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这疯子拿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喂狗,居然只判六个月?这不得关一辈子?不对——”

办公室里,老刘一脸的愤懑,用力啃了口闺女送来的苹果,继续恨声道,“这种人就他妈该直接枪毙!”

老刘当了几十年狱警,管过的犯人比我吃过的盐都多,打认识他,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连着他闺女,总是笑意盈盈的刘诗颖,这会儿也绷着脸说:“流产和引产的死胎不是民事主体,连尸体都不算,这个国际上一直有争议。”

刘诗颖语气掩不住的厌恶,“这个变态应该早就算好了要钻这个空子。要不是偷尸体的证据被公检法逮到,指不定这会儿还逍遥法外,在外面搞他的,艺,术,创,作,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是的,这回进来的犯人身份相当特殊,是一个风口浪尖上的行为艺术家,俞在乾。

据他宣称,把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喂狗,不是疯魔发癫,也不是因为什么爱恨情仇,而是为了艺术创作。

他甚至把喂狗的照片放在展览里公开示众,引起了群情激愤。

我翻了下他的资料,里面记录了他过往的其他艺术作品,只看了几眼,我手臂就立刻直冒鸡皮疙瘩,抓着纸的指头都不自觉避开了上面的字。

但可怕的联想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画面,我赶紧把资料一把反扣在桌上,想阻断这种诅咒般的感觉。

我不想承认。但是,似乎,本能的厌恶中,又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好奇。

难道这就是艺术的魔力?这,这是艺术吗?

人我还没见过,不想对他下武断的判定,但不止老刘和刘诗颖,连郑监都对这个俞在乾深恶痛绝,给我下了死命令:

“虽然司法鉴定没有精神病,但这人肯定脑子有点问题,你好好跟他聊,把他改造好,让他出狱以后别再整那些幺蛾子了。”

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俞在乾因盗窃、侮辱、故意毁坏尸体罪判了六个月,又因为已经羁押了五个月,蹲一个月就能出狱了。

就这么点时间,我能改造啥?何况他都没有精神病!

愁眉苦脸的我也伸手摸过一个苹果,边啃边压惊。老刘父女一齐瞪着我,毕竟这些苹果是刘诗颖洗得干干净净送过来孝敬她爹的。

但我倒也不仅仅是在愁这事儿,“养猪场贩毒案”告破后,缉毒大队在毒贩办公室隔间的白板上,发现了我的名字。

那块白板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符号,符号都是数字加扑克牌花色,我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三行,旁边写着13梅花7黑桃。

这事儿缉毒大队暂时没啥定论,说有消息了告诉我。

我本想找机会去套套刘海波的话,毕竟,我在他身上看到过类似的刺青,左手手腕,11方块1红桃。

但不知道为啥,这孙子最近总躲着我。好几次犯人放风的时候,我想找他搭话,他都跟没看到我似的,跟其他犯人侃得热火朝天,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愁啊,一团乱麻。

“余老师,你别愁,”刘诗颖冷不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你这么厉害,肯定拿俞在乾有办法的。”

这小丫头以为我在愁俞在乾的事呢。

算了,想再多也是徒增烦恼,事儿得一件一件做。

收拾收拾心情,下午,我就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俞在乾。

怎么说呢,电视剧里的艺术家都西装革履文质彬彬,随时端着红酒杯和你聊后现代和达达主义。但现实里,至少我大学时认识的学艺术的同学,一个个都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趿拉着拖鞋不知道在忙啥。

你调侃他们像开废品回收站的,他们还都挺开心,觉得你形容得有意思。

这个俞在乾,也有着“收废品”的艺术家气质,两道眉毛粗黑,看人时眼神似乎不怎么聚焦。

我原以为他会高深莫测,事实上,俞在乾相当健谈。

俞在乾的对谈录音,30秒

姓名:俞在乾

年龄:35岁

婚姻状况:未婚

职业:行为艺术家

工作单位:无

涉嫌案件:2005年艺术家毁尸案

症状:无

家庭状况:父母健康,无家庭异常状况

备注:经临床面试、心理评估工具、观察行为表现、医学检查、家庭史和既往病史,未发现其患有精神疾病。

尝试使用认知行为疗法、心理动力学疗法、情绪焦点疗法等帮助其改变负面想法和行为,促进其更健康的思维模式和行为。

部分咨询录音:

咨询师:你是一个行为艺术家?

