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赵星就有两个很执着的心愿。
一是希望荷花镇的人们都可以选择性失明，看不到她，也就不会议论她的病。
二是希望五奶奶能活一百岁。
她算过了，五奶奶一百岁那年，她正巧满三十。
都说三十而立，她想，等她三十岁的时候，一定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还有了孝顺五奶奶的能力。
可就是这两样，她都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达成所愿。
因为她和寻常孩子不一样，能做到三十而立，于她而言，也许真的是奢望。
赵星刚出生的时候很正常，哭声洪亮，一双大眼睛囧囧有神，那大双眼皮，就和刀剌出来的一样板正。
是长到差不多六个月大的时候，家里人发现她的不对劲。
据说那天她爸逗她乐，两只手在她眼前晃悠着，却不想就是这么个小动作，吓得赵星犹如见了鬼。
后来的几天里，她哭闹得厉害，家里人想了各种法子都不见好，最后只能送她去医院。
镇上医院查不出个名堂，又送去县医院，就这么一级一级的，到了是在省城查出那么个怪病——顽固性低血糖。
医生说发现的晚了，没能尽早干预，已经造成了脑损伤，往后赵星怕是会变成个脑瘫儿，但如果积极配合复健治疗，也不是没有正常生活的可能。
一纸诊断书，给赵星的未来判了刑。
天塌下来，父母肝肠寸断，颓废了一些日子后，决定出门打工，说要挣大钱给赵星看病。
可他们不能带着赵星出去奔波，五奶奶就是那会儿挺身而出，揽下赵星这起子麻烦事。
五奶奶是赵星她爸的后妈，她跟赵星爷爷没生育自己的孩子，将赵星她爸当亲儿子养。
赵星爷爷去世后，五奶奶守寡十多年，供赵星她爸读书，给他攒钱娶媳妇成家。
眼见着好不容易要享福了，却冒出赵星这档子事儿。
村里人都说五奶奶大概是疯了，赵星父母这明显是想甩包袱，她竟然还上赶着接。
五奶奶却只咂了咂嘴巴：“怎么说也是我孙女，我不管谁管。”
接手赵星那年，五奶奶刚七十出头。
许是常年干农活儿，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的缘故，五奶奶看着利索的很。
那时赵星瘦的像只猫似的，冲好的奶粉也没什么力气喝，整日不是大哭大闹就是恹恹的。
五奶奶耐着性子，把药和奶粉冲到一起，用消过毒的注射器，一管一管给赵星喂下去。
有时一顿奶粉要喂一个多小时，五奶奶也从不叫累。
能让她心烦的，只有赵星不肯张嘴这个问题。
就这么一顿顿，一天天的熬着，赵星的小手小脚有肉了，小脸看着也有血色了。
大半年过去，年底的时候，赵星父母回家过春节。
他们给五奶奶带回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头装着一沓钱，那是赵星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赵星一岁多了，还不会走，得五奶奶背着。
小老太太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和赵星爸妈一起去镇上医院续治疗费。
一路上，赵星妈妈想要从她怀里接过赵星，都被她挡了回去。
她说：“我带了星星大半年，我了解她脾性，可不能这时候刺激她，等过两天，你们和她培养培养感情，再和她亲近。”
赵星妈妈笑五奶奶神经兮兮的，小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说着就劈手去搂赵星，却不想赵星立马哇哇大哭起来。
她一哭，五奶奶立马就慌了，抱着她心疼的眼泪都往出掉：“我不是不让你们抱孩子，就是得和她熟悉两天呢，她不认人，她发育不如别的孩子好，可她能闻味儿呀。”
这些都是后来五奶奶讲给赵星听的。
五奶奶说的时候当陈年旧事，当个笑谈，赵星却从那里头听出了五奶奶的不舍。
那年春节过后，赵星父母又踏上打工的征程，这一次，他们一走就是五年多。
中间除了寄信和寄钱回来，人再也没出现在赵星面前过。
信里说，大城市的钱难挣，得多上心不能时时想着回家。
五奶奶信了。
她用赵星父母寄回来的钱安排祖孙俩的生活，还按照医生的要求，每周带赵星去做复健治疗。
从家里到镇医院，往返六公里的路程，五奶奶带着赵星走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赵星一点一点长大，五奶奶有些抱不动她了，就从废品站淘了个二手三轮车回家，在车斗里垫上褥子，还请人焊了个彩钢瓦的遮雨棚。
邻居打趣说五奶奶把个破三轮折腾成了移动的房子，对这个没血缘的孙女可真是上心的紧。
五奶奶劲儿劲儿地送人家一个白眼，然后慢悠悠蹬上三轮儿，往医院去。
路上她给赵星念念叨叨：“我星星可是奶奶的宝贝，才管旁人说什么。”
