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荒农场的时候,有一年我调到了一个新连队,刚到新连队没几天,有两个人引起了我的好奇。

一个是人称“疯子”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是连队一个大车老板的儿子,据说他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他长到三岁时,发一次高烧,全身就都佝偻起来。从此又聋又哑,口眼歪斜,罗圈腿,背也驼,只是那条右胳膊,任何时候总是剑拔弩张地举着,像是随时要向人发起攻击,还一个劲地往后倾斜,把他的整个身子都牵引得失去了平衡。有时候,他用左边的胳膊用力捉住右边的胳膊,试图按住它让它垂直下来,但是只要一放开左胳膊,右胳膊就不由自主地弹了回去,然后僵硬而痉挛地抽动,使得他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弯腰弓背的长须大虾。

由于这样奇特畸形的外貌,使得知青们不得不认定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何况他喜欢捡石头子儿土疙,到处撵得鸡飞狗跳。可有人说他其实一点儿都不魔症,他捡土疙只是想练练左手的劲,好用仅有的一只左胳膊干活。老职工说他小时候没钱治病,到如今那病也就没法治了。

那疯子对知青很友好,一看见知青的队伍,就拼命把他的右胳膊压下去,然后龇着牙露出无声的笑容。但只要他一弯腰捡土块,女知青就尖叫着四散逃开。

同疯子的惨相截然相反的,是那个敦实健壮的管连长。

管连长是东北知青,大家背后都叫他管劳模。我未到这个连队时,他已经创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例如他独自一个爬到房顶上英勇救火,麦收时三天三夜不下火线,等等。他因此被评为省农场管理局的劳动模范,曾经到许多兄弟农场去讲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应该说他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那一年,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场部给我们连队下达了一个名额,指定是给管连长的。但是管连长坚决放弃了,他在全连大会上表达了自己扎根农场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他说除了广阔天地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大学呢?

大家就越发地钦佩他了。那年他被评为全省劳动模范。

第二年招生开始,总场的政治部主任特地坐着吉普车,到我们连队来了一趟。主任在地头上同正在打药的管连长谈话,周围的好几个知青战友,都听见了那次谈话的内容。主任说小管啊你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一家伙蹦到大学去,那可是一步登天啊。万一以后上大学要文化考试,你可就没这个机会了。管连长当即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感谢党的关怀,然后他站起来对主任说,组织上要他去上大学,他服从领导的安排。但是,他必须做完两件大事,才能有资格去学习科学文化知识。

管连长把那个名牌大学的名额,让给了一个其父刚刚“三结合”的女知青。

第二天管连长就用广播稿的形式,向党和群众宣布了他的两件大事。第一:连队的粮食产量不上纲要,他坚决不走;第二,疯子的病不治好,他坚决不走。

疯子就这样突然和管连长的命运,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关联。

尽管后来管连长偶尔对大家解释说,疯子的病不治好,女知青就没有安全感,就不能安心扎根农场干革命,所以对疯子的态度,不仅是对贫下中农的感情问题,还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大家总算恍然大悟,但依然心存疑窦,就连老职工也议论纷纷,说管连长用啥样医术,才能把疯子的病治好呢?

但不管怎么说,粮食亩产上纲要,是全场上上下下正在奋力拼搏的伟大目标,管连长把革命的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那年麦收多雨,老职工都说那麦粒含水量高,但粮库不知怎么就验收了,过磅核算的结果,我们连队那年的粮食产量就像坐了直升机,一家伙就上了纲要。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全连欣喜若狂。知青私下议论说,管劳模一条腿已经迈入大学门槛了。

接下来就剩下为疯子治病的事情了。

管劳模带着疯子去了一趟佳木斯的大医院,回来说那儿尽是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非说那病没法治,他就不信这个邪,自己买回来几本赤脚医生手册,开始亲自为疯子针灸;还弄来一些草药,在宿舍里借了南方知青的铝锅煎熬,那些男生过后再用铝锅煮东西吃,哇地就吐了。有人好奇地在半道上截住疯子,撂开他的袖管来看,见那胳膊上被膏药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摸着像是根木头棍子。疯子倒是很有耐心,逢人便感激涕零地鞠躬,管劳模一会用热水一会用冰水为他治疗,他咧着嘴坚决不哼哼一声。

冬去春来,冰化雪消,可是疯子还是那副歪歪斜斜的样子,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不过管劳模仍是锲而不舍的,到了5月,他自费带疯子到五大连池的药泉去泡了两个星期,回来时,疯子的脸黑得像是从非洲来的,头发倒是长长了不少。老职工悄悄对我们说,疯子的病,压根儿就治不好,那是瞎扯蛋。

那段时间,管连长不大过问连队生产的事了,他专管疯子的病,于是大家私下里就叫他管疯子,只是觉得这个称呼很是贴切,没有恶意的。

入了夏,有消息说今年的大学招生要考试了。大家顿时都蠢蠢欲动。

主任又从场部来了一次,这回,是在办公室里,关起门和管连长谈话。

第二天,有男生来报告说,看见管疯子带着疯子到水库去了。管疯子说是带疯子去学习游泳,游泳的时候,四肢伸展,说不定就把全身的关节都抻平了。

可惜还没等到疯子学会游泳,就在那天傍晚,我们听说疯子死了,是在水库里淹死的。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牛车拉回连队,湿淋淋的身体躺在连部门口的地上,肚子鼓胀地突起,后背是罗锅,身子放不平,只能歪斜着。他的脸看上去倒是比平日舒展了许多,只是那只右胳膊,仍旧固执地往外撑着,手掌上的五个手指头,一根根僵硬地张开,缠着水草和泥沙。

管劳模蹲在他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对大家说,他在水库边上发现闸门有些漏水,想去找看水库的老头,就让疯子在岸边等他,结果,等他回来时,疯子正在水里往下沉,他把疯子救上来,疯子已经死了······

没有人怀疑这个过程。连疯子的爹,也连声谢着管连长这一年费了那么多心血。

疯子被安葬以后,就没有人再惦记疯子的事情了。大家都很忙,都开始温习功课想上大学。忽然又听说不考试了,还是选拔推荐为主。

到了秋天,管劳模就走了。他被场部推荐到南方一所名牌大学的法律系。

全连为他送行,临走前那晚他喝醉了。大家都安慰他,说他不算失信。疯子是自己死的,死了就没法治了,不是他没治好疯子,是疯子没这个福气。再说,粮食也上了纲要,连长先前立下的军令状,不是一件不拉地都完成了么?!

管劳模走后,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很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知青聚会,我听说管劳模同那个用他的名额上了大学的女知青离婚了,如今长期住在精神病院。

有人淡淡一笑说,这回可真成了管疯子了。

我确实很惊讶,我不大相信因果报应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变成疯子的原因,同当年连队那个所谓的疯子之死,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作者:(北京)张抗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