俞在乾(以下简称俞):(注视着我)你很特别。

咨询师:哦?怎么说?

俞:自从我被拘留以来,和我面对面沟通过的人里,你是第一个没有展现明显厌恶的人。当然,有些警察和检察官表现得很专业,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只是在掩饰对我的厌恶。

咨询师:那么,你认为这些人为什么厌恶你呢?

俞:余警官,为什么你不厌恶我呢?

咨询师:你似乎更习惯在谈话中掌握主导权?

俞:我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我是好奇心强烈。

咨询师:好奇心是一种很好的品质,它使人们能够探索和理解更多的事物——我不厌恶你,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的职责是尊重和理解每个人的独特性,包括你的创作和观点。

俞:对!余警官你说得很对,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我的一切创作,都是对“生命”和“死亡”进行思考,对生命问题的体验。

咨询师:那么我们现在,就一起回顾下你的艺术创作好吗?我想,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你的思考。

俞:当然,当然,我很愿意和你交谈。

咨询师:你曾经把一块自己的皮肤移植到一只已经死去的猪身上?能谈下你当时的创作理念和想法吗?

俞:(笑)其实是因为无聊。

咨询师:啊?

俞:我当时有种极端无聊的感觉。于是我想让人们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实际上充斥着一种类似把有生命的皮植在猪肉上的那种无聊,以及对这种无法逃避的无聊的恐慌和疼痛。

咨询师:需要通过伤害自己的身体才能完成表达吗?

俞:得这样,这是身体的回归。人作为肉体生命,一定程度上的残缺,不能阻止人的精神生命在历史中的延续……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肉体生命的的生存延续,而在于文化生命的历史性积淀。

咨询师:那么,你把多个人的大脑标本切割和搅拌之后,装进玻璃瓶里进行展示和出售,是想表达?

俞:(轻声叹息)其实这是我早期不够成熟的作品。

咨询师:怎么理解?

俞:我对艺术中材料的认识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最开始,我在自己的艺术行为中,使用的是医学上的“尸体标本”,而不是“尸体”。

咨询师:你认为“尸体标本”和“尸体”是有区别的?

俞:有,而且是本质区别。这种材料上的差别,恰恰是对艺术行为进行深层把玩的条件。

咨询师:我不太理解,你可以讲得更详细一些吗?

俞:这么说吧,与“尸体”相比,“尸体标本”由于人工作用已经转换成了具有医学中明确功能的物质,就不如“尸体”那么纯粹了,就会导致艺术局限于医学中。

咨询师: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但我好奇的是,使用“尸体标本”,是不是还可以掩盖你进行艺术行为时在合法性上的欠缺?

俞:(愣了一下,笑)是的,我承认。

咨询师:你很坦诚。

俞:做艺术做作品,就是把你的观念公开给所有人看,必须得坦诚。

咨询师:那么之后你就循序渐进,开始使用“尸体”,也就是让你名声大噪的,烹饪并食用了一个6个月大的死亡女胎?

讲到这里,我一阵阵地反胃。

其实俞在乾吃婴儿的照片,我老早就看过,在网上作为“中国人吃婴儿”“广州人吃婴儿”的谣言传得满天飞,我一直以为是假的合成图或者道具图。

到今天我才知道,是真的,而且居然是为了艺术创作。这比攻击中国人野蛮、迷信和蒙昧本身还离谱。

艺术到底是什么?只要以艺术为名目,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践踏所有公序良俗甚至法律吗?

我忍不住问道:“你会觉得你的艺术……太极端了吗?以至于显得疯狂和冒犯?”

俞在乾了然地笑笑:“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他竟然说:“其实这些行为对我的伤害也很大,所以我最近在用绘画给自己疗伤。比如那个婴儿,我是在通州家里清洗和烹饪的,食用过程中,因为心理反应我吐了很多次,我吃进去的量,最多一克。”

我有点无言以对,是有人拿枪顶在你脑袋后面逼你吃婴儿的吗?如果对你伤害很大,那你还非吃不可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吃?只是摆拍?”

俞在乾没回答,又开始说他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里有个界线,不是真假的界线。而是我认为的艺术的界线,你过了这个界线它就不是艺术了,但在界线内,就只是场表演,那就太传统了。”

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那你到底吃没吃婴儿?”

