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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学校东边隔着一条小道儿就是五奶奶家的院子。听说五奶奶过门儿的时候才十二岁,五爷爷才八岁。每当我们跟她说起这个而哈哈大笑时,她总是迈开小脚儿,颤巍巍地追打我们,一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害羞得就像当年刚过门儿时的那个小媳妇儿。五爷爷好几年前就到东南坡享福去了,五奶奶的儿子宝根叔年轻的时候跟着别人下关东了,后来成了一家国营农场的正式职工,在当地成家立业了,因为交通不方便,所以好几年才回来一次,他本想把五奶奶接到东北去养老,可五奶奶舍不下自己的家。宝根叔只好答应五奶奶等他退休以后就回太平庄伺候她,给她养老。五奶奶还有一个闺女嫁在太平河南的刘家寨,倒是经常回来看她。

玉成队长隔三叉五地带人给五奶奶送水,送粮,送柴火,俊花姑就带我们去给五奶奶打扫卫生。五奶奶说话高门大嗓的,颠着小脚一天到晚闲不住。她自己在院子里顺墙根儿种了芸豆,扁豆,丝瓜,向日葵,等结了豆角儿丝瓜,她吃不完就送给村里的人。我们最关心的是那几棵向日葵,五奶奶笑着说,别着急,都是你们的,等长熟了再吃,我的牙都掉光了,吃不了瓜子儿啦。有一年五奶奶还特地种了两棵葫芦,她说家里舀水的瓢漏了,该换新的了。

有时候村里的人都睡了,五奶奶家的灯还亮着,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忙些什么。

有一年夏天村里放电影,等电影放完人们都回家以后,玉成队长看见五奶奶家的院门还敞着,灯也亮着,便走进去瞧瞧,可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人。玉成队长急了,赶紧招呼几个年轻人到附近找。有人说,好像看见五奶奶在电影散场前拿着小板凳拄着拐棍儿往南走了。这下村里的人可慌神儿了。玉成队长破例第一次在大半夜里敲钟,大家伙儿从打麦场出发,呈扇子形向南、东南、西南散开分头寻找。房前屋后,坑里湾沿儿,犄角旮旯儿,最后连田间地头儿也找遍了,还是没有。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风子姑打发人来送信儿了,说她娘半夜里去她家了。

第二天早饭后,风子姑赶着牛车把她娘送回来了。人们把五奶奶迎进屋,问寒问暖。风子姑低头坐在炕上,拉着她娘的手直掉眼泪。五奶奶一边给她擦泪,一边给大伙儿叙说昨晚的经历。她说,我看电影看困了就慢慢往家走,走着走着就觉着道儿不对,我停下来看看,旁边也没有别的道了,只有这一条道儿又宽又亮,就顺着朝前走了。走了好半天,过了一片树林子,还有一大片水洼,最后尾儿实在走不动了,正好看见前面有个村儿,我敲开一户人家一问,才知道是到了刘家寨,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就赶紧让人家把我送到风子家去了。一屋子的人都唏嘘不已。一个快八十岁的小脚儿老太太,一晚上走了那么多路,而且能平安无事,想想都后怕。她说的树林子应该就是村南那片玉米地,那时候的玉米棵子也长到一人高了。那片水洼就是太平河,她怎么能够安然地渡河而过呢?她也像孙悟空一样会念避水咒?有人说,五奶奶,你这次有惊无险,都是平常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呀,这是观音菩萨在保佑你呢。玉成队长说,五奶奶,以后你要是想闺女了就托人给她捎个信儿,让风子姑回来住几天,可别再闹这一出儿了,你可把全村的人都吓着啦。屋里的人都笑了,五奶奶也笑了。

只有风子姑一个人仍旧低着头,泪水涟涟。

寒冬腊月里的一天,五奶奶突然就不行了。风子姑把送老的衣服都给她穿好了,可五奶奶就是睁着眼不咽气儿。风子姑哭着说,娘这是在等我宝根哥哥呢。玉成队长也是急得没法儿,电报早就拍了,一直没有回信儿,也不见人来。玉成队长凑到五奶奶眼前低声说,五奶奶,宝根叔在东北呐,路太远啦,眼下有天寒地冻的,可能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要不,你老人家就别等他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别再遭罪了。风子姑哭得更厉害了。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咚咚咚地脚步声,还有个人拉着长音儿,一声声地喊娘。

宝根叔两口子回来了。

出殡那天,宝根叔一身大孝走在前面,手里拄着用白纸糊的恩杖棍儿,不管男女老少,他看见人就跪下磕头,趴在地上半天不起来,旁边的人流着泪使劲儿把他拽起来,不停地好言劝慰着。他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干张着嘴,鼻涕拉拉得老长。

事后,宝根叔告诉村里的人说,我没有收到电报,就在玉成队长拍电报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梦见娘了,当时娘板着脸说,我这就快要走了,你回来看看我吧。母子连心呀,我就知道这是我娘给我托梦了,天一亮我就跟单位请了假,着急忙慌地往回赶,老天有眼,总算跟我娘见了最后一面。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宝根叔退休以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太平庄,晨光里,夕阳下,他总喜欢倒背着手,这里转转,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