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洁在办公室收到一束粉色玫瑰，卡片上写着：“明天是周末，有你喜欢的电影上映，票已买好，我在万达等你。”
又是孙海洋送来的，他追她半年了。
他什么时候能知难而退呢？
郭洁叹了口气，把玫瑰转手送给了同事小松，小松高兴地说今天正好过生日，邀她一起吃晚饭。
晚上七点，郭洁刚进海底捞，就看到小松站在包间外面向她招手：“郭姐，赶紧，这儿呢。”
她疾步走过去，看到一大桌子黑脑袋，她把手里的蛋糕递给小松，然后朝那个空座位坐下去，把围巾取下来搭在椅背上。
这些年，她一向生性淡漠，不擅交友，本来不想来的。
可小松太热情，她说郭姐你又没结婚，晚上不用管老公孩子，跟我过生日吃火锅是你最佳选择。
郭洁想想，就来了，却没想到她叫了这么多人。
她坐定，扫了一圈，突然发现有个熟悉的面孔。
目光再扫回来，没错，是前夫王续东。
她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纸。
小松正跟别人介绍：“这是我郭姐，我们部门最好的姐姐，我来这两个月，她特照顾我。”
大家嘻嘻哈哈一通打招呼，王续东朝她看了一眼，她接住了他的目光，然后闪开。
红油里冒着气泡，气氛热乎又热烈，大家开始涮火锅。
郭洁吃得很专心，好像不涮点东西，她的眼神就没处安放。
牛肉片浸在汤锅里，她数着七上八下，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她强迫自己冷漠一点，再冷漠一点。
忽然听见小松跟王续东说话：“王哥，最近你还好么？怎么不喝酒了？”
“还行，呵呵。酒早戒了。”他粗着嗓子说话，顺便瞟了一眼郭洁。
因为锅底太辣，说完就大口喘气，啜了一口果汁。
多少年了，他还是吃不了辣的。
郭洁用余光瞟了他一眼，胡子刮得干净，面相也没怎么老，时光对男人真够宽容啊。
2
吃完火锅，小松拎了一个蛋糕切开，酒后的气氛空前放松，大家都站起来晃悠，围着她唱生日歌。
有男人吵着要娶小松，小松啐了一口，嘻笑着让他下辈子赶早儿点。
不知啥时候，王续东窜到了郭洁身边。他小声地开口：“这些年，还好吗？”
郭洁没转头看他：“看起来你挺好的。”
他用叉子挑了挑手上的蛋糕，却不吃，说：“很惦记你，就怕你过得不好。”
她这次转了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恨意：“王续东，你就这臭德性。改不了了。”
他讨饶：“六年了，你还是嘴上不饶人。”
“难道我嘴上饶人，你就不会朝三暮四了？”
她的声音有点大了，小松朝他们瞟了一眼，溜过来：“郭姐，原来你们认识啊？”
郭洁挤出一丝笑：“好多年没见了，都快不认识了。”
“贵人多忘事啊。有个朋友前阵儿还问起你呢。走，咱们出去给她打个电话呗。”
王续东攥着她的胳膊出了包间来。
店外的走廊上，有三三两两等位的食客。
郭洁扶着栏杆往下看，美食广场楼下透着一圈温润的霓虹。
“叫我出来干嘛？”她问。
“想跟你说说话。”他看着她，眼神空蒙。
“有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不是都过去了吗？”
“你觉得过去了吗？你现在和她应该二胎都有了吧？你倒歌舞升平，阖家欢乐，妻儿圆满，你有想过我吗？”
“小洁……我没和她结婚。”
她一惊，扭头看他，不相信。
“你明知道，她也不是真的想嫁我，后来要我赔她两万块。”
“那你和谁结了？”
“我没结。单身。”
“你真可笑，当年她打上门来生拉活扯要嫁你，你现在却单身？哈哈哈。”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都快笑出来。
“是，我是可笑。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他苦笑了两声，摸出烟来抽。手抖着，点了几次没点着。
她看着他，泛起心酸。
他说：“前年，我还去过咱妈那儿。哦不，你妈那儿。没找着你。”
“找我干嘛。”她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是因为你的愧疚，才希望我过得好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恨我？”
“我不恨，我很好。没有你，我过得很快活，结了婚，找了一个有钱有闲的男人，他对我很好……”
她坚硬地笑着，扬起脸来，广场弧形的钢架顶棚上坠着无数个白炽灯泡，刺得人眼睛发疼。
3
一大桌子人闹哄哄地出来了，站在门口挨个告别。
小松走过来喊她：“郭姐，吃饱了吗？”
“都吃撑了。”
小松把红色盒子的蛋糕和她的包包递给她，说：“今天朋友们送的蛋糕太多啦，每人分着点，你和王哥记得帮我吃完啊。”
她又冲王续东挤挤眼：“王哥，我郭姐可是稀有好女人，关键是她还没婚哦，今晚你负责送她回家！祝你好运，加油加油！”
松子俏皮地跟他们做鬼脸，两句话就破坏了郭洁自编的谎言。
一群人走了，剩下他俩呆站着，她把蛋糕塞给他：“你吃吧，我走了。”
“为什么没结婚？”他追上来，狭长的走廊上，银色的哑光瓷砖映出两团影子。
“关你什么事？”
“肯定关我事，是我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你别臭美了，我过得真是不要太好。”
“你换工作了？”
郭洁嗯了一声，问：“你怎么会认识小松？”
“她以前在我们公司上班。人特活泼，今天过生日就叫我来。”
“你现在干嘛呢？没做销售了？”
“离婚以后就跳槽了。”
“你早跳槽就对了，省得又祸害别人。”
“要是我早跳槽，你就不跟我离婚了。”
“你跳槽和找女人是两码事。”
“那时候天天陪客户，所以才会喝多了酒，那晚是真醉了，才和她……”
“酒醉心明白！酒招谁惹谁了？男人一有啥事就赖给酒？王续东，六年了，你还要在我面前洗白自己？”他又挑起了她的愤怒。
“小洁…….”