俞在乾看着我,微笑着说:“宗教并不禁止人吃人。我也找不到任何一条禁止吃人的法律。我利用了道德和法律之间的一个空隙作为我的艺术基础。”

我简直想一拳锤在这个男人的脸上。

俞在乾认真地观察着我,突然说:“你开始了。”

我愣了下:“什么?”

他笑了:“我感觉到你也开始厌恶我了。”

我下意识想要讲点片汤话囫囵过去,却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的病人,是郑监硬塞给我的,我没有“治好他”的义务,他也没有精神疾病,甚至不存在心理障碍。

相反,通过前面的对话,能看出他是个极度理性,甚至狡狯的人。

所以面对他,我完全没必要像一个心理咨询师面对来访者那样,而应该是,一个狱警面对犯人。

我说服了自己。

于是我一改口风,没有再掩饰自己攻击的欲望:“因为你一直在兜圈子。”

俞在乾似乎有些委屈,他强调:“我很坦诚,我和你分享的都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立刻回答:“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很虚伪。”

俞在乾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立刻又闭上了嘴,转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期待我要怎么批评他。

我现在有种强烈的打破了心理咨询师职业守则的背德快感,如果不是因为俞在乾根本不是病人,我根本不敢这么讲话!

“你一副信誓旦旦为了艺术献身的样子,但其实你狡猾得很,你先用所谓的‘尸体标本’给自己脱罪,因为破坏标本不算犯法,然后又用死胎给自己脱罪,因为死胎也不算尸体。也就是说,你是在极度的理性思考后才进行艺术创作的,你避免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法律代价,这很狡猾,不是吗?”

俞在乾点了点头,居然说:“谢谢。”

把我整懵了,这人谢什么?

俞在乾又微笑起来:“当代艺术从来是一种聪明人的游戏。”

你妈的,合着这人觉得我在夸他聪明?

我气得嘴都要歪了,说话忍不住更刻薄:“我觉得你整这么多,就是为了出名。”

那些假大空的鬼理念骗骗自己得了,不就是为了博出位?

我原以为这句话能诛俞在乾的心,没想到他坦荡一笑:“当然。”

把我噎住后,他又补充道:“但不是为了出名而出名。”

我冷笑着问:“那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

结果他的回答是:“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陷入骂战。”

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这是个疯子:“为什么?”

俞在乾反问我:“把石头扔进水里是为了什么?”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下意识回答道:“好玩?”突然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看……看涟漪?”

俞在乾打了个响指:“对,看看社会的容纳能力。行为艺术希望在行为和伦理、与他者交会的边界上进行种种试探,我想看看到底做到什么情况会到极限。”

我下意识想问试探极限又是为了什么,但话还没问出口,我突然就知道答案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艺术啊。

绝大部分人都在循规蹈矩地活着,只有这帮无聊的、疯狂的艺术家在挑衅规则,试探边界。

我甚至从俞在乾这些极端又缺乏意义的行为背后,感受到了一股对社会的强烈不满和愤恨。

但在这个社会里,又有多少人是没有不满和愤恨的?难道俞在乾就是想要表达这种气氛——

不行,我不能被他绕进去了。

我为什么要试图理解这种人?

尝试理解俞在乾这种异类给我带来了本能的恐惧,仿佛一旦我真的理解了他,我也就成为异类,为这个社会所不容了。

但俞在乾还在侃侃而谈他那些形而上的理念,听进去了又觉得逻辑自洽得很,简直如同魔鬼在布道。

“同时,我们还要挑战精神和身体的分割可能。我的一切想法都来自对生命问题的着迷和对死亡的迷恋。什么是死亡?我想亲眼目睹,就去医学院看尸体,各种尸体。面对恐怖的尸体,一切哲学,美学对死亡的理解瞬间失效。于是我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大家,一种不被哲学,美学和医学的实用主义遮蔽的对生命的思考——”

我努力充耳不闻,迅速把桌上的资料规整起来,然后一把摁下录音键,站了起来:“今天就聊到这。”

