后将于长青宫为小皇子操办生辰宴,宫中众嫔妃无故不得缺席——钦此。”
幕卿心眼波微转,抬手接旨。
“小、小姐。”绣儿起身搀扶着幕卿心,言语间有些忐忑,“小皇子的生辰宴,怎么会在长青宫举办?”
长青宫,是楚雪芩的贵妃宫,而小皇子的生辰宴本该是在太后的怡宁宫举办。
宫中这唯一的小皇子是周临灏与楚雪悦的孩子,自小病弱;楚雪悦死后,周临灏对其百般疼爱,连带着楚雪芩亦是无上荣宠。
翌日,长青宫
嫔妃之间争奇斗艳,你来我往;唯独对那坐在贵妃位上的楚雪芩,众女人皆是毕恭毕敬、满面讨好。
这贵妃宫,如今俨然已成了第二个坤懿宫。
幕卿心一身素白的常服,虽无平日里身着凤袍那般高贵典雅,在这一众花枝招展的女人堆里,却也另有一番出尘气韵。
可今日终归是小皇子的生辰宴,堂堂皇后却身着素服,难道这是有意在为刚灭门的幕家鸣冤吗……
众人见她身上穿着,顿时诧异地对视一番,低下头一阵议论。
幕卿心听在耳中,微微抬首瞥向主位上的周临灏,果然,那一身明黄的男人脸色漆黑,扫过来的一眼之间,满满都是怒意。
今日来此之前……她忽然发觉衣柜中的凤袍竟已无一件完好,每一件衣服上,都被不知何人用火折子烫了无数个洞。
便是再手巧的绣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修补得了。
“姐姐,你可来迟了呢。”楚雪芩手牵着三岁的小皇子,口中玩笑般的语调响起,瞬间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一旁的太后清咳一声,不悦地看向幕卿心,沉声道:“皇后今日这身衣裳,倒是穿出了别样风情。”
幕卿心一言不发,垂首向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礼,“臣妾来迟了,见过母后、见过皇上。”
嫔妃席上,突然传来一个略带同情的声音,“虽说皇后娘娘近日心情不佳,可今天如何说来也是小皇子的两岁生辰,娘娘这一身素色,总是有些不搭呢……”
“小皇子生辰这般喜庆的日子,妹妹说话何必这般难听?”
楚雪芩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嫔妃的话,转头看向身边的皇帝,“既然卿心姐姐来了,皇上您看……”
周临灏不耐地一扬手,看向幕卿心的目光更加阴沉,片刻后,冷冷出声:“芩儿坐到朕的身边来。”
“皇上,这……”
此话一出,不仅周围众人,连楚雪芩也有些始料未及。
“既然皇后喜欢素净,不如便干脆些,滚到一边去好了!”
“皇上莫气,你看看意儿这么乖,若是吓着了他可如何是好呢?”楚雪芩的语调略带娇嗔。
幕卿心已经走到台上的身影猛地一僵,抬眼看向那主位上的男人,艰涩道:“你说什么?”
“朕说,让你滚。”男人执酒而尽,杯子用力一放,在桌上砸出响亮的声音。
10
她狼狈地下了高台,落座于一众妃嫔之中。
抬眼看去,恰见楚雪芩不轻不重地拍着怀里的小皇子,朝自己微微勾唇,暗露几分讥笑。
“父皇,儿臣要皇后娘娘抱!”
忽然间,台上的三岁小孩从楚雪芩怀中挣脱,蹦蹦跳跳地朝台下走去。
众人还未反应,只见皇帝眉峰一皱,淡淡道:“意儿,你要她作甚?”
“儿臣喜欢皇后娘娘,她好像画像里的母妃啊!”
一句无心之语,听得周临灏变了脸色。
是了,悦儿向来喜着白裳……难道这个女人,竟以为如此便能让他侧目么?
三岁小孩走路还略带蹒跚,常年患病的小脸十分苍白,就这般咯咯笑着朝她走来,幕卿心绷紧了心神,只觉那小小的身影好似随时能要了自己的命!
“皇后娘娘,可以抱抱意儿吗?”小娃娃仰起脸,一双眼睛忽闪着,干净得不掺杂质。
幕卿心胸中猝然一痛……若是三年前她的孩子没有出事,如今亦是这般惹人喜爱吧?
周临灏、周临灏……三年前我为你丢掉了孩子,三年后,我因你失去了全家,这一切,我该如何向你讨回?
“娘娘……”绣儿小声地在身后提醒。
她回过神来,伸手抱起面前的小孩,眼中溢出几分温柔的笑,“意儿,乖。”
周临灏的孩子,长得却一点也不像他,反倒乖巧得出奇。
见她笑了,小娃娃似乎格外开心,连连凑上去亲了她一口,“皇后娘娘,我可以叫你母妃吗?”
楚雪芩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转头说笑似的朝周临灏道:“意儿心里记挂着姐姐,都从不肯叫臣妾母妃呢,想来他是极喜欢卿心姐姐……”
“意儿年幼,尚无善恶之分。”周临灏眯了眯眼,看向台下那张切实笑得温柔的脸时,一句话脱口而出:
“他想叫,便叫吧!”
“嘻嘻!母妃我想吃紫薯糕!”
“紫薯糕过于甜腻且不宜消化,意儿,咱们今日不吃了可好?”幕卿心虽略微放了心,心下却仍带着戒备,除却规规矩矩地抱着怀中小孩之外,桌上吃食一概不动。
楚雪芩见此悄然勾唇,看过去的眼神已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幕卿心啊幕卿心……你倒是警惕得很呐,但,又有何用?
