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蓬江风物】天成寺外禾雀花

(一)

棠下镇乐溪村公坑山水库后有天成古寺,坐落在山腰,掩映在茂林修竹间,人迹罕至。

寺外的禅房裹在绿萝和三角梅中,像童话里的森林小屋,是从前的善男信女斋戒处,如今托付给香港画家陆文剑先生管理,用作画廊,挂满十年来,他深耕蓬江,以禾雀花为主题的画作。

禅房边上有一树高大的白玉兰,白花如雪,落瓣飘荡在树下鱼池里。惊蛰后,咕呱的蛙声响彻寺外,池上的绿苔,时有青蛙跃向水面,激荡一池涟漪,惊散了游鱼。让人想起诗人松尾芭蕉充满禅意的俳句:“蛙跃古池传水音”——经过冬眠的蛙在春天醒来,以生命更新的“当下”,轰响古老不变的池塘,通过水声的泠泠,把生命的律动传递到无机物,于是枯木般死寂的古池,变得活泼泼。

陆文剑先生偏爱池鱼和跳蛙,说那是“生命的感染力,让人对不确定的事情抱有积极的期待。”三月的下午,他常在池边的花厅摆上茶几和藤椅,与另外两个老灵魂,品茶,聊天,游目骋望。偷闲半晌,三人便又扛起花锄,到禅房后的半山上,继续那“期待生命”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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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江区文旅局朱婉姬拍摄)

(二)

三位花匠扛起的工程,便是复兴公坑山上的禾雀花。

禾雀花,学名“白花油麻藤”,因为花形似小雀,故以禾雀名之。

乐溪公坑山,中国历史上最早记载此花的地方,距今六百余年,比以之为市花的清远早了一半的年岁。

关于此地禾雀花的缘起,棠下人有代代相传的神话:明代八仙之一的铁拐李,前去南海的途中,经过乐溪,见禾雀偷稻,心怜农人,便出手相助,将包藏祸心的禾雀变成花,用铁拐挂了起来。于是如今所见,是雀型的花,成群成串,腋生于粗藤之下,在公坑山腰,遥对山下的稻田,与田里的红葱、水稻,相望不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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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陆文剑提供)

事实上,禾雀花远离农人活动处,幽藏于深山的重要原因是生命的脆弱。无灾无恙的情况下能活数百岁,但轻微的外界干扰,尤其对于初生数载的幼苗,便会导致不可逆的凋零。李煜写花之易折:“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然而,能折萎禾雀花的,又何止春寒料峭的风风雨雨呢!若无山林树荫的遮蔽,炎天的曝晒就能将其灼死;浇水的时机不对,暑热烘着泥土泛起水汽,蒸死;禾雀花是缠绕植物,花藤需托于树枝竹节而生,农人削木为柴,斫树折竹,花藤所托被抽空,触地而死。十年前,有人进山扫墓祭祖,烧纸钱于树下,高温熏死了一藤600年树龄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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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江区文旅局朱婉姬拍摄)

三位“花匠”之一的关老师,熟悉园艺,被陆先生称为“花神”,指导大家扦插、移栽和肥水管理,某日慨叹道:“此花的生命就像一场输多赢少的豪赌!”——花苗下种,从抽枝发芽到开花,需要经过六七年的发育,而花期只有一个月,如此转瞬即逝的美丽,却要数以十倍沉潜努力的时光来换,期间还需承受千危万险,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真是“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三)

陆文剑先生,祖籍江门蓬江,是这项工程的发起人。

他的童年,常流连于公坑山的禾雀花下。那是三十年前,天成寺外花满楼,主殿在花团锦簇中,如卢纶诗里酒后的美人,“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密麻的花,紫红、粉白、青玉色,架在菩提树枝间垂下,遮住寺顶的披檐,像流亮的珠帘,为禅寺添上一份空灵和深邃。尤其是那青玉色的花,在阳光朗照时,通体晶莹剔透,有精雕酒泉玉的视感,让人想起西域的“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些震撼人心的美令他半世难忘,以至于走南闯北时,每每遇到禅院就想起天成寺:幽林、古刹和花下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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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江区文旅局朱婉姬拍摄)

