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仆跟我说,“他们不见得会把游艇当成真正的旅游工具。”他们只是停在一个地方,或者偶尔会把船“从义大利开到南法”,然后停泊在那裡。那他们在船上怎么打发时间呢?“他们就睡啊,”他说,“他们会去旁边的游艇串门子,或是上馆子吃饭。他们就喜欢去遍全球的知名餐厅:‘什么?这是世界第一的餐厅,那我们就去那裡吃个饭吧。’那几乎像某种搜集餐厅的打勾、集点游戏。大概类似,‘喔,那裡喔,我去过了,吃过了。’”要说男僕的老闆们行事背后的驱动力,那大概就是追求欲望要立即得到满足,也是追求只有他们负担得起的新鲜体验,以及个人的随心所欲。

在这样的脉络下,原本微不足道的欲望也会产生重大的意义。

有回男僕告诉游艇的船员组长说主人想吃巧克力饼干。“她去到食物储藏室,结果那裡有十五种白巧克力饼乾。我说,‘哇,你们备货备得也太齐全了吧。’她说,‘是啊,不然我们开到公海上,他们突然想要什麽怎麽办。他们可不会体谅我们在汪洋大海上变不出东西来,他们只会觉得是准备不周。’拿不出特定的巧克力饼乾,只会让船员被骂。

”我试著想像一个人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什麽,而且时间还不能有半点耽搁,那会是一种多麽任性的感觉,而这种任性又会如何影响一个人的个性。所以他们的工作没有个极限吗?我们此时绕过了帝国学院的后面,又是一个安静的角落。

“不论他们要的是什麽,也不论那样的要求有多蠢,我都是说‘好的’。因为他们听不惯有人对他们说‘不好’。”即便如此,男僕说对他来讲,买毒这样的违法行为还是踩到了他的底线。那有钱人会有其他的界线、欲望或活动不为工作人员所知吗?这要看情况,他说。

屋子裡有些事情是有隐私的。男僕会偶尔走进某个主人的卧房,而“他会在床上一丝不挂”。那是“很有钱的人”才有的特权。他说,像这样的瞬间会创造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亲密感。“我认识有男僕需要做指甲的,”他说,“他们会替主人修指甲,我个人会尽量保持专业,但某些男僕,我觉得他们的行为越过了那条他们不应该越过的边界。”那些代代相传的老派有钱人会比较知道“应有的应对进退”,但握有新钱的那些新有钱人,就比较难以逆料了,因为他们不见得会遵守男僕心目中所谓“得体”的标准与界线。

个人边界关乎的是文化与习惯。而文化跟习惯在像伦敦这样的国际大都会可谓极其多元。想在未知与充满变化的边界中顺利通行,你会需要男僕拥有的那些知识、弹性与技巧;重点就是你要懂得如何存在于别人的私人家庭空间中,但既不冒犯对方,也不让自己被冒犯。“在工作中被欺负是家常便饭,”他说,“一点小事出了差错,那就是世界末日。你很难想象那种反应之大。”他形容那些反应就是在闹脾气。男僕必须在这些私人情境与不设防的瞬间,有能耐从主人的情绪爆发中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是,男僕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等。等著去做事情或拿东西这件事,恰恰象徵了存在于有钱人与服侍者阶层之间,那力量与权势上的巨大鸿沟。其中一边的人等待着要去服务另外一边的人,一切都看后者的方便。

“你只能等,只能边等边看书,”但,“不能鬆懈了情绪,因为等就是你的工作。他们就是要你等,要你随时待命。”

看书也不能太明目张胆──最好是用手机──纸本书会太招摇。在男僕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僕前,他曾经在另一名中东王室成员的家中当贴身僕人,他的工作是在主人的卧室外坐著。“那裡有一张小椅子,我坐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著主人召唤。我会跟他一起出外旅行,要替他打包行李、打开行李、跑腿办事,满足主人大大小小的各种需求与渴望。”除了他还有主人的一位私人秘书,两个人“都只是负责整天待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可以等的东西何其多──等排队、等工作、等加薪、等下班、等住宿、等用餐──等待对于时间跟生计都不操之在己的服侍者而言,就是在这个现代世界裡生存的方式。

我一路走来已经看得很习惯的非裔警卫一边看守著财阀城市裡的各种宝物,一边也在等待,就跟在游艇上处理大小事务的男僕跟船员一样。在我与男僕散步的几个月后,我要去一趟摩纳哥,看一艘艘游艇在那裡的港口中閒置著,船上的组员好整以暇擦亮船身上镀铬的部分,等著出海。

我会讚叹那艘价值三千万美元的超级游艇碧翠丝女士号(Lady Beatrice),细数她的美貌;顺道一提,船主是大卫与费德列克.巴克莱(David and Frederick Barclay)这对身价几十亿的龙凤胎,也是丽思酒店的前负责人。而船长会回应我:“谢了,我们刚清理过。”时间不光是时间。有钱人的时间就是较能操之在己,地位也更高;那让有钱人显得高人一等、尊爵不凡。男僕的时间、伺候人的时间,就是用来等,准备让人呼之即来,然后听命办事。等待会让任何有意义的活动都不可能存在,他们要想办法把这样的时间填满。