小皇子的生辰宴过后,周临灏对她的折磨稍减。
只不过每到夜里,她总要去天辰宫中跪着,看他与不同的妃嫔做着相同的肮脏事。
这些天所有侍寝的女人当中,独独从不见楚雪芩。
十月份金桂飘香,香气顺着外间夜风吹进来,混合了房中的淫靡气息之后变得极其难闻。
幕卿心跪在屏风旁,从当初的心如刀绞,到如今已能云淡风轻。
毕竟,他们唯剩仇怨了。
床榻上的两人身躯交缠,不堪入耳的声音在房中滋滋作响,她紧闭着双眼,嗅着空气中怪异的味道,喉间忽然涌出一阵恶心!
随即颤抖着身子,趴在地毯上狠狠地干呕起来,直呕得胸中气血翻腾。
11
今夜侍寝之人是一个刚获封的小昭仪,虽刻意呻吟着迎合皇帝的临幸,可眼底却暗藏着痛苦——
皇上于床笫之间行事变得暴虐,一无往日温柔体贴,此事宫中的传闻不假。
“啊、皇上轻些……”
“皇上……饶了翎儿……”
那女人听着幕卿心的呕吐声,身子略略挣扎,她感觉皇上的神色似乎有了片刻僵硬。
榻上仍旧颠鸾倒凤,周临灏随即便如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是在缠绵之际越发粗暴!
幕卿心只觉心肝脾肺都在叫嚣着难受,可周临灏不发话,也只得生生跪着,一直狂呕到天亮。
小皇子近些日子往坤懿宫跑得勤,最初只因幕卿心在生辰宴‘欠’他几口紫薯糕,后来则迷上了绣儿的厨艺。
“母后母后,你看意儿亲手做得紫薯糕,是绣儿姐姐教我的!”三岁的小孩言语规矩,似已有了五六岁的模样。
绣儿在一旁笑着,纠正道:“殿下,您叫奴婢绣儿即可,莫要唤奴婢姐姐了。”
“那怎么成?绣儿姐姐可是本皇子的师父!”
“小姐,您看小皇子这般懂事,哪像个三岁孩童?”绣儿笑,神色分外的温柔。
自从上次之后,绣儿便不再叫她娘娘了,反倒日日叫着小姐。
幕卿心伸手抚了抚那稚嫩的小脸,“意儿可想要吃些别的?绣儿做菜花样繁多,你不必次次吃这一样。”
“母后,这个紫薯糕吃了之后儿臣身子都好多了,儿臣就喜欢它,您也吃一口可好?”
那胖乎乎的小手捏着紫薯糕,颤颤巍巍地喂到了嘴边,她却猛地侧开了头,趴到桌上一阵呕吐!
今日吃了不少饭食,连带着胆汁都吐了出来。
“小姐!”绣儿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小姐您怎么了?您这几日本就吃得极少,怎还会吐呢?”
是啊,这几日她无端地没胃口……昨夜,只以为是实在忍受不了房中的淫靡之气,方才恶心狂吐的,可今日?
幕卿心狠狠地锤着胸口,一瞬间脸色骤变,“绣儿……”
话音还未落,宫门之外便见一个身影匆匆跑了进来。
来人是一个小太监,身后带着个提着药箱的年轻太医。
“奴才叩见皇后娘娘、小皇子殿下!”小太监双膝跪地,恭敬道:“奴才带了太医前来为您瞧身子。”
“你是谁?”绣儿警惕地站起身子,将幕卿心护在身后。
“绣儿姑娘莫急,乃是翎昭仪命奴才请了大夫,前来看望皇后娘娘。”
翎昭仪……
昨夜与周临灏上演活春宫的女子,想必是听见她呕吐了一夜;只不过她从不认识此号人物,对其今日之举亦是无从猜测。
自从上次,太医院因来人替她治伤而被重惩之后,坤懿宫便极难请太医了……幕卿心摆了摆手,看向底下的小太监,淡淡开口:
“本宫正巧需请太医,既然如此,便多谢翎昭仪了。”
“奴才定将话带到,望皇后娘娘安,奴才告退。”小太监并未多说,只留下太医,又匆匆回了。
太医把了脉,结果不出幕卿心所料。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这是有喜了!”
12
这一声略有些响亮,门外的婢女听了个清楚,悄然退了下去。
小皇子也十分惊喜,咯咯笑着扑到了幕卿心的怀里,开心道:“母后,你要给儿臣生小弟弟了吗?”
生……能生吗?
幕卿心忽然间沉默下来。
周临灏恨她如斯,后宫三千谁不可以生,又怎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可今日太医乃是那翎昭仪请来的,事已至此,她要想瞒着亦是不可能的事。
“小姐……”绣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担忧,“奴婢去求皇上……”
“不。”幕卿心微微摇头,垂眼看着面前的小皇子,轻柔地出声:
“意儿,母后问你,你可想要弟弟?”
“意儿想!”小孩坚定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弟弟妹妹意儿都想要!”
“母后也想为你生一个弟弟妹妹,如若你父皇允许……”
“母后别担心!父皇一定会准的!”
“真的吗?”
“嗯!意儿想要什么父皇他都会给的,意儿现在想要母后给意儿生个弟弟!”