那时赵星七岁了，会走路，但走不稳，会听话，但也不太明白，可有一点她是懂的，她知道五奶奶不会允许别人糟践她。
因为那会儿镇上已经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说赵星父母好几年不回来，指不定外头已经生了个健康的孩子，想把赵星彻底丢给五奶奶了。
为这个，五奶奶卷起袖子和人吵了一场，别人骂她便宜后妈没当够，又来当便宜奶奶。
五奶奶凶巴巴地说千金难买她乐意，她还威胁那人，要是往后再在赵星面前瞎咧咧，她就把那人的嘴撕裂。
镇上人都说，五奶奶寡妇手辣，真能做得出来。
于是从那之后，没人再明着议论赵星的病和五奶奶的傻。
可那些藏在背地里窥探的目光，赵星不是不知道。
好在父母还是回来了，只是一回来，他们就和五奶奶吵了一架。
因为他们真的带回了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能跑会跳，眼神灵动，看着就机灵。
父母讪讪笑着，让那孩子叫赵星姐姐，赵星说话不利索，可五奶奶利索呀。
小老太太中气十足地拍了堂屋的八仙桌：“好几年不回来，合着你们真是躲在外头生新孩子去了！”
赵星妈驳嘴：“妈，这话说的多难听啊，怎么说这孩子也管您叫奶奶。”
五奶奶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口气，然后马不停蹄地数落赵星父母这几年对赵星的不管不问。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赶话吵了起来，吵到最后，五奶奶气咻咻地抱着赵星躲进房间里。
那时快傍晚了，晚霞透过窗户射进来，铺在五奶奶脸上，赵星在她怀里乖巧窝着，一扭头，看到霞光里，五奶奶的眼泪颗颗滑落。
五奶奶枯枝一样地手摩挲着赵星的小脸，愁云惨淡地自言自语：“该怎么办呢，我星星该怎么办呢，他们又生一个孩子，以后不会管你了。”
赵星那时才明白五奶奶生气的点，在于她觉得赵星父母有了儿子后，就不会再管赵星了。
后来是赵星父母去给五奶奶道歉，温言软语给她讲道理：“妈呀，你不能陪着星星一辈子，我们也不能，等我们都走了，这世上还有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这样不是能放心一些吗？”
话说到这，五奶奶才算转过筋来。
那次父母在家待了好些日子，给赵星办好了小学的入学手续才走。
他们说再等几年，等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就把赵星接过去。
听到这句话，五奶奶才算笑的开心。
赵星一直记得那时五奶奶咧开的，没剩几颗牙的嘴，在她心里，那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笑。
复健之路，赵星一刻都不敢停，因为五奶奶整了本日历回家，凡是周末，她都画上了圈儿。
五奶奶说，坚持下去，赵星才能慢慢跟上正常孩子。
其实赵星明白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会和正常孩子有一段不小的差距，可她不愿让五奶奶失望。
所以即便她成绩在班级里垫底，即便有很多孩子模仿她磕磕绊绊走路的方式，学她讲话嘟嘟囔囔，她也都一笑置之。
在她上学之前，五奶奶就已经和她说过，人这一生，不会总遇到善意，所以不用在乎其他人说什么。
如果在乎，那就不会有他们祖孙俩携手相伴的这些年了。
五奶奶豁达，赵星自然不能钻牛角尖，不然哪像一家人呢。
岁月悠长，赵星在镇上读完了小学。
那年暑假，父母回镇上接她，说城里的房子已经装修好。
赵星本不愿去，可五奶奶说去了大城市有好处，赵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只是赶在开学前，她又回到了五奶奶身边。
进城之后，父母给赵星找了好几所学校，人家一看赵星的情况，都不愿意收，还委婉地叫父母送她去特殊学校。
五奶奶气鼓鼓道：“我星星这么可爱的孩子，才不让他们糟践！”
就这样，赵星又留在了镇上，开启和五奶奶祖孙俩的另一段人生。
赵星读初中的那三年，五奶奶身体不大好了，可她还是坚持每天给赵星做饭。
她说只要她在一天，就要给赵星无微不至的照顾。
有一回冬天，土灶生火的时候，五奶奶把一根沾了火星的木柴掉在了草垛里，火势就那样燎了起来。
那时放学归来的赵星刚走到院子外，看着飘起来的黑烟，心头一沉。
后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力量驱使她有那样的勇气。
她冲进灶间，赶在火势不可控制前，硬生生把五奶奶背了出来。
