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杭州日报·倾听》,原文有删节)

(本文由云南省农业科学院热经所官方转载)

口述 黄家雄

记录 魏水华

NO.1

【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我能干什么”,是很多年轻人心里的疑问】

大家通常称我为农业科学家,但我对自己职业的定义是“种地的”。只不过我种的植物比较特殊:咖啡。

1964年,我出生于云南文山,那是云南南部一个美丽的生态小城,植物资源丰富,三七、天麻、灯盏花、苦菜,都是我家乡的特产。

物资匮乏的年代,各种野菜、野果陪伴了我的童年。在田间地头玩耍的时候,“这个能不能吃”是小孩最关注的话题。

对植物的爱好,就此埋下了种子。

本文口述者黄家雄

1982年,我高中毕业。那是改革开放之初“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我能干什么”,是很多年轻人心里的疑问。

而我,又是那种喜欢别出心裁的孩子。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身边同龄人们大多青睐师范院校和医学院,我却选择了云南热带作物学院*。(现为云南农业大学热带作物学院*)

学校位于普洱市思茅区,那是云南乃至全中国热带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我的专业是“栽培”,要学的东西很庞杂,包括病虫害防治、土壤营养、种子管理等等。总结起来一句话:让植物更好地活在土地上。

在农业学里,栽培是最基础的环节。无论多么优选的作物,如果不能大规模健康栽培,其商业价值就是零。

咖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们国家的咖啡产业起步晚,到我上大学的20世纪80年代,国内咖啡消费才渐渐萌芽。

云南是中国可种植面积最大、最适合咖啡生长的省份。所以,国内最早、最完善地开设咖啡栽种课程的农科类高校,就是我们学校。而我,也由此有机会接触到咖啡。

第一次见到新鲜的咖啡果,第一次亲手烘焙咖啡豆,第一次冲泡咖啡……这些“第一次”,都是我的大学回忆。

没想到,这种植物定义了我一生的事业。

NO.2

【我的导师马锡晋,新中国咖啡种植业的奠基人之一】

1985年,我毕业了。

双向选择工作的时候,我选择了位于保山市的云南省农科院热带和亚热带经济作物研究所*(以下简称云南热经所*)。

这个地方,是新中国咖啡种植业的摇篮。

云南热经所创立于建国之初,当时中苏交好,苏联和东欧国家有巨大的咖啡市场。当时社会主义阵营里,有条件种植咖啡的国家并不多。

在“种咖啡,创外汇”的号召下,我们云南农科院的前辈们开始寻找合适的咖啡和适合其生长的土地。

这张照片,应该是新中国最早的关于咖啡种植的影像资料。拍摄时间是1955年,地点就在我们热经所的植物苗圃里。照片里的人,是我的导师马锡晋,新中国咖啡种植业的奠基人之一。

照片上,马老师正在照料著名的云南小粒咖啡品种——铁皮卡。这是英语typica的音译,意为“典型种”。

咖啡主要分三大亚种:阿拉比卡、罗布斯塔和利比利卡,中国人习惯称它们为小粒咖啡、中粒咖啡和大粒咖啡。一般来讲,阿拉比卡咖啡的品质最佳、经济价值最高。铁皮卡,就是典型种的阿拉比卡小粒咖啡。

马锡晋老师跟我讲过新中国咖啡源起的故事:那是1952年,他与时任云南热经所张意所长一同去德宏州芒市遮放镇调研,在傣族、景颇族百姓的庭院里发现了当作观赏植物的咖啡树。主人家也说不清楚这些树的品种和来源,只知道是祖辈传下来的。

如今,德宏一个叫弄贤寨的村庄里还存活着古老的咖啡母树,我专程去看了,也做过相应的研究。这棵树应该种植于20世纪初。当时中法战争结束,蒙自开关、滇越铁路建城,大量传教士涌入云南。咖啡的种子,也就在这个过程中传入。

我们的经济作物选育,尤其是水果选育的过程有个规律:越是新的、优选的品种,越倾向于含糖量更高,苦涩味降低的方向。

但咖啡不同,它的评判标准不是越甜美越好,而是追求酸、甜、苦、涩等味道的平衡与回甘。在一些古老的品种里,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惊艳风味。从清末以来,因为战乱、市场需求等各种原因,中国咖啡一直没有系统化选种育种,也没有大规模商业种植,这对咖啡产业来说,是失落的半个世纪。但对农业科学工作者来说,这种半自然的状态,反而把很多老的品种、老的口味保留了下来。