干了这么多回心理咨询,我头一回怼了咨询对象不说,还头一回自己先落荒而逃了。

我感觉像被下蛊了,头一阵阵地疼,俞在乾那些什么生命什么死亡什么边界的魔音在我耳边不断盘旋,感觉就要钻破耳膜伸进我大脑里来了。

然后我又想到被他搅烂罐装拿去卖的脑浆,又一阵阵的反胃,事实上我已经干呕两回了,但因为吃不下东西,根本吐不出什么来。

我觉得不行了,我必须得干点别的。

刚好,覃宇鸣的事足够我忙起来。

既然刘海波有意躲着我,那我就从他最感兴趣的覃宇鸣入手,而且据警方查证,覃宇鸣用来囚禁女孩的梨园也跟贩毒的养猪场有关联。

贩毒的主谋已经死了,我如果还想搞清楚我身上的事情,就得从覃宇鸣身上查。

我给昌平刑侦支队的大队长赵春生打了个电话,想说能不能帮忙让我见见覃宇鸣,但电话没打通,我怕他在出任务,就没再打。

我想了会,记起当初从梨园救出来的那几个幸存者还在康复医院休养,其中有个叫隋晓云的女孩神志是清醒的,不少线索还是她提供给警方的,我可以找她打听打听覃宇鸣的事。

我几乎逃也似地离开监狱,去找隋晓云。

然而可惜的是,一直被囚禁着的隋晓云,除了了解覃宇鸣的残暴个性,对于他的其他勾当并不了解。

但她倒是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覃宇鸣的手腕上也有数字加图案的刺青,她记得,前面好像是一个盾牌的形状。

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覃宇鸣怎么也有。难道刘海波跟毒贩也有牵扯?

也是,如果不是涉嫌贩毒,只是经济犯罪,刘海波又怎么会被判死缓。

可笑的是我还给这种人申请减刑了,连单纯的刘诗颖也相信他是无辜的。

但我呢,我为什么也会在里面?这些符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最后,隋晓云还提供了一个让我意外的信息,幸存者里居然有一个来自乌盟集宁的女孩,算是我的老乡。

那女孩是最早被关到地宫里的人,早就被折磨疯了,清醒的时间很短,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因为被覃宇鸣叫西施,女孩们都喊她西西。

西西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透露过,自己是96年被覃宇鸣从集宁拐带来的,当时她才十几岁,根本没成年,到了地宫里,却成了最长辈的“姐姐”,有时候还会唱歌安慰其他绝望无助的女孩们。

我悚然一惊,一个小女孩,竟然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宫里挣扎了9年。

隋晓云说,西西平日里不吵不闹,还曾经给覃宇鸣生过一个孩子,但很快就夭折了。估计是念着这点“情分”,喜新厌旧的覃宇鸣才一直没有杀她。

但因为西西什么都想不起来,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家人,只能暂时留在康复医院里静养,之后要还是联系不上,可能就只能移送精神病福利院,在那呆一辈子。

9年后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居然要落这么个下场,我实在不忍心,就主动请缨和西西沟通,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啥,帮助她和家人团聚。

我在另一个病房里见到了西西,这个曾被称为“西施”的姑娘非常憔悴,脸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因为营养不良而身体枯瘦,看着已经像三四十岁了。但她却仍有着一双十几岁的眼睛,呆滞而茫然地注视着窗外。

她的人生似乎停滞在了被覃宇鸣拐带的那一天。

我尝试和西西沟通,但她却像听不到一样,没有反应。

一瞬间,我脑子里划过俞在乾说的“精神和身体的分割可能”,而西西此刻,就像灵魂不在躯壳之中。

艺术家付出了诸多努力也难以实现这种分割,而在艺术之外的现实社会里,旷日持久的折磨就能做到。

我赶忙甩甩头,把俞在乾从我脑袋里面甩出去,转而尝试用拙劣的集宁话,想要唤醒西西:

“女女(女孩),你想喝水不,滚水(开水)?湃水(ba,凉水)?别觉得我不净眼(烦人)哈,我们是老乡呢。”

西西黑漆漆的眼珠,似乎挪动了一下。

我一看有希望,连忙绞尽脑汁把我还记得的各种集宁话拿出来讲,但却再也没让西西有任何反应。

我急得满头大汗,挫败之际,突然,西西的眼睛抬起来了。

我连忙跟着她回头,发现她在看墙上的挂钟。

“时间到了,该唱歌了。”西西突然说道。

我立刻想起隋晓云说西西会唱歌安慰她们,不禁觉得更加心酸。

西西一脸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她枯槁的脸上终于泛起些许幸福的微笑,轻声唱道: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你不再孤单……”

