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裕州有个叫宋金旺的屠户,年方二十,以杀猪卖肉为生。这屠户没有心眼,为人实诚,好扶危济困,在十里八乡名声极好。

这天中午,宋金旺在城里卖肉,一个老主顾走到肉摊前,他指了指肉架子,说是丈人和舅官儿来走亲戚,要五斤精排。宋金旺见是熟人,特意多砍了几根骨头,钱却不多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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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顾得了便宜,自是满心欢喜,临走前,他凑到屠户耳旁,悄声道:“老弟,你做人厚道,我也不白占你便宜,给你指个好事儿。城南有个庄汉在卖闺女,我看那小妮儿有个十来岁,姿容甚是标致,你去讨了做老婆岂不是好。”说完那主顾朝宋金旺挤了挤眼,嘿嘿一笑走了。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宋金旺自小没了爹娘,没有祖产又无依无靠,一个人过惯了,对于娶妻生子之事却是不很上心。

到了这天晚间,肉卖个精光,宋金旺拆了肉架子,挑个担子出城回家。说来也巧,出城回他家,城南是必经之地。

这宋金旺走着走着,就看见前面城门口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刚才男的说,妻子得了急病。”“真可怜,男的还是个瘸子。”

“诸位叔伯婶娘,小芝给你们磕头了,谁能给我十两银子,救救我娘,我给他当牛做马……。”路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不停地朝着众人磕头,只听那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诉求,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拔出,散布在空中,织成一幅暗蓝色的悲哀。

旁边一个臊眼耷眉的汉子,一条腿打着绷带,一双手撑着地面,目光温柔地盯着女孩。当他听到女孩的话时,不由自主地面目狰狞起来,随之又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宋金旺站在人群中,听了半天,这时有人认出他来,把他推向前面,打趣他道:“宋相公,你买了这孩子吧。”

这宋金旺抬头往前一瞅,正好和小女孩对上了眼儿,他的脸色顿时一红。只见他蹲下身背起那个瘸汉子,回头对女孩道:“走吧,去你家看看。”

小女孩只当宋金旺要安顿好她爹娘后,就领她走。她对着宋金旺道了个万福,挑起担子紧随其后。

七拐八拐地走了一路,三人回到了家。站在院子里,就听见一阵阵的剧烈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进了屋,只见榻上躺着个妇人,蜡黄的脸色在惨淡的油灯的衬映下,分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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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郎,你们回来了”,那妇人有气无力地问询道,“我的病我知道,不要再花钱医治了,留些银两好医治你的腿……。”

“绣娘,别说了”,瘸汉子暗恨自己不能走路、无法干活,面对家里的困境,无能为力,只能以泪洗面。

原来,这瘸汉子名叫周寿庚,祖上做过仵作,到他这一辈,不愿意吃官家饭,就在县城里开个豆腐坊,以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娶妻张氏绣娘,女儿年方十五,叫周小芝。

周寿庚的豆腐坊生意不错,一家三口不愁吃穿,虽是简单饭食、粗布麻衣,但胜在和睦,日子倒也过得美满幸福。

一个月前,周寿庚去城西李家岗收黄豆,那里种豆子的人家多,豆子成色也好,收完黄豆碰见个熟人,便找了个路边野摊儿,边喝酒边聊天。许是两人久未碰面,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太阳西沉,周寿庚惊醒过来,这才动身回去。

眼看天色已晚,为了不耽误晚上做豆腐,周寿庚便抄了条近路回家。这条路确实近了八九里,但需经过一片茂密的林子,这林子绵延二里多长,常有野狗、野猪之类的动物出没。

周寿庚小心地赶着骡车,只希望平安地走到大路上,就安全了。说来也巧,眼看就要走出林子,突然有一团黑影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一头拱向骡车。那拉车的大青螺受了惊,拖着车在路上狂奔起来。周寿庚驾不住车辕,一不留神从骡车上翻滚下来,把个小腿骨给磕断了。

到了后半夜,张绣娘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来,于是央求街坊邻居打着火把顺路寻找,一直等到天亮了,才在林子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周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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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不至于残废了,但周寿庚却也下不来床,更别说干重活了。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下非同小可,为接小腿骨把家底花了个干干净净。这下可苦了张绣娘,平日里都是丈夫在操持生意,她只管做做饭、洗洗衣,如今不同往日,况且她丈夫的腿伤还得接着治,这张绣娘咬了咬牙,愣是坚持了下来。

没了依靠,张绣娘晚上磨豆腐、熬豆浆、点豆腐,等忙活完天已大亮,又该去卖豆腐了,卖完回家来不及休息,接着筛豆子、泡豆子,晚上再做豆腐,天天如此。看着妻子这么辛苦,周寿庚心里难受极了,张绣娘却反过来安慰他把心放宽好生养病。