男僕就是一种免洗筷。工作人员可以被莫须有的理由开除。而要避免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老闆要你做什麽你就立刻去做,而且外表还要看起来称头。男僕说了一个故事:有个男人替一家希腊有钱人卖命了二十年,“有天他突然被叫进客厅”,然后就被开除了。“女主人嫌他有点太老了。”她谢过了男僕,然后告诉他,“‘你一直服务得很好,但我们要让你走了。’”她丈夫稍微有点异议,但最终还是附议:“‘我太太想让你走,我很遗憾。’”他接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一万五千镑现金给那名男僕。那名男僕说,“他真的反反覆覆,让人难以捉摸。‘喔,你已经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了,所以我们要去找个年轻一点、好看一点的。’”

我问起男僕对老闆夫妇这种行为有什麽看法。我想知道关于“有钱人对他们自己与对他们僕人的看法”,这个故事给他什麽样的启示。“他们是发自内心相信自己高所有人一等,就因为他们有的是钱。”他认为。有钱这件事改变了他们与人相处的态度;任何人只要服务他们,就会自动被归类为“笨蛋”:“你会服务我,就是因为你脑筋不够好。”男僕总结了有钱人的世界观:“‘我拥有这一切,一切听我号令,所以我与众不同。’人一有钱,就会开始相信自己是天选之人。”

“从僕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需要一点点的尊重。一点点的尊重就能建立起良好的主僕关係。”男僕说。很显然,这常常是一种奢求。“有些有钱人只把你当成他们拥有的另外一样东西。他们不在乎你需不需要睡眠,需不需要休息,需不需要属于自己的心灵空间。你就是他们当下购得的一项工具,是他们的物品。”如果你这样东西的效能令他们不满意,那就开除。“他们不在乎背后的原因,”男僕认为,“他们横竖没把你当人看,至少不必然把你当人看。当然有些老闆没那麽过分,他们会把你当人,但不这麽做的老闆所在多有。”尊重可以破除物化,让僕人找回自己的人性,不再只被当成一个物体──一台机器──不会只是在老闆跟夫人的家中供他们呼来唤去。

除了让老闆认为你应该像台机器一样可靠以外,物化的概念还会在其他方面形塑主僕关係:“主人会不断留意有没有东西不见。”男僕说,“那比较类似一种心理作用,”一种担心“别人会占他们便宜或偷他们东西的感觉”。财富就是会带来这种被害妄想症。有钱雇主常常“疑神疑鬼,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财产。”

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个男人的西装多达一百五十套,结果某天他发现自己一套已经三年没穿的西装不见了,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说什麽也不肯罢休。男僕对此有一番解释:“他们有时候是太无聊了,所以鸡蛋裡挑骨头,小题大做只为让自己的日子充实一点。”他说,同理,那些主人不论是“大吼大叫”、“故作难伺候”,其实都只是一种“演技”。“他们内心不见得有那麽生气,血压也不见得真的升那麽高。难取悦只是他们给人的一种印象。”人一有钱,就会变成戏精,昂贵的财物就会变成他们演出张牙舞爪角色的道具,而一切都是图解闷罢了。财物也是信任经具象化后的体现,所以东西一不见,当僕人的皮就要绷紧了。对有钱人来说,他们东西太多了,多到根本不可能记得什么物品在哪裡,而那也成了一种压力的来源。

你可能会想,有钱人还会无聊?会,因为“他们空閒时间真的太多了。”所以说有钱人跟服侍者都共同感到一种无力感跟无聊烦闷,虽然两者感受无聊的经验差别颇大。有钱人不只掌控时间,他们也掌控无聊,掌控了没钱的服侍者阶层可以在什麽样的环境中工作。

男僕提供的窥视秀,让我见识到一种我在步行中尚未观察到的新物种──有钱有闲之人。此前我所看到的都是过劳跟豪情万丈的有钱人,是一些停不下来的工作狂。明明已经不需要再赚更多,但像传承跟鲟鱼这样的有钱人仍需透过压力让自己感觉活着,感觉自己并非无关紧要。有些有钱人虽然不再继续卖力赚钱,但他们换个跑道拚命做善事,就像西装外套与苏维埃,因为他们闲不下来;闲下来就不知道要做什麽。相较之下,闲云野鹤的有钱人就像一种活化石,他们往往有贵族或皇家血统,就像男僕的老闆们那样。

他们自然无须工作,也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工作过。他们搞不好对什么叫工作没有概念,也可能只看过伺候他们那些人做的这种工作形式。他们这辈子可能不管想要什麽东西都已经不缺了,甚至于他们根本不想要的东西,也都不缺了,而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停下脚步,在雄辩花园(Oratory Gardens)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上路,沿着一条称为木屋广场(Cottage Place)的静谧马厩巷前进。我们途经一道道车库门,以及一座座顺著旧砖牆延伸的二楼露台花园,男僕也在这宛若秘境的后巷为他的故事收尾:前门即将再度旋转关上。

随著我们对话告一段落,男僕对我强调钱带来的不幸。他相信,“你拥有的钱愈多”,你的生活就愈“无聊跟不快乐”。他的有钱雇主可不见得一个个日子都过得“超级幸福”或“超级充实”。“他们全都好像在追逐某种更昂贵、更複杂的东西,就为了让自己感到一丝丝刺激,也要帮衣食无缺的自己解闷。”儘管无忧无虑,你对任何事情也都提不起劲,你无法像寻常百姓一样为了生计而努力:“你想要的跟你有可能垂涎的每一样东西,都已经在你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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