她唱的是郭峰的《让世界充满爱》。

然而,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她安宁的歌声却像一个旋转的钻头贯穿了我的太阳穴——

在毫无预兆的头痛欲裂中,我鼻腔里顿时涌现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土腥味,脑海里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阴暗的地下,欢笑的童声,瓢泼的大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差点没站稳,只能扶着墙勉强坐到椅子上,用力按捏太阳穴,试图赶走这突如其来的头痛。

我艰难抬起头,看到西西一脸深情地望着我,她语气中带着一种期盼:“你是楚老师吗……楚老师,你终于来接我啦?”

楚老师!

这三个字更是直接劈开了我整个天灵盖,疼得我差点晕过去。

一张戴着粗大框架眼镜的干瘦的脸闪现在回忆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

我强忍着头痛问:“谁是楚老师?”

回答我的,是西西绝望的尖叫:“你不是楚老师!”

女孩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声音极度的无助和彷徨:“楚老师呢?楚老师呢?楚老师快来救我!”

医护人员连忙冲进来,忙乱之中,我被一把推出病房。

我还想再冲回去问清楚,却被护士长勒令不准再来探访,以免对病人造成更大的刺激。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医院,走了好一段才反应过来,赶紧冲进药房买了盒止痛药,又度过了恍惚的半小时起效期,才总算找回了神志。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里我似乎在一个防空洞里,不停迷路,不停打转,却怎么都离不开这个地下的巢穴。

不知道哪里来的水,不断渗进地下,我两只脚泡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不停往前走,逐渐脱力。

然后我拐过了一个转角,来到一个房间。

房间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孩不断高举手臂向下挥舞。

他拿着刀在砍一个人的脑袋。

更恐怖的是,被砍的人脑袋一掉,脖子上又长出来一个,小孩又砍,又长出一个,全都是戴着粗框眼镜的同一张脸。

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水里翻滚着朝我漂来,他们全都看着我。

而房间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小孩仍旧孜孜不倦地砍下一个又一个人头。

惊醒的我满头是汗,连忙又去摸止痛药,后脖子火辣辣地疼,只觉得梦里小孩的那一刀刀全砍在了我身上。

接下来两三天,我重复地做这个噩梦,就是在防空洞里迷路,不论怎么走,最后都会看到那个小孩在砍人头。

每次醒过来都头痛欲裂,比没睡前还累,连带着白天也没精神,还总是忘事,记性都变差了。

我琢磨清楚了,就是听到我老乡西西唱《让世界充满爱》和提到楚老师后,我才开始做噩梦的。

于是我又去找了西西两次,一次被护士长拦下了,一次我偷偷摸了进去,可看到西西那张呆滞而恍惚的脸,又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我不能只为了我自己,就去刺激一个已经身处地狱的女孩,这不是人该干的事。

我真正该干的,是帮她回家。

还是得想办法见到覃宇鸣,这个混蛋才最知道在哪儿把西西拐走的。

我去了昌平区公安局,蹲到了收队回来的赵春生,跟他说我想见覃宇鸣。

赵春生连忙摆手:“怎么可能,这狗东西下个月就要执行死刑了,关得可严实了,一律不准探访。”

我震惊了:“这么快?!”

赵春生答:“那可不,他这案子影响太恶劣了,群众反响很大。特案特办,加速执行,赶紧送这孙子下地狱。”

他接过我的烟,疑惑地问:“你想见覃宇鸣干吗?不都结案了吗?”

我连忙把我这摊子事都告诉了他,说手腕上的刺青是条新线索,说不定能从覃宇鸣这儿查出更多跟贩毒有关的案子。

赵春生听完,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整根烟一下子就下去了半截。

他也没再抽,把烟头摁灭后,对我说:“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回头我和缉毒大队那边聊聊,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

“小余,你相信警察,既然你是清白的,你就不用急,咱们肯定会把这一切查清楚的。”

赵春生拍拍我的肩,急匆匆又去忙了。

他的话让我心定了不少,想着自己确实也不用急,正准备走,突然想起自己这趟来,还有个目的是要问清楚西西当初是在哪被拐走的。

我这脑子!越来越没记性了!