周临灏踏入坤懿宫时,便见得这一番景象——
他向来病弱的儿子异常活泼,正追着绣儿在院中打闹,而另一头的金桂树下,他平生最厌恶的女人正轻勾着唇角,一手轻轻撑在石桌上。
“母后母后,绣儿姐姐她一点都不让着儿臣!”三岁小孩停了下来,噘嘴告状。
“意儿乖,咱们不理她便是。”幕卿心温柔地安抚,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
笑起来的幕卿心格外令人惊艳,浑身上下亦不见平日棱角,无端让他脑中闪过了十年前的那个身影。
周临灏猛地捂住心口,灼热的视线紧紧胶着在金桂树下。
长青宫
楚雪芩漫不经心地抚着鬓角,看着跪在底下的婢女。
“娘娘,皇上最近常去坤懿宫,皇后娘娘她如今又……奴婢在外头听得切切实实地,皇后娘娘她怀了龙子了!”
“此事当真?”
“回娘娘,千真万确。”
“如此,那便太好了……意儿呢?”
“奴婢日日仔细守着呢,小皇子他安好无虞,且小皇子格外喜爱皇后娘娘……”婢女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楚雪芩。
“本宫日日同他说皇后娘娘的好、皇后娘娘如何像他逝去的母妃……他当然会喜欢了。”就是要他喜欢呢……如今幕卿心果然怀了孕,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啊!
“娘娘,您的意思?”
“一切皆在本宫的掌握之中,你且回去。”
“是,娘娘。”
幕卿心转头,见得那张息怒莫辨的脸时,面上的神色顿时僵硬,忙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男人负手而立,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淡淡道:“朕听闻,你有了身孕。”
“是。”
“父皇!”一旁的小孩听得,当即又是一脸的乐呵,“母后终于要给意儿生弟弟了,真是太好了父皇!”
这个女人近两月来从未见过其他男人,太医回禀时说胎儿才两月,她这回,是真的有了他的骨肉……
周临灏的脸上未有明显喜色,一双眼在幕卿心的头顶扫了一圈,掠过那平坦的小腹时,眸光却是悄然温和了几分。
“既然如此……”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启禀皇上!芩贵妃落水了!”
13
“摆驾长青宫!”明黄的袖袍一挥,男人面露几分担忧,“意儿,随朕回去。”
幕卿心忐忑的心久悬不下,看着那因一句话便转身而去的男人,眸光涩然,抚着小腹的手微微收紧。
绣儿见此,强笑着安慰道:
“小姐,皇上方才并未发怒不是?若他不肯让小姐生下这个孩子,想必态度不会如刚才那般才对!”
“嗯。”
是啊……或许,他终归还是想要一个骨肉呢?
且等吧……
可任她左思右想,也未料到等来的竟是接下来的结局——
御前侍卫带着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坤懿宫,带来了周临灏的口谕:
“皇上有旨,立刻将皇后娘娘押下!宫中下人不得踏出大门一步!”
幕卿心二人被狠狠地押着,一路跌跌撞撞行至长青宫。
“你们大胆!为何无缘无故抓我家娘娘!”绣儿一路挣扎,忧心地看向幕卿心。
“识相的少说话,安分一点。”领头侍卫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我家娘娘可怀着皇上的龙子,若是伤着了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你们谁来负责?”
“龙子?呵呵……如今小皇子才是真正的龙子,他若有个好歹……”
“你说什么?”幕卿心从中听出了端倪,心中顿时一惊,“小皇子怎么了?”
“皇后娘娘,此事非同小可,恕卑职不便多说。”
刚踏入长青宫门,便听得里面传来楚雪芩伤心欲绝的哭声。
“意儿、意儿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周临灏立在一旁,不住地低声安慰:“芩儿莫急,待太医好好施救,定能救下意儿的,嗯?”
三岁小孩此时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半点生气也无。
楚雪芩果真是落了水,此时头发还湿着,整个人泪眼婆娑,紧紧地抓着那小手,“皇上,都是臣妾不好,都是臣妾没有照顾好意儿!”
幕卿心被人押着跪倒在地,抬眼之时,只见周临灏看过来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皇上急召臣妾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男人闻言,冷冷地走上前来,满眼厉色,“意儿自你坤懿宫中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幕卿心,最好不要让朕查出是你捣了鬼!”
她苦笑一声,确认那双眼中没有半分对自己的信任,“既然如此,皇上尽管查便是。”
床边,太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把脉的手也颤抖得越发厉害。
周临灏上前,焦急地掐了老太医的脖子,不住地吼道:“朕的皇儿怎么了?说!”
“启、启禀皇上,殿下的情况是中了毒啊!”
“中了何毒?细细禀来!”
“小皇子殿下中的乃是漠西的噬血之毒,依脉象看来埋伏体内已有些时日了,想必今日是被人引发了体内的毒,方才昏迷过去。”
小皇子生而多病,常年与楚雪芩住在长青宫内,接触的人亦不多,近日常去的只有坤懿宫!
“漠西的毒……”龙袍一挥,男人毒辣的视线定定地锁住了幕卿心,皱着眉一言不发。
幕卿心便曾领兵驻守过漠西边境,这大周后宫中,除了她还能有谁知晓漠西之毒?
14
楚雪芩哽咽的嗓音再次响起:“当务之急,意儿这毒可如何是好?”
“小皇子本身便体弱,而此毒极其霸道,微臣无能……”
“给朕救活意儿!救不活,朕要你全家陪葬!”
“皇上……微臣便直说了吧!”老太医抹了抹额际的冷汗,长叹道:
“噬血乃是漠西最为阴险的毒,微臣有幸了解过一些,只知眼下要解此毒,恐怕是……”
“如何解?说!”
“噬血此毒难解且不说,小皇子这毒须得在七日内解除方可,但那解毒的药引……”却是无处可寻!
“何为药引?”
幕卿心听着这前后的对话,一颗心逐渐沉底……
漠西噬血毒……药引,乃是孕妇的腹中血肉。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这药引,需要一个孕妇腹中胎儿的骨血。”
当今圣上除小皇子外,再无所出,这短短七日之内,又去何处寻得那胎儿血肉?