谁知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这天早上,忙活了一夜的张绣娘,躺下没两个时辰,突然发起了高烧,郎中来诊脉,说是劳累过度才染了风寒,可也奇怪,草药吃了半个月,愣是高烧不退,把个本来珠圆玉润的妇人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看要没命了。

爹爹和娘亲卧床不起,家里又没钱看病,周小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一横,这才有了卖身救母这一出。

听了周寿庚的哭诉,宋金旺沉默了下来。

“周大叔,我身上没有银子,不过每日卖肉,总能落个百十文铜钱”,宋金旺掏出今日卖肉所得,一把就塞到了周寿庚手里。

“宋相公,使不得啊!” 周寿庚很想拿了这钱,但他犹豫了下,又推给了宋金旺。

“嫌少?我明日还会来,送来十两银子,先把大娘的病医好吧。”宋金旺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那周小芝倚在门框上,满脸羞红,目送他离开。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直到半年后,这张绣娘才痊愈下地。尽管周寿庚伤愈后也能挣钱,但大部分医药费都是宋金旺出的。

这天晚上,张绣娘特地炒了四个好菜,让丈夫去街头酒馆打了几角酒水,一家人要答谢宋金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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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宋金旺来到周家,坐了上首,四个人也不客套,一边扯些咸淡话儿,一边不停地举杯,不大一会儿就都喝高了。

趁着酒劲,张绣娘用胳膊肘碰了碰丈夫,周寿庚立即心领神会。

“宋相公,当初小芝卖身的事,你还记得吗?”

“周大叔,我怎会不记得,不过……,我就是想帮帮你们,实在是没有要娶小芝妹子的意思。”这宋金旺是个没头脑,加之喝了几杯,话儿说得也忒直白。

这话骚得周小芝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登时坐不住,捂着脸就跑院子里去了。

周寿庚夫妇对视了一眼,一时面面相觑。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倒是周家几人尴尬了。

只听得“噗通”一声,却是那周氏夫妇双双给宋金旺跪下了。

“周大叔,张大娘,你们这是做甚,快快起来,”宋金旺见此,立即起身相扶。

“恩公,请受我夫妇一拜,此后恩公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周寿庚受了宋金旺大恩,却无以为报,竟磕起头来。

自此以后,周宋两家一直有来往,张绣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宋金旺,除了隔三差五地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喝酒以外,四季衣服、鞋袜都给他准备齐全。

这期间,媒人给周小芝说了几门亲事,但都被她坚决回绝。虽说周家闺女人长得漂亮,几回后,竟无人再来说媒。

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天,周寿庚正在街上卖豆腐,竟看见几个差役押着宋金旺走来,他上前欲打听清楚,却被差役推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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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寿庚还哪有心思做生意,挑着豆腐担子赶紧回了家,跟婆娘一说这事,绣娘也急了,一时间没有主意,竟哭哭啼啼起来。

“别急,绣娘,容我去打听打听,再做打算。” 周寿庚安慰他妻子。

要说打听官司上的事,周寿庚还真有个关系。因为祖上从事仵作的缘故,县府衙门的仵作,唤作王天龙,跟周寿庚有些交情。事不宜迟,周寿庚拿些银钱,就急忙去找寻王仵作,打听案情。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下午,想着趁天亮给猪褪毛,宋金旺早早地收摊回家,谁知道在家门口碰见了邻居纪大海,这纪大海见宋金旺回来,拉住他就道:“兄弟,你回来的正好,哥哥我今天心里不得劲儿,你陪我一醉方休。”

“纪大哥,我还得给猪褪毛里,就不陪你了吧。”宋金旺推辞了。

“酒菜都准备好了,来吧来吧。”这纪大海是真想找人喝酒,不由分说地把宋金旺推到了屋里。

书说简短,这哥俩儿拿着醋水碟子不停地碰着,几碗下去,宋金旺就觉得那酒劲上来了,天旋地转的。纪大海红着眼睛盯着宋金旺,几次想开口说事儿,但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求碰杯。

天黑透了,宋金旺见纪大海先趴在桌子上不动了,他想回家睡觉,可还没等站起来,却一阵眩晕,也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宋金旺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醒来已是白天了。他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可他抬头一看,立即被惊得精神恍惚、魂飞天外。只见昨天下午还坐在他对面的纪大海,这会儿正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胸口还插了把刀子。再一看那把刀子,这不正是自己平时杀猪割肉用的刀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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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纪大海的老婆潘玉莲领着几个差役进了屋,见了宋金旺二话不说,铁链一抖,就把他给锁上了,然后拉起来就走。

那边王仵作简单给周寿庚说了案情,突道一声不好,抓了人,大老爷就要审案,王仵作不由分说地拉着周寿庚,直奔县衙公堂。

这边宋金旺被差役带到县衙大堂里,崔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大胆刁民,你可知罪?”

