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届(2023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获奖影片,这么快就能在内地公映,实属罕见。下文可能有剧透。
作者 林煜
01
阿尔卑斯山深处。近处是一座雪地里的山村别墅。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群山,但那是模糊不清的,模糊到我们已经完全忽略它们的存在。
我们随着电影镜头进入这座别墅的内部。房间天花板很低,空间局促而压抑。客厅的沙发上,两个女人——中年女作家和她年轻的学生——面对面坐着谈话。
银幕上,两张女人脸轮流切换。镜头清晰地呈现出了这两张脸上的每一个部件——额头、眉毛、眼皮、眼珠、眼袋、鼻梁、鼻翼、鼻孔、小肉瘤,还有几片不停翻动的嘴唇。毫无美感可言。
是啊,谁禁得起这样近距离的审视呢。何况审判。
两个女人——女主人桑德拉和女访客佐伊——是初次见面,从她们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可以看出,她们互相欣赏。她们谈得很投机,越来越深入。
这时,不知从哪传来嘈杂刺耳的音乐。我差点怀疑它是从银幕背后的墙壁传来的,目的是让人看不成电影。一会儿之后,我才确信声音是从电影里传出来的。
两个女人的谈话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佐伊起身讪讪告辞。
桑德拉表情阴郁,从客厅走上楼梯。
她站在三楼的窗户边上,与楼下已经发动汽车的佐伊挥手告别。
桑德拉11岁的儿子丹尼尔牵着他的大狗出门了。欢快的大狗领着男孩走向树林深处。
天色发暗,丹尼尔回家。他赫然发现:父亲塞缪尔,一动不动地躺在门前的雪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父亲的脑袋上,被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深洞。
02 还原
警方来了,详细勘察了现场。法医进行尸检,给出了精确的报告。
检察官对桑德拉和丹尼尔进行了详细地询问,对他们话语中的疑点死揪不放。
刑事专家对萨缪尔坠落的过程进行了逼真的模拟,试图重现当时的场景。
总之,萨缪尔死得极其蹊跷。桑德拉作为唯一的犯罪嫌疑人被送上了审判席。
萨缪尔坠楼死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他是怎么死的?这是一个谜团。
萨缪尔是怎么来到三楼阳台的?又是怎么翻过阳台护栏、坠楼身亡的?是自杀?还是他杀?
检察官指控桑德拉杀害了丈夫。他凭借的是有限的证据,和猜测、推理和分析。
桑德拉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萨缪尔坠楼身亡的时候,只有她在这座房子里。她和律师都拿不出可以自证清白的证据,也拿不出萨缪尔死于自杀的证据。
电影里,所有的当事人和非当事人,都在努力呈现萨缪尔死亡的真相,像麻雀一样言说,像蜘蛛一样编织。
真相已经成为模糊的往事,每个人都在根据自身的价值观和需要进行拼凑、还原。可是这还原的真相,总是梦幻空花。
电影揭示了一个普遍性的人的困境。
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开始寻找过去发生的“事实”和“真相”时,烦恼便开始发芽,幸福开始远离。
所谓的历史,所谓真相,不过是人类大脑里的一幅幅拼图。
在亲密或者婚姻关系里更是如此。是美好点滴,还是狗杂碎?是滋润还是消耗?是薄情还是大条?