周临灏闻言,一手拎起那御医的衣襟,阴冷的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你说的可是当真?”
“微臣所说千真万确!”
“来人,将皇后押下!”
幕卿心面色苍白地抬眼,一手死死地捂着小腹,言语间萧瑟不堪,“敢问臣妾犯了何罪,为何押我?”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之上,眼中闪过几分复杂之色,缓缓道:“你腹中孩子不过两月,朕的意儿已有三岁了。”
一番话,似是解释,也似有些不忍。
“可他也是你的骨肉,也是你的骨肉啊!”
这个女人,怀的是他的骨肉……周临灏不言,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握紧。
楚雪芩忽地站起了身来,径直走向幕卿心,扯开了两人的话题:“幕卿心!是你对不对?是你给意儿下的毒!”
“楚雪芩,你……”
“意儿虽从小体虚却从未出过意外,如今不过与你接近两月,便中了漠西的毒,这后宫之中除了你还能有谁?”
周临灏心头疑窦顿生,毒辣的视线再度锁紧幕卿心。
他刚才便怀疑过此事,如今被楚雪芩一提,不由心头一紧。
“我幕卿心光明磊落,从未做出过这种事情。”
“光明磊落?好啊!”楚雪芩似是激动得失了控,仰头笑了两声,指着她道:
“意儿是今日从你的坤懿宫中回来才出的事,你既然光明磊落,是否敢让皇上彻查?”
好一个让皇上彻查,好一招放长线钓大鱼的连环计,直接将她楚雪芩撇了个干干净净。
幕卿心已然明白了大半,想必从自己在生辰宴上接触意儿之时,便已注定了今日之局!
周临灏面露质疑,当即挥手招来了御前侍卫,“给朕仔细搜查坤懿宫,将今日小皇子接触过的东西全部彻查!”
“是!”
不多时,坤懿宫中大大小小的物事皆被呈了上来。
其中,包括今日那些未吃完的紫薯糕。
“给朕一个个验!”
底下众人互看一眼,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幕卿心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抬眼看去,只见得楚雪芩朝她轻勾着唇角,那双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嘲讽。
老太医手执银针,一下下地试探。
终于,待触到那紫薯糕时,脸色一变——
被押在一旁的绣儿猝然站起身,挣脱了侍卫大叫道:“不必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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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震得众人一愣,连楚雪芩也是神色微变。
幕卿心厉声喝道:“绣儿!”
“呵呵……什么宫中医术第一的御医呢,查个毒竟需这么老半天吗?”绣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反倒面露得意之色,出言讥讽起太医来。
“绣儿!你疯了!”若是此时她还不明白,便愧对绣儿的一片忠心了。
这个傻丫头,见此事无法推脱,竟是要自己替她扛下罪责吗?
“小姐,你说奴婢疯了?”绣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口中的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我是疯了!我家小姐姿容倾国、文武绝世,到底哪里不好?可当今皇上却瞎了眼,枉顾我家小姐的一片痴心,还对小姐百般折磨!”
竟言皇上瞎了眼……此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众人几乎能感受到来自帝位上的阴沉气息。
周临灏的脸色,已难看至极。
“如今我家小姐好不容易有喜了,当然得是这大周唯一的皇子,这个小皇子不过是一个妾室所生罢了,如何能留下他与大周真正的龙子争权夺利?”
绣儿癫狂似的笑了,泛着泪光的双眸扫向幕卿心,以往的怯懦全数变为决然!
她的小丫鬟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装着乞求和欲坠不坠的泪珠,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定要以性命护你周全。
幕卿心如遭雷击,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皇、皇上,绣儿她只是……”
“小姐!奴婢知您向来维护我,只是如今罪孽已犯下了,绣儿只求一死!”
“够了!”周临灏震怒起身,眼底衔着万千惊涛骇浪,浓郁的杀气几乎要将绣儿碎尸万段!
“不、不绣儿别这样……”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肚子里的骨肉,她便只剩下绣儿了……
“小姐,来世、绣儿来世再与你续主仆之谊……”
“好一个胆敢暗害皇子的贱婢!”周临灏怒发冲冠,双目已然赤红,“只求一死?恐是太便宜你了!”
“来人!将皇后的婢女拖下去!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再将其尸身蒸熟了扔去喂狗!”
“不!”幕卿心惨嚎一声,连滚带爬地上前抓住那明黄的衣袍,连声哀求:
“今日一切都是臣妾所为,不关绣儿的事,求皇上放绣儿一条生路!”
回答她的,是头顶上那来自地狱的声音,“还不拖下去,行刑!”
“是!”侍卫领命,绣儿娇小的身子被人粗暴拖走。
周临灏的怒火尚不能平息,伸手掐着幕卿心的脖子将她抓了起来,恶狠狠道:
“放她一条生路?幕卿心,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吗?”
“皇上,卿心姐姐她……”楚雪芩的声音响起,不过两个字,便被打断——
“芩儿,朕知道你生性善良,但此事你便不必多言了,朕定要严加处理!”此刻,他觉得最近对幕卿心所生的恻隐之心简直可笑!
这个女人,曾经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又怎会对他的意儿有什么慈母之心?
幕卿心绝望地闭上眼,忍着自胸中传来的窒息感,不去看男人眼中那滔天的恨怒。
周临灏啊……你从头至尾竟连审问都不必,便要匆忙致我于死地吗?