背五奶奶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从前身板儿硬朗的小老太太，如今已经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即便是她这样走路不利索的身子，也能轻松背起来。
后来灶间被燎了个干净，五奶奶虽然被赵星救了出来，却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从那之后，她的精气神似乎就一去不回。
一老一少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商量了几天后，赵星还是选择了和父母回城里，带着五奶奶一起。
为了方便五奶奶遛弯，她被安排住在了一楼装修好的车库里，赵星去了特殊学校，每天上学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和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都是去五奶奶的小屋里，陪她说说话，逗她笑一笑。
那时赵星17岁，五奶奶87岁。
想着小时候的心愿，再看看如今五奶奶每况愈下的身体，赵星就忍不住揪心。
她觉得，五奶奶可能等不到一百岁那天了，一想到这个，赵星就忍不住鼻头发酸。
五奶奶摔跤，是赵星中考前一个礼拜的事情。
听邻居说如今的孩子都讲究个考试前的仪式感，五奶奶竟然打听了一处喜铺，去给赵星置办考前大礼包。
就在提着大礼包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五奶奶突然摔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保安亭通知了赵星父母，他们送五奶奶去了医院，等赵星赶到时，五奶奶已经做完了手术。
医生说，大腿骨折，对五奶奶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致命一击，麻醉后能不能完全清醒，都是未知数。
那天赵星在医院里守到了半夜，哭的眼睛都肿了，五奶奶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父母劝赵星回家休息，过几天还要考试，赵星负气说五奶奶醒不来的话，她就不考了。
就是那一刻，五奶奶发出一声闷哼：“奶奶不走，你回家睡觉去。”
赵星先是一愣，而后又哭又笑，说话也利索起来：“您这老太太是不是装昏迷呢，要不怎么一听我说不考试，立马就醒了！”
五奶奶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道：“还不是放心不下你这丫头，想想还是得我看着你。”
后来赵星很听话地回了家，她想，考不上也得考，五奶奶想看的，不是她的分数，而是她好好生活的劲头。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赵星意料之中的落榜，可五奶奶却比谁都高兴：“谁说我星星不如别的孩子，这不是也念了好些年，念不上没办法，又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读书的料。”
那个暑假，赵星掏空了心思想以后，不上学了，她还得活下去，她得找个营生才行。
想了好些天，赵星和父母商量，能不能送她去美甲店做学徒，以后帮她开家小店，她说她对这个感兴趣，以后也可以用来生活。
父母欣喜于赵星的不认命，他们从没想过，这个被医院断定为脑瘫的孩子，也能有这样的心气。
后来一整个暑假，赵星每天都顶着大太阳奔波在去学美甲的路上。
有一天晚饭后，洗完澡，赵星扶着五奶奶去小区的健材区散步。
祖孙俩走累了，坐在长椅上闲聊。
五奶奶问赵星做学徒累不累，赵星说累是累了点，但一想到往后能养活自己，更多的是开心。
五奶奶就笑了：“这态度就对喽，那时候说你脑瘫，我就愁啊，怕你往后一辈子都得人照顾。”
赵星佯装生气：“所以您把我接过来，压着我像寻常孩子一样读书学习，不许我偷懒一步？”
五奶奶瘪着没牙的嘴：“人生路哪能容你偷懒呀，现在不挺好的么。”
停了会儿，五奶奶抬手指着远处天边的星星：“现在我还能看着你好好生活，等以后我没了，我就挂在那，变成星星看着你，你还是得好好生活，听着没？哎呀，变成星星，看着我的星星，挺美。”
听五奶奶咕哝着最后一句话，赵星的眼泪一下子窜出来。
她反身抱住五奶奶，用力说着我爱你。
她说：“奶奶呀，肉麻了点，不过您也得听着。”
年纪越大，她越怕五奶奶能听到这句我爱你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她决定往后每天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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