这是我们咖啡科研选育种植行业的基石,也是今天中国咖啡的底气所在。

NO.3

【潞江坝,是云南乃至全世界最优秀的咖啡产区之一】

找到咖啡树的马锡晋老师很高兴,他向少数民族老乡采购了20多斤咖啡鲜果,带回当时位于云南芒市的农科院林场里,交给曾庆超等专家育苗。

每次讲到这一段,都能引起农科院老专家们的共鸣。据说,当时大家看着咖啡种子发芽,特别激动,又怕当地气候不利于咖啡生长,四处寻觅着更合适的种植地。

潞江坝,也就是今天的保山市潞江镇,就在这时,进入老一辈专家们的视线里。

小镇的地理位置很独特,濒临怒江,背后是险要的高黎贡山。翻过山,就是中国最西南的县级市,和缅甸接壤的腾冲。

与湿润温暖的腾冲气候完全不同,潞江坝拥有中国规模最大的,因焚风效应出现的干热河谷地貌。

在气象学中,因为高海拔山脉挡住了湿热空气,在向风坡成云致雨,在背风坡形成干热气流的整个过程,称为“焚风效应”。

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黎贡山挡住了来自印度洋的湿润水汽,成就了潞江坝既炎热干燥、又不缺灌溉水源的独特环境。虽然地处亚热带,但这里却是中国研究种植热带作物的最佳试验田之一。

更有意思的是,汹涌而下的怒江在这里打了个弯,把大量肥沃的腐殖土沉淀下来,天然适合农产品种植。

比如咖啡。

从种植专业的角度看,咖啡的存活条件并不苛刻。它的需水量不大,也不怎么挑土地,最重要的要求是气温:温度过低会让咖啡果被霜打发黑,甚至植株死亡;温度太高,会加重虫害,缩短风味积累时间。

同时,咖啡很多山地作物一样,对种植海拔有一定要求:海拔越高,生长周期越长,品质越好。在温度允许的情况下,高海拔就是好的咖啡产区。

潞江坝稳定的气温、肥沃的土地、充足的灌溉条件和巨大的海拔落差,是云南乃至全世界最适合种咖啡的地点之一。放到全球对比,这里与牙买加蓝山咖啡的自然环境非常近似。

新中国刚成立,潞江坝还受傣族土司的管辖。为了在这里种咖啡,云南热经所的领导特地赴昆明,找主政西南的陈赓将军开介绍信,请土司分了一块怒江边的田地,作为所里的科研园圃。

新中国的咖啡之路,就此起步。

那一年,距离我出生,还有12年。

咖啡从种子发芽到成树、结果,周期一般是三年。1955年前后,种植在潞江坝的咖啡终于挂果。

1958年,保山籍爱国侨领梁金山从云南热经所培植的咖啡豆里选了一些,请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何香凝女士品尝。何香凝在回信里致谢:“咖啡味道甚好,已转本委各负责人同志品尝……在云南发展各种热带、亚热带经济作物都有无限前途,望继续为促进云南的各项生产事业而努力。”

云南咖啡,由此受到外界的关注。

在我进入热经所之前,已经有好几代农业科学家投入新中国的咖啡事业。除了张意所长、我的老师马锡晋,以及曾庆超研究员外,还有育种专家李兰芬、种植管理专家革家云、咖啡土肥专家张星灿、咖啡病虫害研究专家汤仙芝,以及最早发明咖啡脱皮机的李超等。

是他们把1949年前种植在边民庭院里的观赏植物,经过科学培植育种,变成了适宜现代化生产管理的商业农产品。

说句不夸张的话,如今我们喝到的每一杯国产咖啡,都离不开这些把毕生精力投入咖啡事业的前辈。

20世纪60年代,咖啡出口受阻,中国的咖啡产业再次进入停滞期。到20世纪80年代,国门再次打开,我人生中第一杯速溶咖啡,是大学时喝到的。

实打实的咖啡种植,与咖啡厅里的小资情调绝不是一回事。我们搞农业的,不能离开土地,我常常和咖农们一起抽烟喝酒,种咖啡,喝咖啡。

潞江坝的阳光,把我和咖农们晒得一样黑。长时间的野外作业让我有大量机会看到,精致的咖啡文化背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另一面。

NO.4

【第一批20多只麝香猫运到的当晚,就死了三只。相当于一晚上赔了1万元】

咖农王文昌,是那个年代涌现出来的优秀咖啡种植者之一。他的祖辈都是农民。在接手了家里的20多亩玉米地之后,他砍掉了其他农作物,专心种起了咖啡。

一段时间后,王文昌和很多咖农的咖啡地都出现了“叶锈病”,咖啡叶子成片成片枯黄凋零。“叶锈病”之前在国外很多咖啡产区爆发过,是一种真菌感染。对咖农来说,这个从未见过的植物病害,搞不好会让一年白忙活,甚至颗粒无收。

当时,我们一方面培育抗锈病的新品种咖啡,一方面查阅大量论文,和咖农们一起实践,硬是用硫酸铜和生石灰调配出了国外论文里提到的一种杀菌剂:“波尔多液”。

把带病的咖啡枝条剪下来烧掉,给未染病的咖啡树喷上“波尔多液”,王文昌家的咖啡树保住了!