16
天牢之中,万分阴森。
潮湿的茅草已发了霉,散布出难闻的臭味。
幕卿心双手被铁索缚着,整个人悬挂在刑柱上,一身凤袍脱去,换成了被鲜血染红的粗布囚服。
刑柱上,铁钉穿透了她的琵琶骨,两条铁链从中穿过,只微微一动,便是血流如注。
行刑的侍卫主管半途得令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阴沉地盯着幕卿心,吩咐道:
“将她的肩胛,再穿上两个洞。”
是她,再不是皇后娘娘了。
周临灏盛怒,加上楚雪芩的推波助澜,她被夺去了皇后之位,而因她身怀有孕,还需其腹中胎儿的血作为小皇子解毒的药引,便被打入了天牢。
“是,大人。”行刑之人垂下头,照令行事。
“啊……”嘶哑不堪的惨叫声从幕卿心的口中发出,已语不成调。
小腹一阵阵绞痛,比起身上已麻木的伤口更令她难以忍受。
“看好她的肚子。”侍卫主管眼神一转,转身离去。
“杀了我……”幕卿心低垂着头,被咬破的嘴角流着血丝,“周临灏,让我死……”
“死?”
牢门处,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楚雪芩的身影缓缓走上前来,尖利的指甲轻轻放到幕卿心的肩胛处,反复刮刺,“幕卿心,你终于想死了?”
肩膀被穿了血淋淋的四个大洞,那指甲每刮一下,都痛得她心脏紧缩。
“我就算做了鬼,也定不会放过你的,楚雪芩。”
“哈哈哈……”以往总是面目温婉的女人变了神色,狠戾地盯着她,轻笑道:
“我记得两月前便说过,你定得死,幕卿心,如今你可是信了?”
“只可惜啊,你如今想死却不行了,你这腹中的孩子还得取出来有用处呢!”
“意儿才是皇上唯一的龙子,你真以为怀了孕便能翻身吗?”
幕卿心绷紧了心神,讽刺地看向眼前的女人,言语间只觉可笑:
“唯一的龙子?只可惜却不是你楚雪芩所出,你再如何想我死,也改变不了周临灏心中无你的事实!”
“皇上心中有我无我又怎样?他身边终究只有我!”
“可为何,周临灏既能让我怀上身孕,却从未赐你一子半女呢?”两月来,周临灏日日遍宠后宫,却从未翻过楚雪芩的牌子。
楚雪芩脸色一变,眼中逐渐生恨,“你怀了又如何?不还是落在我的算计之中!”
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再恨幕卿心,慕府被满门抄斩之际,仍是力排朝廷众议留了她一命;明知幕卿心对他已唯剩仇恨,仍是纵她怀了身孕!
两个月来周临灏逐渐软化的态度她看在眼里,若非早已铺下了连环计……
“楚雪芩,即便你亲手弑姐、为意儿下毒又如何?你永远只能活在楚雪悦的身影下。”可怜,亦可悲!
楚雪芩愤恨的神色一闪,转又笑道:
“至少我能活着,而你很快就该死了呢……不过现在,你便是再激怒我,我也不会如你所愿的!”
故意激怒她、想利落去死?休想!
“皇上驾到——”天牢之外,突然传来尖利的嗓音。
17
周临灏的身影出现在刑牢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太医。
楚雪芩心下诧异,连忙上前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芩儿怎会在此?”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冷冷地看向幕卿心,掠过那鲜血淋漓的肩胛时,亦不见丝毫动容。
“皇上,卿心姐姐身怀有孕,臣妾担忧……”
“此等污秽之地,莫要脏了芩儿的身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皇上。”楚雪芩以眼角余光扫了眼皇帝的神色,乖顺地俯身离去。
幕卿心惨白的脸上除却嘴角艳红之外,再无血色,见周临灏一步步走来,不禁嘶哑地讥笑道:
“怎么?便这般等不及,要来取我孩儿的性命了吗?”
周临灏的视线扫过她孱弱的身躯,一言不发。
“皇上,这……”太医拱手,为难地看着一身是伤的幕卿心。
“如何?”
“这……娘娘如今的身子受伤过重,若是强行堕胎取血,恐怕……娘娘终将性命难保啊!”
性命难保?
幕卿心不可抑止地轻笑出声,笑得穿过肩胛的铁链阵阵颤动,双腿间鲜血长流。
“周临灏,何不取了我的性命?”
“幕卿心,你如今便是想死,还需朕的允许!”男人凑上前来,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朵,随即朝太医命令道:
“七日之内,给朕好好调理她的身子,七日后取出胎血!”
皇宫西北角
不起眼的院落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王爷到了何地?”
“回昭仪娘娘,最快尚需七日。”
“你马上托信与王爷,就说时间紧迫,务必快马加鞭。”
“是,娘娘。”
暗卫领命下去,女人伸手掐了窗边的花朵,清秀的脸庞正是那夜周临灏宠幸的翎昭仪。
手中花枝折断,伴随着嘴里的轻叹溢出:“恐再次事与愿违啊……”
七日时间,转眼便过。
周临灏下旨,将那违旨对幕卿心动了私刑的下人全数凌迟,再将其尸体与绣儿一般——蒸熟喂了狗。
幕卿心被放出天牢,住进了近年来无人住过的冷宫。
太医日日守在冷宫之中,确保她的胎儿无虞。
“娘娘,得罪了。”老太医面上神色似有不忍,吩咐下人取了碗来。
力气颇大的嬷嬷左右按着幕卿心,将她的身子摆成不易挣扎的大字型,下身垂于床沿上,放着碗的托盘置于床边。
幕卿心阖上双眼,被穿透的双肩渗出血来,染红了身下的被褥。
一嬷嬷手执二指宽的竹板,试探着朝她未见隆起的小腹一下下地鞭挞,拍了十来下之后,力道逐渐加大。
太医以五指按住那小腹周围的穴位,一轻一重、一按一推,动作间亦是越发地用力。
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四肢百骸涌来,脑中犹如血液倒流一般,隐忍无声的幕卿心猝然一声尖叫,整个人挣扎着要从床上跃起!
