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妈说，我三叔到底是将小妹送了人。
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那晚我三叔和新三婶狠狠地吵了一架，第二天，小妹就不见了。
大家都议论纷纷：老三家里终究是抗不过去了。
我小妹，生来就是脑瘫患者，也就是，智障儿童。
那时我亲三婶还在，两口子也为了给小妹治病，砸锅卖铁，奔了北京无数次。
可脑瘫还能怎么治疗呢？三婶没日没夜给小妹做康复、对着她掉眼泪，最终也没熬过命运的折腾，得了肺癌。
一个身患绝症的妻子，一个脑瘫的丫头，那段时间，街头小巷议论的，全都是我三叔的家事。
她们共同嚼了数天的结论就是，没见过比我三叔还惨的人。
后来我三婶化成了一抹骨灰，飞到天上去看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在人间继续孤苦着。
三婶走了后，三叔依然和从前一样，竭尽全力地为女儿东奔西走求医。
日复一日，从醒来到睡去，他鞠着腰、握着她的小手，陪她一遍遍地摔倒、再爬起来。
记不清多久之后，终于换来她能够独自行走，尽管她足尖着地，又动作蹒跚，像一把正在晃晃悠悠的剪刀。
让小妹学会讲话，比让她吃饭要困难得多，许许多多次的训练过后，她只会喊：“爸……爸爸……爸……”
但哪怕是这样，我三叔也很高兴。
他教给她画画，写“ba”，那笨拙的小孩，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拿不稳笔，一用力，笔就从手心滑出来。
这样的失败曾有无数次，他习惯了，也不生气。
别人的孩子，给父母带来了天伦之乐，而三叔的孩子，带给他的却是家破人亡。
小妹长到三四岁，三叔才不到三十岁，可已满头白发。
他常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他上辈子狠狠欠了她的，她来讨债来了。
有朋友劝三叔再找一个，对方因为不能生育离了婚，就想找个踏实的老伴，凑合过日子。
三叔没应着。
后来，我三叔的钱都花光了，他只有离开小妹去找工作。
三叔没有父母帮衬，他只能去劳务市场，找工资日结的那种。
只有这样，才能随时带小妹去看病。
白日里，他把小妹托给邻居开小卖部的老板娘照看。
有次三叔回来，没进屋就听见老板娘在喊红中，他满屋子没找到小妹。
看见三叔，老板娘叼着烟叫道：“坏啦，刚才有人来买东西，临走我忘记关门了！”
三叔愣了一瞬，随即疯狂地跑出去，大喊小妹的名字。
我妈她们听到了，放下手里的事都帮着出来寻人。
三叔气喘吁吁，心脏都要跳出来，胸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附近的大街小巷，被他跑了个遍。
最后，在一条小胡同里，他听见一群孩子的大笑，和中间夹杂的哭喊。
他心头一紧，冲了进去。
果然是小妹，浑身脏兮兮的，有土，还有血！
她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满眼都是恐慌。
那群孩子们，把她揪来那儿，用破布头把她的手绑起来，把她的头绳解开，她被弄成一个小疯子！
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用石头砸她，把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残羹剩饭硬塞进她的嘴里……
她是那样的无助，什么也不会，只会哭喊，嘴里在呜咽：“爸爸……爸……爸爸……”
三叔疯了般扑过去，一把抱住她，那群孩子一哄而散，他捡起地上的石头，用了最大的力气，一颗颗砸回去，他们早跑了，那些石头都砸在了空无一人的地面上。
小妹脸上的土被眼泪冲成了泥状，糊在脸上，看见三叔，她的小手紧紧地箍住他。
“爸……爸爸……爸爸啊……爸爸……”
她不断地重复着，她只会这一个词语。
三叔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片，一片。
小妹脸上身上的血，和他心头的血，混在一起，搅拌，搅拌。
我三叔咬着牙发誓，再也不让小妹离开他的视线。
于是，他成了这个小城里，唯一一个在摩托车前面安一把儿童座椅的外卖员。
有天傍晚，外卖高峰期，三叔连续接了四五单，怕送单超时，他拼命抢速，迎面撞上一辆三轮车。
后来三叔说，他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满脑子里都在想，若是他死了，小妹怎么办？
然后他猛地抱起她，哭得撕心裂肺。
