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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霭霭,梅花岭的夜深沉起来。

冷风呼啸而过,吹的老杨一个激灵,早已冻到麻木的身体机械地转动了半圈,老杨换了个角度去看躺在床上的老伴儿。

从前胖乎乎的老太太,眼下已经骨瘦如柴,颧骨高高耸起,面色蜡黄,形容枯槁。

老伴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老杨抬起枯枝一样的手,抹了两把眼角,湿漉漉的液体泡得他的心都酸涩起来。

这病可真是折磨人的东西,短短数月,就叫好好一个人,被糟蹋得没了人形。

后半夜,儿女们轮番劝老杨去睡觉,说他们会守着弥留之际的母亲,可老杨牛脾气上来了,硬是要自己守着老伴儿,他有预感,老伴儿的大限就快到了。

果然,凌晨时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伴儿吐出最后一口气,心跳和呼吸的动静都消失。

那会儿儿女们有的在休息,有的在偏房里陪守夜的亲戚们打牌,咽气的老伴儿身边,只有老杨一个人。

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引得其他人来看,丧事才吹吹打打地开始操办。

人在家里停了三天,老杨就在棺木旁边守了三天。

第三天午后,一家人开始商量隔天一早出殡的事儿,突然发现相框里的牌照都还没弄好,于是儿女们互相开始埋怨起来。

大儿子怪弟弟妹妹们不细心,小的又都指责老大没个做长的样子,眼见着越吵声儿越大,一直沉默的老杨故作咳嗽了两嗓子,屋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大概是静的有些可怕了,儿女们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大儿媳妇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是续弦的,又不是正妻,那照片用处也不大,出殡后还是得收起来,不能摆供桌的。”

小女儿附和:“大嫂说的对,没有就没有吧,不耽误明天出殡。”

见儿女们放松下来,老杨又看了一眼水晶棺里安安静静的老伴儿,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知道,这个小老太太,从嫁给他开始,人生就没有过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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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心里比谁都明白,老伴儿嫁到梅花岭,并非她自己的意愿,毕竟没有哪个黄花大姑娘,情愿一进门就给四个孩子当后娘

娶老伴儿的时候,老杨的前妻已经离世多年。

那个年代,婚姻嫁娶由不得自己,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杨和前妻也逃不过这个铁律。

十七八岁成家,洞房花烛之后,传宗接代就是肩上的重担。

成婚后六年间,前妻相继给老杨生下两儿两女,可那会儿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前妻的好运在生最后一个小女儿时消耗殆尽。

难产大出血,小的活了,大的却再也没醒过来。

那之后的很多年,老杨既当爹又当娘,在父母的帮衬下,拉扯四个孩子长大,两眼一抹黑的过,竟也把日子熬了过来。

老杨的父亲是梅花岭打铁的匠人,多少有些名气,也多少有些家底,于是那几年里,媒婆将老杨家的门槛踏破了,想要给他牵线,再续一段姻缘。

可媒婆介绍的那些人全都入不了老杨的眼,他不是嫌这个生得磕碜了,就是说那个面相不和善,一直到媒婆将文秀带上门来。

那年老杨的小女儿十岁,文秀也年纪轻轻,站在一起,委实像姐俩。

文秀白白净净的,和老杨从前见过的姑娘们都不一样,看一眼,他就多一分欢喜。

媒婆问老杨满不满意,他点头含笑,媒婆表示一定让他如愿。

于是第二年春天,文秀就嫁了进来。

成婚那天,老杨喝了很多酒,他去新房,看见文秀盖着红盖头坐在那,他揭了盖头,看到一张稚嫩又无措的脸。

文秀怯生生地对他说:“我不是自己想嫁的,但我阿爸阿妈收了你家的彩礼,我就会好好留在这过日子,他们说续弦的不如正妻,我都记得的。”

老杨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揪紧——他原以为文秀多少对他有些情意,却没想到,文秀同意嫁进来,和他少不更事时娶前妻的缘由如出一辙,为了礼金,遵了父母之命,又或者,因了旧俗而已,总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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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从未想过拿文秀当续弦,当填房,可就像文秀自己说的那样,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放在心上。