武将出身的力气十分惊人,几个嬷嬷连忙费了全力,方才将那不断扭动的身子压住!
“不……疼……”这种疼,不似被周临灏强暴那般,却比之更甚,如同深入了骨髓,一刀刀地剐在了骨节上!
18
“娘娘啊……您且忍着吧……”太医叹了口气,双手死死地按住那腹部,朝下推拿,一面心有不忍地安慰道:
“如今已调养了七日,即便取出了胎儿,娘娘的性命亦可无忧。”
性命无忧……
最后四字回荡在脑海之中,幕卿心喉间腥甜、心头泣血:周临灏,楚雪芩,今日我若性命无忧,他日你们便难逃一死!
涓涓鲜血自那玉白的双腿间流出,滴落在床下的碗中,她浑身抽搐着,陷入昏迷。
“你若肯来,我便娶你为妻,可好?”梦里,十二岁男孩双手抓着她的肩,眸底星光闪烁。
“不要、不好……”
幕卿心梦见自己屈膝跪在悬崖边上,脚下的万丈深渊里,一个稚嫩的孩童正朝她挥手,声声催促道:
“卿心,快来,我在等你……”
她的脸上溢出欣喜,眼前的深渊似乎成了平地,“等我……”
不过两个字,那张十二岁的脸庞忽然间变了,周临灏厌恶的脸迅速与其重合。
男人嘴边噙着来自十八层地狱的笑,长剑一挥,将她伸出的手臂斩落在地!
“不……我不要来寻你、不要嫁给你了……”她错了,她再也不要嫁他了!
冷宫中被分配了一个小宫女,见幕卿心在梦魇中挣扎,只好无措地叫醒了她,一边壮着胆子道:
“娘娘……您且醒醒!”
焦急的呼喊声传入耳中,幕卿心眼角的泪水隐入发鬓,幽幽转醒。
“你、是谁?”
“回娘娘,奴婢受翎昭仪的命令,来此照顾娘娘的。”
翎昭仪……
当日她查出身孕之时,也是那个小昭仪替她请了御医,只不过,转眼便被周临灏知晓了。
“本宫无需照顾,你且回去替本宫多谢翎昭仪的好意吧。”
“娘娘……”小婢女神色间怯生生地,不见半点绣儿以往的机灵与胆气。
幕卿心胸中一痛,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见了绣儿活泼的身影,眼角泪水益发苦涩,“回去吧。”
“娘娘且莫赶走奴婢,昭仪娘娘还命奴婢将此物转交给您。”
双手奉上,乃是一个淡粉色的锦囊,囊中只有一张简短的字条——
她黯淡的双眼中涌出震惊之色,缓缓收起锦囊,朝床边的婢女道:
“扶本宫洗漱。”
“是,娘娘。”见她未再提赶人,小婢女开心地一笑,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
“你回去……”
“娘娘……”
“我只是让你回去一趟,替我与翎昭仪道个谢,办了事便回来吧。”见那张小脸上还闪烁着纯真,幕卿心费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道:
“只是这冷宫度日颇为艰辛,你恐要与我一同吃苦了。”
“奴婢不怕苦!昭仪娘娘将奴婢赠予您了,奴婢便愿生死追随娘娘!”
生死追随……当初绣儿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啊……
幕卿心仰头,逼回眸中的眼泪,踉跄着朝冷宫门口而去。
一路小跑,到得皇宫西北角处。
一个木板做成的简陋无字碑立在地上,看上去孤零零地,唯有墓碑脚下放了一支簪子,那是绣儿最为宝贝的贴身之物。
“绣儿!”她强撑的身子蓦然跪倒在地,捡起地上的簪子,用尽全身余力在木板上雕琢刻画。
19
往日潇洒俊秀的字体刻在木板上,显得歪歪扭扭、凌乱虚浮,幕卿心手抚着墓碑嘶声悲鸣:
“对不起、对不起!”捏着簪子的手无力垂落,她白得病态的双唇染上血色,“瞧,你以命护我,我竟无能为你刻出一句像样的碑文……”
细雨簌簌飘落,润湿了脚下的泥土。
身后,一个白衣男人撑伞而来,蹲下身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坚定地朝那木板上刻去。
一笔一划,铿锵有力。
落笔间,碑文落成。
苍劲有力的字迹,上书短短九字:令妹绣儿之墓——幕卿心。
“娘娘。”大掌撤去,一股轻柔的力道扶她站起身来。
幕卿心隐忍多时的泪水倾巢而出,紧紧抓了男人的衣袖,垂下头泣不成声:
“周、临、枫。”
“卿……心。”男人微不可查地叹息,拥她单薄的身子入怀,细细安抚,“我回来晚了……”
早在两个多月前,他便已接到了幕卿心的飞鸽传书,奈何朝廷调令迟迟不下;他设计伪造了一场虚假的漠西战事,方才得了圣上的诏书回朝。
雨停了。
她收起浑身上下的悲恸,绝望的眸中闪过若隐若现的光,笑着寒暄道:
“临枫,近年来过得可好?”
他们曾共守漠西疆土、互为生死之交——在周临枫还未被封王割地之前,他们并肩驰骋了整整三年!