“我已经不是小洁了。你看看，我都老了。”
她气乎乎地在电梯口停住，从金属门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嘴上一说老，心里就蓄满沧桑，坏情绪一下子被顶到胸口，眼泪就下来了。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很少会流泪。
婚姻里的疮痍现在看来越发无足轻重了。
她的心曾经被割裂，被伤害，被重击，可时间最终抚平了伤口。
他看她哭，满脸焦急，不知所措。伸手掏裤袋，纸巾没找到，只摸出了半包烟。
“别哭了，小洁，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变成一个女人，天天为你洗衣做饭带孩子伺候你……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她一下子笑了。
眼泪还在脸上挂着，笑得还是有些难看。
他看她笑，松了口气。电梯到了，他们一同走进去。
“我要怎样你才不恨我？”他站在飞速下降的电梯里问。
她仔细在心里想了想，其实这些年她早就不恨他了。
她有事业有时间，忙碌工作，闲时旅行，她的世界广阔而盛大，只是今天突然遇见他，才想起了往事。
她叹了口气：“其实，我真不恨你了。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因果。”
他说：“说实话，我这些年过得总不安稳。我经常想起我们刚结婚时挤在租屋里，生活再拮据，你都会烧一菜一汤。那时候过得很简单，周末3路公交车就可以坐到清禅公园，你总喜欢买一袋瓜子，我们坐在湖边慢慢磕，看看天，看看云，看看人，一天就过了，真开心。后来才知道，那时是真幸福，虽然没什么钱。”
她听着，当年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转。可幸福来得太轻易，很快就被扼杀了。
她至今还记得那晚王续东一夜未归，第二天一个年轻女人便冲到家里来，说王续东睡了她，她非他不嫁。
当时他们刚买了一套小房子，她刚憧憬着幸福生活，天就塌了。
而王续东一再辩解那不是婚外情，只是喝醉了。
可不管那晚他是喝醉的还是清醒的，她都不能原谅他了。
她的爱情和婚姻都被毁了，她的幸福从此终结。
她当天就拉着他去离了婚，他把房子留给了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灰鸽子。
离婚那天她一直在哭，过一会掉一下眼泪，一时之间无法自处。
那晚她在家收拾他的东西到很晚。
所有关于他的东西她都扔了出去，她要快刀斩乱麻，她要停止伤痛，她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去。
她至今记得卧室里那盏灯，像一只凶狠的眼睛，看着她有气无力地整理婚姻的残骸。
而王续东一直坐在客厅里抽烟。离婚证扔在茶几上，沾满了人生的灰颓。
时光如云层，不经意间飘飘荡荡的就散开了。
离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曾经说好要一辈子的两个人，散若星辰。
4
出了广场，北风呜咽着灌过来。
郭洁缩了缩脖子，才想起围巾忘拿了。
王续东把蛋糕递给她：“你等着，我去帮你拿。”
他返回电梯，身形瘦削，快四十了，还没能慵懒地在幸福里发福，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了。
他回来时，直接把围巾围到了她的脖子上，和旧时一样。
他的眼睛看着她，像潮湿的海水，他有点喜悦：“小洁，这条围巾你一直留着？”
是的，围巾是谈恋爱的时候他在夜市上买给她的，灰色的毛线上坠着麋鹿图案，不值什么钱。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可围巾好好的，挺暖和，她也没找到扔的理由。
她低了头，揽了揽围巾，把蛋糕递给他：“我打车走。”
“我送你。”
“不用了。”
她径直在风里走得飞快，走过人行道，越过天桥去对面叫车。
他跟在她身后，走到桥上时，她发现了，回头看着他：“干嘛？”
他走得气喘，说：“夜深了，送送你。”
“路灯这么亮，车站还有人，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给他机会，推他：“回吧。”
“小洁，能给我一个机会么？”
“你要什么机会？”她平静地看着他。
“我能重新追你吗？我戒酒好多年了，我一定改，以后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他急切地说，眼睛里带着诚恳。
郭洁笑：“时光不可能倒回了。我们都应该有各自的未来。我不恨你了，但也不会再爱你。”
他脸上终于露出绝望：“那，能让我再抱你一次吗？”
风越过天桥，打得树叶哗哗响，郭洁向前走了两步，她伸出双臂，屏住呼吸，他也朝她靠近，干燥的怀抱像一个弧形的洞，将她的身体覆盖。
怀抱很长，似乎又很短。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在这个拥抱里稀释、和解。
郭洁此时才明白，她放下了，她释然了，一个人的幸福别人是摧毁不了的，短暂的毁灭也注定不了结局，她真的应该有新的生活了。
而他，这些年也受到了惩罚，他也同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搂紧她，在她耳边说：“对不起，谢谢你。”
顿了顿，他又说：“小洁，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嗯，我明天，要和一个男人约会了。”
“他好吗？”
“挺好的。”
“那就不要害怕将来。”
“好。”
她的眼里噙了泪，离开他的怀抱时，她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她朝他笑：“日子还长，好好过。”
最后一次转身，再无告别。
其实六年前已经是永别了。
她心里依旧有爱，但她的爱是放下，是洞悉，也是原谅。
远处闪耀着城市的灯火，郭洁穿梭在清澈的光影里，迎着风，不再回头，也不再软弱。
下了天桥，她掏出手机来打车。
在等车的两分钟里，她给孙海洋发了一条信息：明天万达见。
王续东的身影，在街对面消失不见，像没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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