文秀进门后,老杨亲眼看到自己的爹妈给她立规矩。

他们说,杨家已经有儿有女,所以添丁进口的事就无须文秀多想,她只需要将老杨前妻留下的四个孩子拉拔长大就好。

文秀多实在啊,她就真的没想过生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那之后的几十年,文秀主内,管孝敬公婆,管家务活计,管教育儿女,一颗心全都扑在夫家,丝毫没有她自己。

文秀进门的时候,老杨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早已明事,两个男娃娃在爷爷奶奶的说教下,并不瞧得上文秀这个继母。

于是他们一边享受着文秀的照顾,一边又笑话文秀像提线木偶般不能自主的人生。

老杨寡言少语,可他能看出孩子们对文秀的不敬,所以他也曾想过法子,企图让文秀懂得为自己考虑。

那是他们成婚的第五年,老杨接近而立,父母相继离世,他和文秀商量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他本以为,生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该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却没想到,文秀单纯到叫他心疼。

文秀说:“嫁进来的第二天我就答应了公婆,不要自己的孩子,不能因为现在他们不在了,我就说话不作数。”

说这话的时候,文秀正给老杨的两个女儿缝制花布衬衫,她手巧,做什么像什么,老杨却觉得那衬衫上的蝴蝶绣花图案,刺痛了他的眼。

他多想文秀能自私一些,多为自己想一想,可文秀就像被人洗了脑,自己缩在封建制度里,不愿踏出来。

后来的年月,儿女迅速长大,社会也开化了很多,老杨抓住一切他能抓住的机会,想要将文秀从禁锢的旧思想里解救出来,却都不得其法。

再后来,老杨也认了命,他想,固执就固执吧,遵旧俗就遵旧俗吧,只要他对文秀好一些,文秀的日子也不至于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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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一眨眼,儿女们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老杨也过了花甲之年。

前几年,梅花岭整体搬迁到了新址,老杨和文秀也住上了新房,日子变得鲜活起来。

政府在新的梅花岭建了休闲广场,添置了健身器材和露天影院,每天晚饭后,小广场上都有闲适的老人跳跳舞下下棋,还有县剧团退下来的演员教大家唱淮剧,老杨和文秀也成了休闲广场的常客,日子过得有滋味起来。

那是几十年来,老杨见文秀活得最松快的一段时间。

儿女们平时工作忙,周末才会带着孩子们回来张一眼,文秀便轻松了不少,虽然每天还是一如从前的照顾老杨,但伺候一个人,实在要比伺候一大家子人要简单。

老杨觉得,那阵子文秀脸上的笑,都比从前明艳了不少,他想,果然自在的生活,能叫人愉悦,他终于看见了卸下心思与负累的妻。

可好景不长,舒坦日子并没过太久,大半年前,文秀在社区组织的例行体检中查出癌症晚期。

胰腺癌,起病急,进展快,药石无医。

短短数月,文秀前阵子养起来的胖乎乎的脸和精气神就迅速萎靡了下去。

文秀变成了一个枯瘪干瘦的老太太,明艳的笑也被紧皱的眉头替代。

一个月前,医院委婉打发他们出院,那时老杨就知道,文秀的日子不多了,于是自那天开始,老杨就日夜守着文秀。

自知时日无多,文秀几乎每天都在给老杨交代后事。

她说:“你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我都给你分了类,柜子里每一格都不一样,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说:“我不认字,孩子们爱吃的东西,我都用语音记在了手机里,周末他们回来的时候,你记得给他们买。”

她还说:“我走之后,你千万记住,别设供桌,别摆照片,这是风俗,逢清明鬼节,给我烧烧纸就行。”

说到这,老杨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命都快没了,文秀心里竟然还记着从前她嫁进来时刻进骨子里的旧俗。

那之后的几天,文秀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坏,老杨心里压了座山似的沉重,可他没想到,文秀才刚撒手,她一手带大的儿女们,竟然也拿着这所谓的旧俗,来替他们自己的失职开解。

老杨心里痛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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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们重新安静了,各自去忙别的事,老杨颤巍巍起身,走进他和文秀的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塞进兜里,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家。

悄没声的,谁也没发现老杨走了。

他去了镇上的照相馆,抖着手将手机递给老板:“我这里头和老伴儿的照片,能不能洗出来?”