但这么做提高了咖啡种植的成本,王文昌又开始动脑筋——怎样才能提高咖啡产品的溢价,而不是几块钱一公斤的廉价卖给收购商。

有一年,王文昌在上海旅游时喝到猫屎咖啡,他来了灵感。回来后,他尝试用咖啡豆喂高黎贡山的果子狸。把果子狸的排泄物冲洗干净后,晒干得到咖啡生豆,有经销商愿意高价收购这种豆子,但还缺少一些麝香猫咖啡特有的醇香。

王文昌到处找关系,办了相关执照,真的从缅甸搞回一批麝香猫,圈养在咖啡园里。他告诉我,一只猫当时的价格是3000元人民币。在“万元户”就了不得的年代,为了做出真正的猫屎咖啡,王文昌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

第一批20多只麝香猫运到的当晚,就死了三只——相当于一晚上赔了1万元。王文昌找我们求助,可我们是研究植物的,对养殖业也是外行。

事实证明,没什么能难住我们的咖农。在渡过了最初的难关后,麝香猫终于适应了高黎贡山的气候和环境。中国最早的麝香猫咖啡庄园,就这样诞生在潞江镇。

如今,王文昌的咖啡园里已经放养了100多只麝香猫,女儿王秋丽毕业后也回村帮他一起养猫、种咖啡,算是“后继有人”。

像王文昌这样靠咖啡发家致富的咖农还有很多,如番啟佐、谢显文、郭文魁、赵洪毕、李府决等人,已由传统农民向新农人、向农民企业家华丽转变,他们不仅个人致富了,还带动了一大批咖农共同致富。

看到我们的咖农干得这么有声有色,我由衷地高兴。

NO.5

【一个比利时越洋长途打到所里:潞江坝的咖啡,得奖了】

更让人高兴的是1993年11月10日——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比利时越洋长途电话打到所里:潞江坝的咖啡,得奖了!

在那年的布鲁塞尔尤里卡世界发明博览会上,由我们云南热经所选育,由当时国营潞江农场栽培的咖啡获得了金奖。证书后来寄到国内,至今保存在保山。

“尤里卡世界发明博览会”很多人比较陌生,它每年给全世界在科学、技术和创新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个人、团队和产品颁奖。在此之前,世界各国对中国咖啡尤其云南咖啡的认知非常有限,获奖证明世界咖啡业注意到了云南这个新兴产地的魅力。

30年后的今天,尤里卡金奖,依然是中国咖啡史上含金量最高的一个奖。

这个奖拿回来的时候,正是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两周年前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外面的世界也对欣欣向荣的中国越来越感兴趣——哪怕身处云南一隅,依然受此恩惠。

NO.6

【当年和我一起分配下来搞咖啡种植的大学生和中专生,先后走了11个,最后就剩下我一人】

1999年9月,我被派往保山市隆阳区杨柳乡平掌村和芒宽乡勐林村,开展咖啡科技推广服务,这一去就是三年。我在两座村庄参与营建了5000多亩咖啡园。

2006年起,我又先后十多次赴老挝,参与当地4万多亩咖啡种植园的建设。

受国际大环境影响,云南的咖啡产业也走过一些弯路。很多咖农把注意点转到了求量、抗病上,忽略了口味的精挑细选,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精品咖啡的口碑。

2011年,云南咖啡收购价跌破每公斤15元,低于成本价了。很多伤了心的咖农,把价值不高的低海拔咖啡树砍了,改种玉米。

老乡们也要吃饭,我们做农业的都理解。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为他们谋福利,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提升咖啡的品质,帮他们卖个好价钱。

但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伴随着田间地头的曝晒、挨家挨户的培训推广、几年如一日的品种观察。

热经所的工作太辛苦,当年和我一起分配下来搞咖啡种植的大学生和中专生,先后走了11个,最后就剩下我一人。

那几年,我们一家在保山都是租房住,为了解决孩子上学问题,先后搬家5次。

大家都说,我是在“为爱发电”。

但也就是这个“电”,为我们热经所培养出了一支由我领衔的咖啡创新团队。2012年,我们一口气引进了卡杜拉、卡突埃、维拉萨奇等国际流行、价格较高的咖啡种子2000多公斤,在实种成功后,向咖农们推广。

NO.7

【越来越多一线城市的咖啡馆里出现了云南产区、保山产区的咖啡单品】

我们的眼界越来越开阔,也学着对标世界先进的咖啡产区。

2013年,被誉为“世界精品咖啡之王”的瑰夏咖啡由我们所率先引进,在云南多地试种。

同一年,我们热经所和云南其他专家发起成立了云南省精品咖啡协会。这是向世界三大精品咖啡协会(美国、欧洲、日本)看齐,把精品豆与普通商业豆、速溶咖啡区分开来,推广精品咖啡理念和生产技术。

万幸,云南咖啡、潞江坝咖啡又火了。这两年,我们的咖啡收购价格直线上升,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杭州,越来越多一线城市的咖啡馆里出现了云南产区、保山产区的咖啡单品,与巴拿马、埃塞俄比亚这些全球顶级的咖啡产区并驾齐驱。我们的努力没白费。

2017年,我被授予“云南省技术创新人才”称号,我把奖状和我写的那些书:《小粒咖啡标准化生产技术》《咖啡加工技术》,摆在办公室的醒目处,既是一辈子的最高荣誉,也是时刻提醒自己:咖啡行业既传统,也要永远准备好“新点子”。

哪天我退休了,最大的愿望是抽时间去非洲、东南亚和拉美的先进咖啡产区走一走。回来后,我想种上一小片咖啡园,让自己和咖啡的芳香,永远连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