等我再去找人,赵春生又去出任务了。

我只能先回监狱。

我其实都跟郑监提过了,俞在乾这人没神经病,顶多说有点思想变态,但谁又没点变态思想呢,也就他实施了而已。这回入狱吃了教训,以后自然就有顾忌了,用不着诊疗。

郑监把我批评了一顿,说我有“畏难情绪”,不肯“攻坚”和“克服困难”,让我再接再厉,屡败屡战。

得,就在这种不情不愿的情况下,我展开了和俞在乾的又一次诊疗。

其实根本不需要我进行任何引导,俞在乾自己就开始高谈阔论,阐述他的作品和理念。

可我注意力根本没法集中,一会想到马上要执行死刑的覃宇鸣,一会想到刘海波手腕上的刺青,一会想到毒贩办公室里写着我的名字,还有西西那张迷茫而苦难的脸。

说实话,在这些真实的谜团、丑恶和苦难面前,俞在乾搞的这些所谓艺术,像一出出浅薄拙劣的悬浮戏剧。

一旦产生鄙夷的心理,之前对俞在乾产生的好奇、费解、甚至畏惧就不复存在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又能当回职业的心理咨询师了。

我主动开了口:“谈谈你最出名的作品《献祭》吧,你是怎么说服孩子的母亲的?”

俞在乾兴致很高,立刻开始了详细的讲述:“光是寻找愿意合作的女性就很难了,我找了两年,至少问过上百个小姐。有的担心耽误工作,有的觉得伤害身体,有的觉得我开价太低,我一开始的准备本来是一万,后来聊到了两万,才最后谈妥了一个姑娘,是一个年纪大了被天上人间开除的小姐。”

我愣了:“什么?天上人间?”

俞在乾:“对,就是那个最出名的天上人间。”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身边又有一个人和天上人间扯上了关系,这一切到底只是偶然的叠加,还是天上人间的触手无处不在?

我问道:“你在哪认识这个小姐的?去天上人间消费?”

俞在乾笑着摇头:“你太高估我们搞艺术的人的收入了,我哪去得起那个地方。是我购买死胎的诊所介绍给我的,小姐们经常去那堕胎,诊所说我可以和她们谈谈。”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更大了,死胎根据胎龄的不同,要么算医疗废物,要么按殡葬管理条例处理,连丢弃都不允许,更不允许倒买倒卖了,哪家诊所这么大胆?

我问道:“你和警察提过这家诊所吗?”

俞在乾点头:“都提了,但听说那家诊所照开不误。”

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毕竟是和天上人间合作的诊所,一般人谁管得了呢。”

我皱了皱眉,转而问道:“继续说你和那位小姐商谈的过程吧。”

“好不容易谈妥,结果她又说她特喜欢小孩,说怀上了再弄掉,太残忍了。”

“那你怎么说服她的?”

“我就说,人类所有观念的更新,都是对旧观念的剔除。古时候我们对尸体都特尊重!对吧?人们甚至袭击医科学院,殴打医生和他们的学生,认为解剖就是对亡者的亵渎和冒犯。当时医生为了找到解剖用的‘材料’,得盗墓挖坟,贿赂刽子手,甚至要半夜冒险从绞刑架上扛走尸体。但现在,人们都同意和认可解剖了,我拿这个孩子去做科学研究,你就能理解,但我拿这个孩子去做艺术,你就不能理解了吗?”

我干脆地回答:“不能。”

俞在乾突然激动起来:“我都不能理解!真的!但不能因为不理解就不做啊。”

我心中突然横生出一股怒火:“就为了你都不能理解的东西,你就去找一个女人怀上你的孩子,然后在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引产,再把他喂狗?”

俞在乾抓了抓头发:“这个事我感觉像做孽一样,也许这件事情肯定是不对的,或者是极其错误的,但是人类社会中需要这么一个作品存在,需要存在这样一个东西。比如我做完这个作品会遭报应,但这东西必须得有,至少必须得有人去做。哪怕我被一万个人骂一千个人打!余警官,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在俞在乾的讲述中,我感觉到了他的使命感,一种近乎认为自己是普罗米修斯的自我感动。可人家是给人类带来了火种而受罚,你俞在乾的贡献是什么?观念的更新?