过往的路人大概都不明白，怎么一个大男人摔了一下，竟然哭得那样惨？
三叔明白了，世事无常，明天和意外真不知哪个先来，在他走之前，一定要给小妹寻个后路。
于是三叔去见了上次朋友介绍的那个女人，没什么波折，两个人便成了。
三叔认为她没有孩子，应该会善待小妹。
起初新三婶对小妹很好，之前三叔做的事，如今都是她做了。
有时三叔喝了酒，总是念个不休，觉得对不起她。
因为没有钱，结婚也是草草了事，而进了门，她就接过了照顾小妹的重任。
旁人只是眼观，可三叔自己明白，照顾一个脑瘫儿，要比寻常孩子难得太多。
新三婶只是笑笑，“我一个人，没什么牵挂，但也没依靠，跟了你，最起码晚上有个人说说话，老了也有个人作伴，至于照顾孩子，就当是打发生活了。”
可谁曾想，三个月后，新三婶竟怀了孕。
三叔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得了新的骨肉，怕的是，再来一个讨债的……
新三婶也高兴，原来竟是上一个男人无能，而她也并不是人们口中说的不能下蛋的母鸡——她这肚子里，竟一次有了两个小生命！
胆战心惊地、省吃俭用地，他们一个检查都没有放过。
随着那晚阵阵洪亮的啼哭声，三叔的心才真正地放了下来。
孩子出生后，问题也随之来临。
以前两张嘴吃饭，现在突然间成了五口人，而且龙凤胎的吃穿用度，更是寻常婴儿的两倍不止。
新三婶一下子要照顾两个新生儿，还有一个脑瘫的小妹，当真是力不从心。
每天她要先把两个小宝宝喂饱后，把他们放在床的最里面，再去陪小妹锻炼。
毕竟小妹的状态，也比时刻需要人照顾的新生儿强不了多少。
但好几次她在陪着小妹的时候，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哭起来，此起彼伏，吵的新三婶头痛不已，放下小妹赶来他们身边。
新三婶一手一个哄着，忙着换尿布、喂奶，已然耗尽了气力，再顾不上小妹。
有次新三婶正给孩子洗尿布，一回头发现小妹正笨拙地往床上爬，就问她想要做什么。
只见小妹用手做出推的动作，同时嘴里念着：“推……推……推……”
新三婶不禁打了个冷战：“推下来？”
晚上三叔回到家，新三婶就和他说了这事。
三叔也不可置信，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妹便被安排在了角落里，与两个孩子远远分开，他也怕小妹真的会做出伤害弟妹的事。
毕竟，小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
一块送外卖的同事，建议三叔把小妹送去福利院。
“你看你现在这样子，穷得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她去了那，指不定比在家吃穿都好！”
三叔也不是没有过犹豫，只是福利院那么多孩子，他怕她再受欺负。
可回到家，新三婶话里话外，三叔听得也难受。
是啊，面对两个活蹦乱跳的健康骨血，小妹仿佛就成了锅里的一块臭肉。
三叔陪着新三婶和两个孩子的时候，也很残酷地想过，如果，没有小妹，那他们这一家子，也是其乐融融。
可那想法只是一瞬，只要再想到小妹陪他受过的那些苦，他的心就揪成一片一片，那些肮脏的令人恼怒的话语，仿佛再也听不进去一般。
于是他将新三婶的咒骂和脸色，生吞活咽了下去。
直到那天三叔回到家，看见满眼通红的新三婶，怀里紧紧抱着弟弟，而小妹就站在一边，孤单地，委屈地。
原来，新三婶一个没看住，小妹竟自己搬来小凳子爬上了床，估计是费了许大的力气，真的将弟弟推下了床！
而床边不远处，是新三婶刚做好的晚饭……一大锅面条！
幸亏小妹的劲不够大，弟弟只是挨着床边滑了下来，距离那口盛满滚烫面条的锅，仅仅不过三厘米。
新三婶彻底崩溃，指着小妹就骂她白眼狼。
于是，这个傍晚，小屋里爆发了巨大的争吵。
三叔在门外抽了一夜的烟，终于决定把小妹送去福利院。
三叔从墙角抱起蜷缩着睡着的小妹，给她裹上了她最贵的那件棉服。
看着那件衣服，三叔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段只有他和她的日子。
那天三叔带小妹去逛商场，小妹看上了专柜那件大红色羽绒服，当时三叔真想咬咬牙买下来，可吊牌上那699刺的他眼疼，他的兜里只有剩下的二百多块了，还有十几天才发工资。
三叔扯着小妹回家，她却频频回头。
最后，三叔带她走进超市旁边一家小小的母婴店里，选了一件样子差不多的，店主要价一百一，最后砍到九十八。
以后那数十天，三叔天天啃馒头，咸菜都不舍得多吃一口，可是小妹的伙食仍和平时一样。
这事三叔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他疼的不是那啃馒头啃出血泡的嘴，而是他用命去疼爱的姑娘，怎就连件喜欢的衣服都不能拥有？