宋金旺跪在堂下,战战兢兢地说:“大人,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呀?”

这时,纪大海的老婆潘玉莲哭嚎着在堂下喊:“大人,民妇的丈夫死得冤呀,请大人为民妇做主!”崔县令就让潘玉莲把事情的经过据实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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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莲说,昨天下午纪大海好心请宋金旺来她家喝酒,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宋金旺酒后起了色心,竟欲强暴于她。纪大海因看见妻子受辱,与宋金旺撕打起来,被这恶人一刀捅在心窝,登时毙了命。潘玉莲因害怕,赶紧逃到了同村的宋子庆家,这才一块儿来报了官。

宋子庆也说,昨晚潘玉莲跑到他家时,眼见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是被人强暴又是哪般?

宋金旺脑子里“嗡嗡”直响,他真是不记得酒后发生了啥事,但此时百口难辩,只能连喊冤枉。崔县令却不理他,说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当堂判令击打四十杖后,把个宋金旺投进了死牢里。

堂下周寿庚听了审案,暗暗心惊:这宋金旺酒后强暴杀人之说,打死他也不能相信。

回了家,周寿庚就把经过给张绣娘讲了一遍,把张绣娘给气晕了过去,跟周寿庚一样,张绣娘也不相信宋金旺会酒后杀人

夫妻俩商量了一夜,早上的时候做了决定:如若宋金旺真是被冤枉的,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他性命。

却说周寿庚典当了豆腐坊,怀揣五十两银子,又去找了王天龙,那王天龙二话不说,约了本县刘典史,三人就奔了翠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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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翠香楼暖阁里,酒过三巡后,周寿庚向两位官差老爷详细述说了他和宋金旺相识的经过,话完发问:“我的女儿小芝,年方十五,姿容标致,宋相公有恩于我,我欲将小女许配给他,他都做不到趁人之危,又怎会垂涎那个半老徐娘的潘玉莲呢?”

王天龙得了周寿庚好处,也趁势进言:“在公堂上,我观那宋子庆和潘玉莲两人眉来眼去的,定是串供栽赃。”

这刘典史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主儿,当即忍不住拍案而起,又细细思量后,说道:“县尊崔大人当堂审理了案子,现在恐怕已经在向府城行文,容我回去和他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不表周寿庚和王天龙二人密议如何让宋金旺在死牢里少吃点苦头,单说刘典史回了县衙,径直去了县尊居住的后堂。

“县尊大人,宋金旺杀人一案,下官以为另有隐情,欲再去调查一番,还请大人允准”,见到崔大人,刘典史也不客套,抱了抱拳,直接请令。

“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何来另有隐情?”,崔县令以手拂须,似有不悦。

“那日拘了宋金旺,下官见他衣物干净,没有搏斗和血迹喷溅的迹象”,刘典史回道。

“也可能是宋金旺杀人后换了衣物,但……”,崔县令略一沉吟,一时犹豫起来。

如今崔县令任期三年,考核在即,这万一弄出个冤假错案,影响了仕途却是不妙。

“如此的话,本尊暂先压下此案,你带两个精明干吏,务必三日内查明真相。”这崔县令顾忌自己的乌纱,准了刘典史的请令。

刘典史这一查,竟真个查出了东西。

查案第二晚,有一捕快汇报:潘玉莲和宋子庆两人早有奸情,行那苟且之事时,潘玉莲问血衣何在?宋子庆答藏在家里。不想此话竟被蹲守的捕快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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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刘典史便带领众人,到了宋子庆家中,当场搜出了血衣。宋子庆和潘玉莲见事情败露,当即吓瘫了。

拿了重要物证,崔县令再次升堂,还没等到上大刑,那潘玉莲竟吓得屎尿齐流,一下子全招了。

原来,那天潘玉莲和宋子庆幽会之时,被纪大海撞了个正着,纪大海只当妻子一时糊涂,原谅了潘玉莲,但这潘玉莲却将纪大海当成了障碍,竟起了杀心。

当天下午,趁丈夫和宋金旺烂醉之际,潘玉莲召来了宋子庆,捅杀了纪大海。杀人后,二人通了口供,让宋金旺当了替罪羊。

案子真相大白,崔县令当即判宋子庆斩首,潘玉莲处绞刑,宋金旺也被无罪释放了。

宋金旺重获了自由,由于被屈打成招,身体抱恙,由周寿庚一家照料直至痊愈。

经历了这番波折,尤其是得到周小芝的嘘寒问暖、悉心照料后,宋金旺这个榆木疙瘩竟然开了窍,和周小芝喜结连理。此后,二人生了三子三女,给周寿庚、张绣娘夫妇养老送终,这又是后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