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陕西)黑荫贵
不知怎的,在心境中,我觉得自己现在离天际越发远了。喧闹的城市,把人成天关在屋内,气息凝重,少了清新,人已到暮年。
每每独坐窗前,遥望,追索回失落在远方的日子,便油 然生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恋情。
那是“史无前例”时代的第一个冬天,我们一群被烧得炽热的“老三届”,远离父母亲人,奔向了陕北老区。
迎接我们的是黄土高原那一望无边的重山。站在山峰上,蔚蓝色的天空一下子就把你融进了天际。当我们爬上最后一座山峰,俯视那清平川时,顿时忘记了一切。蹚起一阵黄尘冲下山去,拥抱这第二故乡。在窑洞里安了家,依山傍水开始了知青生活。
黄土高原隆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孤冷的月光撒下来,照得一片银白。温饱不足的人们都早早躺下,偎依着挨过这袭人的时刻。透过窗孔,隐约闪进一星光点,不由得吸引了我,起身趴在窗孔看去,那光点正缓缓地在羊儿山间划动,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我感到一种凄凉和不安。
既然冻得不能入睡,被惊动的我们一骨碌起身,竟追着那光亮,爬上对面山追索上去。
光亮隐去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个山洞。洞口不大,挑开麦草帘,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临窗的土炕、一张破席片和一床露着棉花的被子,洞内到处堆放着破烂,一只水缸在洞的深处。一个身影在洞内闪动,映着烟火我们看到一张瘦老的脸,那身躯在洞的深处晃动。
望见我们几个系着白羊肚儿手巾的知青闯入,惊喜的老汉忙让坐,顿时山洞里热闹起来,一种纯朴的亲情,使我们一下子围坐在土炕上,大家聊了起来。
老汉姓贺,给二队喂牛。他光棍一人,十五岁那年从老家绥德贺家圪塔逃荒到这儿,先是独自个儿开黑荒糊口,避开众人在羊儿山上挖个洞栖身。时间长了,川里人见他老实可怜,也就认下了他,成了村民。一晃过了四十年,贺老汉 像众人一样背朝青天面朝黄土的辛勤着,去年秋,二队的牛垮了,没有人敢伸手接,看上贺老汉忠厚,就派给了他。自从接下这喂牛的营生,老汉算是在人前有了模样,整天起早贪黑的侍候着牛,跟大伙也走得近了,人也有了活力。
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就聚在贺老汉窑里,听他讲风土人·情、乡情世故。他也讲自己,讲他这辈子,讲他的人生哲理。讲到动情时,就哼起小调来:
“青平川流水清个灵灵淌,山峁上唱歌重个山山应;一缕缕青烟腾起帚帚雾,谁个知晓那咱山沟沟情。
苦牛儿套绳那坡畦畦耕,牛蹄儿踏罢那犁口下种;歇脚的牛儿那气喘的累,扶浆人急来呀牛眼儿急。”
又唱:
“牛犊儿吃奶呀跪破了膝,老牛舔起犊来儿不歇息;毛眼眼扑煽煽尾巴儿摇,牲灵眼儿里呀情儿依依。
光棍汉日子啊苦个凄凄,
冷炕儿头来啊凉饭儿欺;
苦营生儿顾来个良心汉,牛当婆儿姨啊曲儿作伴。
曲调婉转深切,歌词信天倒出,它飘出洞外,在山峦间缠绕不息。
二队的大生牛垮了,多少天不进草了,贺老汉急坏了,他索性把被子搬进了牛棚,整天整夜厮守着。牛一天天瘦下去,好像连一点儿风也经不住了。社员们都来看了,全村也都闻讯来了,大家的目光中是企盼?是叹息?
自打贺老汉接下这牛,就有人议论,怕是这群过不了这冬儿。草不足,料没有,光凭人精心照看也难啊!
贺老汉蹲在大生牛旁,用手捧着罐子在喂牛,罐子里是黑糊糊的豆水,是老汉讨借的黑豆熬的。可是那生牛却不屑一顾,好像嘴边什么也没有,仍是虚睁眼身体颤动着。老汉把罐子一下将牛嘴浸进豆水中,仍不见豆水下去,放下罐子豆水顺牛脸流下来,牛竟不去理会,可周围的牛闻到气味已不顾一切撞来,罐子倒了,豆水被强吸着······贺老汉躲开了。
入夜,老汉蜷缩在牛棚里,一口口的吸着旱烟,几天来的劳累,使他显得那么疲惫,竟乏累得睡着了。
“扑通!”一声震响,惊得老汉就地爬起来,眼前病牛倒了,后腿在抖动,脖子伸向一边,一只牛眼瞪得圆圆的,大生牛死了。
清晨,几个后生把牛抬到河边一块青石山,剥了牛皮,把其余的埋了。人们无言,一片寂静,仿佛整个庄子没有一 点儿声响。
贺老汉默默地赶着牛群,从村口走来,去河边饮水。老汉不再想那凌晨的事,只想安静地做他的事儿。
大犍牛走在最前,它是一群牛的首领。每每牛群出动,它都争在最前。突然,它“哞-呜!”的吼开了,声音大得使人憾泣,四蹄飞快地踏着,箭一般向河滩冲去。后面的牛群顿时乱了阵脚,都挺直了耳朵,一齐狂吼起来,那吼声似炸雷,轰鸣着,他们冲撞着没命地狂奔,狂奔。霎时奔到河边大青石边,围成一个圈,吼声嘶裂,长鸣不止。牛群一会儿挺起脖子,一会儿抖动着垂下,带着全身的抖动,甩着尾巴。他们围着那大生牛残留在青石的血腥气“哞-呜!哞-呜”的吼着。
重山轰鸣起来,山川振荡起来,被惊动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他们被震得心肺发抖,浑身寒气袭穿。我们几个知青此刻惊呆了,袭来一片恐惧。
压抑啊!浑浊啊!茫然啊!这仰天发泄的是牛群对同类的哀鸣?祈祷?泣诉?不平?大地震动了,苍天撒下一片霜汽雾珠。
在牛群跟前的是贺老汉,事发的一刻,他被惊住了,紧着是追牛,等到跟前,他腿一软跪在了河边。此刻,他不忍让这场面再延续了,霍地站起来,用鞭子驱赶牛群,怒火冲天像是一个残忍的猎人,全没了往日的安然。但,牛群依旧,全然不顾,死死地钉在大青石上。贺老汉猛然踉跄了一下倒下了。
抬贺老汉回到他的山洞里,老汉强睁开眼,望着众多关切的目光,一行泪水淌下来,呜泣的说:“咱受苦人的牲灵,它有灵性啊!我有罪!我有罪!叫我怎活啊!?······”
距去陕北插队当知青已有三十年了,这一幕幕往事牵肠挂肠。陕北那人与黄土地,人与牲灵,人与人心灵的撞击,是那么淳朴、震撼,这是一种回归、一种渴望,就像人们喜慕春天,企盼温暖一样,把这种触摸到的体味变成行动的需要,我想,青春年华带给我们那一代人的东西,现在不正变革实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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