他用那件衣服将小妹裹得紧紧的，也抱得紧紧的。
摩托车一路颠簸，将小妹惊醒，她柔弱的无辜的眼神望着三叔，仿佛在问，这是去哪儿？
三叔不敢看她。
寒风刺骨啊，到了目的地，小妹已经重新睡着，眼角粘着泪痕。
好像，她预料到了似的。
三叔狠狠地吻在了小妹的额头上，这一吻，带着诀别。
然后，在工作人员即将上班前，他把她放在了福利院的门口。
狠狠地回望啊，那一眼，深入骨髓。
三叔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可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送走小妹后，三叔失魂落魄回到家，收拾小妹睡觉的角落，却看见墙边落着一张纸。
那上面，是小妹最终画成的，歪歪扭扭的一个“ba”。
三叔把那张纸藏在了床垫底下。
家中的一双儿女，也总将他的心牵到她那里去。
有时听见他们的啼哭，好像回到了小妹小时候。
三叔总是立刻就扑过去抱起他们，仿佛这样，就能减消自己的罪孽一样。
抱着他们的时候，三叔脑海里仿佛过电影一样，细数着他和小妹的过往。
那是只有他们爷俩的过往，那是相依为命的幸福。
可，眼下一家四口的日子，让他不敢想象，再回到过去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痛苦中去。
那些天，三叔不断地犯错误，不是把外卖送错了地方，挨了投诉，就是汤汤水水到处洒，带着一身油渍回家。
三叔说，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他的债还没还完，就躲掉了。
有次三叔实在挨不住，偷偷跑去福利院。
大门紧闭，他费了力气爬上墙头，远远地，瞅见小妹被挤在人堆里，那些孩子的个头都比她大。
三叔看见，有个男孩子把手往小妹的衣服里探去。
三叔跳了下来，一把揪住那个男孩子，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可当工作人员来问的时候，三叔却怯了，捂着脸跑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妹，正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回到家，新三婶正在照看两个娃娃，没了小妹，她的生活轻松了许多。
三叔呆坐在床上，阳光从窗户那里照进来，正照在床上的一对婴孩旁边。
然后三叔看见，新三婶用手，把弟弟往床边推了一把。
“你干什么？”
“晒太阳啊！这边能晒到太阳！”
“你小心些力气，不要将他推下去！”
随即，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看那里，在这个位置，如果……把弟弟妹妹往床边的方向推一点，是不是……正好可以晒到太阳？”
是啊，不管是三叔还是新三婶，每日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陪着小冉走到门前去晒太阳。
他们都曾对小妹讲：“晒太阳好啊……能够获取维生素D，促进钙的吸收，有利于生长发育，还能提高免疫力……”
可小妹能记得什么？她只知道爸爸妈妈对她好，就带她晒太阳，她只是想让弟弟妹妹也能晒到太阳，可没想到，她那笨拙的力气，竟能将弟弟推了个跟头摔下床……
三叔骑上摩托车，又奔了福利院。
他抱起小妹就走，有人阻拦，三叔就狠狠地盯着他们。
最后，他终于把她带了出来。
小妹被三叔紧紧地裹在怀里，她的拳头用力砸向三叔的胸口。
那一拳拳，如触发了泥石流，大小的石块，都前仆后继地、争先恐后地打在了三叔的心窝上。
她不是不恨他的，她就算是脑瘫、智障、残疾，可她还是个人，有血有肉，也有情感。
谁对她好，对她不好，她都知道的。
三叔攥着她的小手冰凉，往袖中探去，竟有鲜红的伤口。
寒风呼啸而过，他裹紧怀中的她。
看见小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三婶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虽不是自己生的，但到底日夜相处了那么久。
以后日子走得再艰难，他们也不会再将她丢下。
因为天大地大，只要他们在，她就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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