直至三年前,她嫁给周临灏,一年后周临灏继承大统,他被封作了大周最为显赫的漠西战王,从此固守边疆,再未踏入云景城一步。
“卿心,此话不该是我来问你吗?”周临枫收了纸伞,狭长的丹凤眼中痛色乍现。
“我……”她惊觉一时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卿心,你嘴角的笑十分难看。”
“你向来只会夸我才貌双绝、倾世无双呢……”
“那是当初的你。”
那是当初的她……如今的她呢?
幕卿心刹那间轻笑,低哑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响彻了这一方天地!
深秋已至,夜里寒气逼人。
幕卿心斜倚窗边,双手软软地放在桌上。
近日太医时时前来,尽心尽力地医治她的身子,想必是翎昭仪那边费了不少力气,只不过她被穿了琵琶骨,眼下已连简单的抬手都难。
“娘娘,更深露重,您早点歇息吧。”小婢女的性子甚为谨慎,此时一边剪着白烛,一边怯怯相劝。
“香菱,你下去休息吧,不必守着我。”
“是,娘娘。”
房中空无一人,她忍着肩膀的痛意,拿起桌上的剪刀细细摩挲。
想当年与周临灏的大婚之夜,她便是这般,独自剪烛剪到了天光大亮……
刺骨夜风顺着窗棂钻进来,吹动她单薄的衣襟,缠满了白纱的双臂无力地垂下,剪刀随之落地。
窗外的暗影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见她转身朝床榻而去,方才将紧绷的身躯松懈了下来,悄然离开。
漠西战王周临枫回朝、小皇子大病初愈,此乃好事成双!
圣上龙心大悦,下旨宴请朝臣与宫妃、举国同庆,连冷宫中的幕卿心也得了旨意。
20
“娘娘,今日乃朝廷大庆,恐是要穿得喜庆些,可我们……”幕卿心除了平日的正宫凤袍之外,其他衣裳皆是十分简约素雅,香菱在柜中来来回回地挑着,一筹莫展。
幕卿心淡淡扫了一眼,微微摇头,“不必,帮我拿新做的那件素白衫子便好。”
“娘娘,可天气太凉了,这件衫子又极薄……”更主要的,上次生辰宴上幕卿心穿错了衣服的事可是传遍了后宫。
“拿吧,不必担忧。”
素白的衣裳除了领口有些暗青花纹之外,再无其他,乍一看,与那丧服也相差无几。
幕卿心一步步走到边上,如今,再无人出言计较她穿了什么衣物。
毕竟,被打入了冷宫之人,又有谁人还会放在眼里?
众人不曾留意她半分,可周临灏的脸色却是一连好几变,看着幕卿心那一身的素白,目光越发晦暗不明!
幕卿心波澜不惊地落座,嘴角悄然勾起。
今日的衣服除却尺码大小之外,皆与十年前她在漠西所穿的相差无几!
但凡周临灏不曾失忆,便该能想到些什么。
太后的视线落在幕卿心身上,仍旧是眉头一皱,却也并未出声。
“今日枫王爷归朝、小皇子病愈,朕心甚喜,诸位爱卿勿要拘礼,还请自便!”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众臣跪拜。
“多谢皇上!”
楚雪芩抱着小皇子坐在帝王身侧,如今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转眼见周临灏的面色有异,不由低声问道:
“皇上,您怎么了?”
“无事,芩儿不必担心。”周临灏回过神来,从幕卿心身上收回视线。
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楚雪芩一转眼却注意到了周临枫的目光……也在关切地瞧着那坐于角落的女人。
幕卿心!
即便如此,竟也让你逃了一死!
不过转瞬,心里顿生一计。
“枫王爷。”楚雪芩换上一副笑颜,朝周临枫举起杯,温婉地道:
“早闻王爷年少有名,战功赫赫,今日得见果然人中俊杰。”
周临枫一身朝服,原本出尘脱俗的气质变得浑厚,见此回以一礼,“贵妃娘娘过奖。”
“王爷此番回朝皇上可高兴坏了,昨日还与臣妾提及您年少时与卿心姐姐共守漠西时,那些屡屡得胜的战绩;王爷有所不知,卿心姐姐与臣妾交好,她也曾说起许多王爷您的好呢!”
周临枫神色微怔,难得地勾出一笑,“不过一些旧事而已,如今本王倒记得不清了。”
宛如谪仙的男子眉眼浅淡,温和的目光直直看过来。
楚雪芩执杯的指尖一紧,“王爷不太记得这些小事也属正常,只是臣妾向来十分钦佩王爷。”
身旁,周临灏一口饮尽杯中酒。
小皇子独自坐在中央,此时从人群中发现了幕卿心,顿时扬起了开心的笑,站起身扯了扯周临灏的龙袍,大声道:
“父皇,儿臣想去母后那儿!”
稚嫩的孩童声音格外响亮,原本嘈杂的殿中顿时噤若寒蝉。
皇帝的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意儿,你说什么?”
21
“回父皇,儿臣想和母后一起坐!儿臣已好些日子没见母后了,芩姨说,儿臣此次能逢凶化吉都是母后的功劳,要儿臣好生记着母后的恩情呢!”
三岁多的孩童言语间天真无邪,但凡是知内情的人皆是互看一眼,大气也不敢出。
楚雪芩见此,温柔地朝周临灏道:
“皇上,意儿尚幼,臣妾不想他心中留下任何不好的阴影,他向来又十分喜爱卿心姐姐,便成全了他吧。”
当今贵妃得皇上荣宠却始终深明大义、胸襟宽广,众人闻言欣慰不已。
幕卿心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看着不远处那欢快的小身影朝自己奔来——
“母后,儿臣这几日好想你,可以抱抱意儿吗?”