我摇头:“我不明白。”

俞在乾反而好奇了起来,他对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作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些都是他想看的“涟漪”。

“那你知道我是用这个四个月大的孩子去喂狗,这是我的孩子,然后让狗给吃掉了!你有什么感觉?”

本来能够让我居高临下俯视俞在乾的鄙夷烟消云散,费解、困惑、厌恶甚至畏惧,再次涌现心头。我的诚实再一次让我突破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德:

“我觉得你不如一条狗。”

俞在乾根本不生气,反而连连点头:“是,从情感的角度……”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生气吗?”

俞在乾坦诚地说:“我不生气!肯定的。你这句话挺到位的,真的!我真的还不如一条狗!虎毒还不食子呢!”

我甚至不知道俞在乾这种极度的坦诚,是不是就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愤怒,好方便他更好地观察“涟漪”?

但我真是憎恨他的坦诚,他这种活该在阴沟里的人,凭什么这么坦诚,他哪来这种活在阳光下面的底气?

他竟然还倾诉上了:“其实一点都不容易,这狗我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为了让狗能吃掉我的孩子,我饿了这条狗一天,还买了卤水涂在孩子身上,来增强狗的食欲。但孩子已经很大,这狗没处下嘴,我只能把孩子切成小块来喂……”

在俞在乾详尽的讲述中,一股暴虐的怒火贯穿了我整根脊梁骨。

连日的头痛、噩梦和失眠,让我的脑浆浑浑噩噩地就像片沼气池,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你杀死了一个小孩,俞在乾,你杀死了你的孩子。”

俞在乾居然愣愣地说:“不是让我给杀死了,这小孩是让……让艺术给杀死了。”

我手里的笔都快被我攥断了。

我突然问道:“你把这个作品叫《献祭》,是不是觉得,除了把这个孩子献祭了,你也把自己献祭给了这个社会,在骂名和争议中,提醒全人类去关注生命和死亡?”

俞在乾愣愣地看着我,看起来似乎竟然是有些感动。

但我已经不想听他的回答了。

我摁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突然站起来。

“你跟我来。”

俞在乾有些惊讶,但没多问,顺从地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走出诊疗室,看守在门口的狱警下意识站起来,我解释说带他一起逛逛,之后会把他送回监舍。

我带着俞在乾走过几道铁门,一路进了水房。

水房里没别人,只有我俩踩在湿漉瓷砖上的脚步声,角落里排着几个不锈钢水桶和拖把。

我走上前去,把拖把从水桶里拿出来,再捡起一个不锈钢桶,放到洗手台上,打开了水龙头。

俞在乾一直在观察我的举动,没有打断我,这会看着在等接水,才开口问道:“余警官,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是尝试某种心理疗法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龙头里的水不断灌入不锈钢桶里。

我转身走到水房门口,看了看外面的走廊,没有人。

回到水房,我推着俞在乾的背,往洗手台方向走去,到这里俞在乾都很配合,只是好奇地问:“余警官?唔——”

我掐住他的后脖颈,一把将他的脑袋摁进了不锈钢桶里。

桶里已经灌满了水。

“唔——”

俞在乾开始剧烈地挣扎,想要站起来,但我牢牢摁住了他的脖子,他又尝试抬臂去抓我的手,但镣铐让他的反抗非常艰难,我用胳膊肘顶住他肩膀,把全身的力量压在他背上,任由他的手乱抓乱挠。

金属镣铐撞在不锈钢桶上,发出哐哐的刺耳声响。

他又尝试踹我,我直接对着他的膝弯来了两脚。

我俯视着身下的俞在乾,他的脑袋在钢桶里剧烈地晃荡,像一团肮脏的海草。

龙头里的水不断灌下,哗啦啦的水声听起来像瀑布,又像是决堤的洪水。

我在做什么?

我突然问自己。然后松开了手。

重新获得了空气的俞在乾爆发出艰难的喘息声,他瘫倒在地,靠着水泥洗手台不断地呕出水来。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看着自己不住发抖的手,然后用这只发抖的手,拧紧了龙头,关掉了水。

水流声突然停止,转成寂静填满了整个空间,俞在乾抬起头来,憋得紫红的脸极度恐惧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