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胡区区

下乡不久,我就学会一句乡间俚语:仰面姑娘耷头佬。让我理解这句俚语具体内涵的形象教材是村中的二叔公二叔婆。

现在细算起来,二叔公二叔婆虽然称公道婆,但当年的年龄应该不过四十,这是根据他家大女儿阿冰尚未出嫁而推算出来的。那时如果18岁的农村姑娘仍待字闺中,她自己不愁死父母也得急死,反正是要命的事。其实家里很有可能从心底里并舍不得女儿这么快就嫁出去,这毕竟一家伙就少了个持家帮手、农活劳力。

在农村通常一村子人都同姓同祠堂,老侄嫩叔是常有的事。可见村人叫二叔公二叔婆只是随个排行。但二叔公确实显得老态,走路永远弓着腰、耷拉着灰白的刺猬头。这姿态恰恰与二叔婆相反。二叔婆无论肩挑担子还是怀抱柴草,总是仰面朝天,没看清啥模样就一阵风地刮过去了。

不过,“仰面姑娘耷头佬”这句话并不能从走路姿态去理解,村里人指点着二叔公二叔婆的背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带着敬意的。

那时当知青就盼着雨天,天下雨了就不用到田里干农活了。其实不出门干活呆在知青屋里也难受,豆腐干大一块地方,是用篾片子围了队部一只角建起来的,连个窗户也没有,头顶还是队里摆放农具谷种的仓库,老鼠一跑动,垫在谷种下做吸湿剂用的牛屎拌糠就从阁楼木板缝里簌簌地往下落,整间屋子既黑又潮。于是我们唯有四处串门。

有次我和另一个知青串门串到二叔公家。二叔公正在家里巴嗒巴嗒地抽着自己卷的“喇叭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的气味。

看着屋檐下滴滴嗒嗒地淌着雨水,我们心里无端生出些愁绪。二叔公长长吐了一口烟,说,其实人与牛差不多,命运就是身后的鞭子。牛想不犁田吗?你吆喝它、用鞭抽它,它不得不往前走。但干完活,还不是又回到它的牛圈里嚼它的草?你们知青受命运支使来到农村,将来还是哪里来哪里 去,回到你们生活的城市,回到你们该呆的地方。

我记得这一段话令我们两人整个儿都傻了,从来没有谁跟我们说过这种话,连父母也没有,至于我们自己更是连想都不敢想。我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耷头佬”,始信村人因何对他那么敬佩。

即便在“不是请客吃饭”的革命年代,农村也不比城市好。那时城里已有了农贸市场,在农贸菜场里红的西红柿、青的黄瓜、白的萝卜、绿的青菜,总是能见得到。农村里一家一块自留地、通常清一色种上产量高生长期短的季节性菜蔬。人吃还在其次,主要是为家里养着的那几头猪。农家饭桌上通常摆的不外是一钵咸菜或者酸菜,有时再加一钵青菜,如果有一小块硬硬的咸鱼就能令主妇自豪许久。都是一律地用粗厚的土陶钵子盛着,用薄竹片架在铁锅上,上面是菜下面是米,最顶上还蒸钵清水。灶里塞进禾草一烧,饭菜一块儿熟,连开水都有了(其实水并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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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把自留地上的青菜割回来,往门前一堆,等吃过晚饭后剁碎熬猪潲。看见知青走过,就会吆上一声,拿点回去吃吧。怕知青脸皮薄,便又补上一句:拿吧,多拿点,反正是用来喂猪的。本是好意,但话说坏了,把我们心里闹个老大不乐意。但是肚皮总比脸皮重要,还是忿忿然又欣欣然地拣把青嫩的带回去。

二叔公倒从不会说出这样的混话。阿冰经常会蹦蹦跳跳地送些新割的青菜来。有时二叔公差阿冰或小儿子把我们找了去,还没进屋就能闻到那蒸鱼的清香味。鱼是从村外小河涌里戽回来的,虽然只是二指宽的鱼仔,但那年头能吃到这么新鲜的鱼是几乎没可能的。

二叔公是戽鱼捉田鸡的高手。夜幕轻拢时分,常见他腰 间别只小竹篓,手里攥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卷着裤腿,耷拉着头往村外田间走。我曾好奇地问过他田鸡怎么个捉法,谁知办法竟简单得令人惊奇。二叔公说在夜晚田垄里经常可以看见两点绿荧荧的萤光,那便是田鸡鼓鼓的眼睛,这时用手电光束直射过去,田鸡就如中了魔法一般不会动弹,于是手到擒来。可令人担心的是怕遇到蛇,真正的本事在于能分辨得出那两点萤光究竟是田鸡还是毒蛇的眼睛。据说有人夸口说要与二叔公比试比试,谁知出门不久就照着一条大花蛇,吓得他撒脚丫子就跑转回头。

我们在二叔公的饭桌上从未见过田鸡肉。田鸡都拿到墟上卖了。除了女儿阿冰,二叔公家还有两个儿子,在农村没房子别指望能娶上媳妇。未雨绸缪,儿子还骑在牛背上放牛,当老子的就得替他攒下老婆本。

二叔公的大儿子阿云长得一副憨憨实实模样。那年从公社到墟里新修了公路,从村外晒谷场边经过,封闭的乡村终于通了每天一班的客车。阿云长到十四五岁第一次坐上客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哪知回来后,这小伙子变得心事重重,他期期艾艾地说,今天他把人家的汽车坐坏了。全家人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阿云高高兴兴上得车去,正好车上有空位,便一屁股往椅子上坐下去,这一坐不打紧,那软乎乎的感觉把阿云惊骇得立马站了起来。乡下小孩从来坐的不是村头石块,就是家中木凳,何尝知道什么叫软垫座椅?阿云直发慌把汽车上的椅子坐坏了还不知该怎么个赔法,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吭地立着,车一停就急不可待地跳将下来,逃也似的跑回家。

阿冰听了张大嘴巴笑个不止。二叔公长叹一口气,这孩 子太老实,全无乃父之风,便向儿子讲了自己的一件陈年往事。

初次上县城时,二叔公逛完商店,走到电影院门前。那时虽然县城的规模小,但一个县也就只有县城里有一间电影院。抬头张望了一下门口张贴的海报,二叔公就决心要进电影院看场电影。待买了票进得电影院,对着行数座号找到位置后,二叔公傻眼了:直溜溜一排木板,哪有什么座椅?他气一沉定下心来,退回到走道上,心想,有票就会有座位,没座位怎么能坐着看电影?且看看别人是怎么个坐法。

果然后面来了两个观众,找好地方若无其事地坐下去,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二叔公大喜,有样学样,跟着也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把屁股往木板上一蹾,嘿,马上变出了一张椅子来。

二叔公讲完自己找凳子的经历,训儿子说,遇事慌什么哩?多看点,多琢磨,这世界没什么难倒人的。

你看,二叔公这个“耷头佬”就是那么个厉害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