十年前,一次回乡访亲,陆先生重游乐溪,到天成寺外寻找童年,却发现禾雀花稀稀落落,不复曾经,伤感之余萌生了复兴此花的念头。

十年来,他在天成寺外潜心耕耘,春夏邀友种花于后山,秋冬孤身作画于禅房,寒暑不变,被前江门市文联主席薛剑虹称为公坑山上的奇人。

作画,是要用生动的画笔记载远旧的梦,让尘封的记忆在当下变得生机活泼;种花,是要将五彩斑斓的精神世界搬到现实,让梦想可感可触。

禅房三层,所挂均是宣纸打底的中国画,但画作的表现方式各异。或是对禾雀花的有型描摹,如《百雀喜宴图》,彩绘上百朵青玉色花,纵横画卷,铺天盖地,像滂沱的瀑布;当中有两朵带光晕的花,呈亲吻状,像一对新人。这样开花的盛景,陆先生喻之为禾雀花们的喜宴。

或是变形的想象游戏,如《禾雀梦蝶图》,勾勒花的侧面,往里填充渐变的彩衣,乍看之下像一只采蜜的多尾燕蛾,让人想起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禾雀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禾雀与?

又或是无型的意会。有幅黑白水墨画,皴染了两片影,貌似两只直立飞行的禾雀相互靠近,又碰巧合成了静坐禅师的轮廓,那显示飞动的振翅便成了普照的佛光。陆先生说,他最喜欢这幅,不是因为表现了动静同一,而是达到了无目的的合目的:作画时,笔端无目的地游走,忽而成了一只飞行的禾雀;觉得小雀落单有些可怜,便成双成对吧,而后便来了佛形——尽在随遇而安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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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期待生命”的工程,每年种下花苗四十余株,成活率不到十分之一。

将其比作输多赢少的赌局的关老师,在禅房后的半山上终日营营,栽培、开垦、扎篱笆;又奔走呼告,向每位进山的过客详述禾雀花的困境,呼吁大家支持和保护复兴的工程。

工程收效甚微,甚至有每况愈下的趋向,但关老师坚持了五年,知难而上,从未放弃,虽然时而倚着花锄皱眉。他像先秦的儒士,为着理想的目标周游列国,纵使“道之不行”,仍胸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殉道精神。

某日,一株种了个把月的花苗发芽,关老师赶紧叮嘱相关的保护事项。此时,陆先生却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去准备果脯和香茶,“贺一贺!”

关老师苦笑道:“距离开花还有六七年呢。”

陆先生丢下花锄,头也不回地说:“是的,那是未来的事。现在它只适合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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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江区文旅局朱婉姬拍摄)

种花、作画、听蛙叫,幽居深山却活泼旷达,陆先生像一个静修的禅人。

第一次见陆先生时,他躬耕花圃,抬头微笑,“噢,是的,你来了。”花圃边上的灌木丛,一株青玉色花半凋零地垂着,我向它走近,陆先生说:“是的,就是它。”花厅小径上的贴地砖,砖面多彩瓷,图绘形态各异的禾雀,熠熠生辉,均出自陆老师之手,见我俯身端详,他说:“是的,以后大家来了,低头禾雀抬头花。”

花匠中的梁先生,棠下三友照相馆的老板,是陆先生的发小,向我摆摆手,“别理他,他有点傻的,只会讲‘是的’。”

我却想起唐代的禅师赵州,面对来访者,无论春风得意的还是伤心劳形的,均言“吃茶去!”在世事的繁杂前,先平心静气。

类似,对于未确定的事,何不先持肯定态度呢?对于已然在的当下,何不积极地祝愿呢?生命不易,“期待生命”的工程更难,漫长而风风雨雨的进程中,“是的”所传达的,乃天机活泼的生命,卸下目标的偏执,点燃对平淡生活的热情,以此感染周围,让涩滞的惯常横生妙趣。

就像天成寺外春天的蛙鸣——“蛙跃古池传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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