皇后娘娘,可以抱抱意儿吗……孩童的双眼中闪烁着和无辜,高兴地瞧着她。
两月前,便是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三岁小孩,让她没了绣儿、丢了皇后之位、失了腹中骨肉!
眼前的这个小小的身子里,流淌着她腹中胎儿的骨血!
幕卿心胸口剧痛,满含恨意的眼神掠过高台之上……楚雪芩,好狠的手段!
“母后……您这几日都不肯见意儿,难道真如芩姨所说,是意儿惹您生气了吗?”小孩原本欣喜的小脸,一点点黯淡下来。
“不,怎么会……”她狠狠地咬着舌头,直至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母后,那您抱抱意儿好不好?”
“好……”伤口未愈的双臂每抬起一分,便剧痛钻心,周围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幕卿心抬手间冷汗丛生,脸色愈发惨白。
下一刻,高台之上同时掠出了两道身影!
速度之快,不过众人眼前一花的功夫,凝神一看,只剩下残影。
幕卿心只觉腰间一紧,一只大掌施力托起了她的双臂。
周临枫轻轻将她双臂放下,缓缓退后两步,面不改色地转眼看去——
周临灏手中的酒杯还未来得及放,略有些僵硬的身躯立在一旁,那作势要揽住幕卿心的手势,已在转瞬之间收回。
“枫弟这是作甚?”
高台之上,除却楚雪芩的脸色极为难看之外,太后亦是有些诧异。
宫妃震惊,群臣静默,愣愣地看着那似乎开始对峙的两人。
周临枫垂首,朝周临灏行了一礼,缓缓道:
“皇上定知,臣弟与娘娘曾有同袍之谊,如今娘娘身受重伤,臣弟也是一时担忧,方才冒犯了。”
幕卿心闭了闭眼,任凭额角的冷汗低落在衣襟上,眼看着周临灏那一副生恐自己对小皇子不利的姿态,心中冷笑。
“罪妾如今即便有心也无力,定不会对小皇子有半点威胁的,皇上大可放心。”她讽刺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顿了顿道:
“多谢枫王爷的关心,卿心无碍。”
前半句满是讥讽,可后半句却十足的真诚。
卿心……那是从不曾对他有过的自称和语气,周临灏牙关暗咬,狠狠捏着手中的酒杯,半晌,冷冷道:
“你既有自知之明,便甚好。”
“母后受伤了?”
小皇子听懂了最重要的那句话,连忙绕着幕卿心转了两圈,焦急不已,“母后你哪里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22
幕卿心想哭却无法哭,艰涩地勾起嘴角,“意儿别担心,我只需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只是,日后莫要再叫我母后了。”
这一声母后,她再也承受不起。
“母……后……”三岁孩童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露出几分伤痛。
“香菱,送你的主子回宫。”
香菱畏缩地朝高台之上望了一眼,见无人阻止,方才扶着幕卿心离开。
周临枫深吸一口气,抬眼朝台上一扫,起身回座。
太后的沉下了气,见此不紧不慢地出声:“皇上,这幕家女子,如今是否已废除后位,打入了冷宫?”
“是的,太后。”
“哀家可听闻,她的罪状十分严重,恐怕一死都难辞其咎,怎的如今竟还能出席如此重大的宫宴?”
周临灏神色微动,微不可查地扫了眼楚雪芩,淡淡回道:
“太后想必也知道,此次意儿的性命乃是她腹中胎儿的骨血所换,朕留她尚还另有用处。”
“当真?”
“自然,太后不必担忧,此等罪臣之女,朕自会妥善处理。”
“如此便好。”
“娘娘,让微臣看看您的伤势。”今日来的太医,换了个人。
幕卿心半靠在床头,任由香菱帮自己抬起手腕,“今日怎是大人前来?”
“娘娘何意?微臣乃是得了枫王爷之命,前来替您检查伤口。”
香菱立在一旁,垂着眼不发一言。
“娘娘身上的外伤极重,不精心调养上三月,恐怕手臂难以复原。”
御医摇了摇头,似有些钦佩,“不过,短短几日伤口便有如此大的好转,娘娘实乃神人也。”
太医走时,留下一些药材。
“娘娘,奴婢去为您煎药。”香菱抱着药材,行了一礼。
幕卿心眯了眯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慢着。”
“娘娘?”
“前些日子的太医,并非你家翎昭仪为我安排的,是吧?”
从那日翎昭仪冒着风险帮她安葬了绣儿,她便已知晓那翎昭仪必然是周临枫的人,她一直以为前些日子那御医是受了周临枫的命,孰料,今日的这个才是。
此事,香菱定然是知晓,且一直在瞒着她的。
“娘娘!”香菱抱着药材的双手一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奴婢也是迫不得已,才未告知娘娘!”
“前些日子的御医,是奉了周临灏的旨意吧。”她微微垂眸,言语笃定而不屑。
“皇上早知奴婢被昭仪娘娘调来照顾您了,虽并未加以追究,可御医之事是皇上命奴婢不可透露与任何人,奴婢若是擅自告诉了您,皇上定会降罪昭仪娘娘的!”
幕卿心转眼,忽而轻笑一声,波澜不惊道:
“无事,你便当作我今日不曾与你说过这些。”
“娘娘?”
“翎昭仪有恩于我,我当然不能让她无辜受了牵连,曾经也有一个丫头对我忠心耿耿,瞧着你对翎昭仪一片赤诚,我也深感欣慰。”
“多谢娘娘深明大义!”
深明大义?
幕卿心漠然地牵起了唇角,细细回想了今日宴会上的那一幕;周临灏,既然你对我还存着不该有的恻隐之心,那么……
我便能让你后悔今日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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