老板是个年轻姑娘,小心翼翼打开手机翻了翻相册,说话轻轻柔柔的:“大爷,您是要洗快的还是慢的?价钱不一样的。”

老杨不懂,只说要最快的,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颤抖:“我老伴儿没了,我还想给她……弄张,弄张遗像,姑娘,不知道你这儿能不能做?”

老杨拿不准照相馆里接不接这活儿,他有些怵,好在那姑娘点了头,眼里噙着泪花,说可以做的。

冲印照片确实快,前后不到半小时,年轻姑娘就将遗像和其他照片都装在袋子里给了老杨。

遗像方方正正的,选了张前两年老伴儿最松快,最胖乎的时候拍的照,笑眯眯胖墩墩的,像尊弥勒佛,看着就喜庆。

老杨想,这辈子太苦了,死后要看看文秀快乐的模样。

到家后,老杨将遗像交到大儿子手里,儿女们惊诧:“爸,这照片哪来的?不是……不是说不能放照片吗?”

老杨瞪圆了眼睛,中气十足:“你们受了她这么多年照顾,连张照片都不记得给她拍,还不兴我给她留些生活的痕迹?”

儿女们面面相觑,老杨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摆摆手道:“明天出殡,让昊昊给奶奶捧照片,没那么多说道,我让捧就捧。”

昊昊是大孙子,照习俗,该他捧照片。

说完,老杨又坐到文秀的棺木旁边,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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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黑着,丧乐队就吹打了起来。

天寒地冻的,老杨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从火葬场出来后,他指挥大儿子抱骨灰盒,大孙子搂着遗照,送文秀去墓园下葬。

短短一上午,于老杨而言,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下葬的事忙完后,老杨让儿女们带着亲戚先离开,他扶着墓碑缓缓坐下来,看着墓碑上贴着的小照片,泪眼婆娑。

回头想文秀嫁给他的这几十年,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临了,却连摆放照片出来的权利都没有,老杨心生悲凉。

老杨在墓前陪了文秀很久,太阳热烈起来的时候,他才慢悠悠起身回家。

那天午后,宾客散尽,一家人开始处理丧事后的战场,儿子女婿们归置家里的各处摆设,儿媳和女儿们将文秀的个人物品清理出来,说要等头七的时候都烧过去。

一通收拾后,家里变得空荡荡,冷清的不行,儿女们又商量起老杨养老的事情。

还算孝顺的,每家都抢着接老杨过去住,可老杨自己不乐意。

老杨说:“你们妈刚走,家里得有个人每天给她供饭。”

儿女疑惑:“可是风俗说,续弦的不能设供桌,不能挂照片。”

老杨大手一挥,自顾自将文秀的遗照端端正正摆到了堂前,他燃了香敬到香炉里,矮声说:“我不知道这风俗是谁定的,我只知道,你们妈这辈子都把自己困在这所谓的风俗里,现在人没了,我想她能走出来。她为这个家辛劳四十年,难道还不配在死后吃上几碗按时按点上供的饭菜?”

儿女们的脸嗖一下就红了,谁也没再拿着风俗当幌子,企图反驳老杨的话。

那天夜里,老杨辗转难眠,他将冲印出来的照片看了又看。

都是文秀松快的那几年,他哄着她拍的,有时是说她脸上抹了脏灰,有时是骗她孙子孙女想看,还有几回,是趁文秀不注意,他偷偷对准了镜头。

老杨不知道怎么关闪光灯,每次拍完了让文秀发现,这个胖乎乎的小老太太都娇羞一笑,说他瞎闹腾。

老杨曾以为那时的文秀是彻底放松了神经的,可直到文秀弥留时叮嘱他不要给自己设供桌摆照片,他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来,那无理又吃人的旧俗,其实一直埋在文秀心里。

老杨知道,他现在做的这些,文秀都看不到了,也好,让她看到了,这个固执的老太太,肯定又要说他不守规矩,

可比起守规矩,他更想让她活得松快,更想让她别被禁锢。

如果可以,老杨情愿文秀不曾因为旧俗嫁过他,那样她的一生,也许不至于总活在阴影里。

如今后悔无用,他只能多做些,好让她死后大方些,也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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