都是自心取自心,自心原是妄。
03 诛心
关键证据缺乏。真相难以还原。
检察官在法庭上开始诛心之旅。是的,我没有你杀害丈夫的铁证,但是我发现了你杀死丈夫的动机。
因此,除了桑德拉本人,桑德拉和塞缪尔的婚姻也赤条条地“走”上了审判席,在世人面前摊开,再摊开。
多好的谈资。电视节目主持人说:“他(萨缪尔)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事实上一个作家杀了自己的丈夫,远比一个教师的自杀更加引人入胜。”
根据这起坠楼死亡事件,人们编织着一个又个离奇又曲折的故事。
不要责怪这些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人们,当事人桑德拉,在丈夫坠楼之前,自己就率先这么干了。
她出版了一部小说,呈现的就是一出婚姻悲剧。她把自己在真实婚姻中遭遇的种种不堪,自己阴郁纠结的内心,甚至恨不得丈夫去死的疯狂想象,都“创造性”地装进了这部小说。
更要命的的,小说中,丈夫真的被作家杀死了。比现实中丈夫死得还早。巫婆般的预言和设计。
在法庭上,检察官朗读桑德拉小说中作家杀死丈夫的情节,作为呈堂证供。
妻子、作家和杀人犯,都是你。
不必责怪检察官如此混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在严肃的法庭上如此诛心为证。桑德拉自己在书中这么写:“我要做的是掩藏行踪,以便让虚拟摧毁现实。”
诛心是人性的弱点,是人类的通病。凡人,皆不能免俗,除非养成时时反观自我的习惯。
亲密关系中,不要总是看对方的过失,更不要去诛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这些问题除了让自己烦恼之外,毫无意义。
人一开始诛心,便自动成为“受害者”。爱意瞬间凝固,恩情转眼消逝。
但自见己过,莫见他人非。
04 牢笼
法庭上,最后那段狂风暴雨般的录音,披露了黑暗婚姻的冰山一角。
我们终于看见,妻子桑德拉和丈夫萨缪尔那婚姻中的风暴。他们互相攻讦,毫不手软。
萨缪尔抱怨妻子只忙于自己的写作、社交、享乐、出轨,不事家务,不管孩子,还剽窃别人的创作成果。
他控诉桑德拉:“这么多年来我都在听从你的安排,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时间做任何事,你明白吗?那些时间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好像我们身边的某位“怨妇”,或者干脆就是观众席上的我们自己。我们就是这么说人家的。
桑德拉予以坚决的驳斥:“是你自己选择的不继续写作,因为你害怕,在你哪怕想出一个稍微好一点儿的点子之前,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就已经让你失去了理智。
现在你四十岁了,突然醒悟过来要找个人来怪罪。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被你自己该死的标准,和对失败的恐惧吓坏了。这才是事实。”
在桑德拉的伶牙俐齿面前,萨缪尔越来越无招架之力,但情绪越来越激烈:
“你是一个怪物。”“你真冷血。”“你毫无同情心。”
这样的言语和态度,桑德拉可受不了,接下来她句句如刀,刀刀见血:
“你在抱怨你自己选择的生活,你不是受害者,完全不是。你用你自以为是的慷慨,掩盖你内心更肮脏卑鄙的东西。你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野心,还因此怨恨我。但并不是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跟这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两个怨家终于大干起来。耳光。东西碎裂的声音。撕打的声音。倒地的声音。牢笼中两头困兽。
他俩的婚姻走上了绝路。萨缪尔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
即便是呆在同一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婚姻中另一半的作派并不总是我们以为的那样。当初看中他(她),日日相思、夜夜缠绵的是这个人,现在讨厌他(她),常常横眉冷对、恶语相向的也是这个人。
不是你过去把他想得太好了,就是现在你把他想得太差了。过去你只看到他A面,现在你只看到他B面。
不要去猜测对方的用心,那里是虚妄的世界。对方没这么用心啦,是我自己这么用心了,那不过是我们自己编织的牢笼。
更不要去审判对方的用心,否则妄上加妄。
我们只能对自己的用心负责。
反之,当对方开始无理指责甚至情绪失控时,我们是上前迎战?还是轻轻转身走开?还是上前给一个爱的拥抱?
有耐心的读者,让我祝福你:祝你有足够的智慧,从生活中如此这般的尴尬和困境中轻盈地出离,从自我的牢笼中出离。
05 判决
电影结束。我走在通往洗手间的狭窄通道上。前面是一对情侣,男生高大,女生小巧,男生拎着一个女式小包包。偶然听到了他们的一段闲话:
女生:……你看见电影结尾那条狗了吗?它乖乖地爬上了沙发,和桑德拉偎依在一起。好乖啊!
男生:桑德拉太冷漠,和谁都处不来,最后只能和狗睡在一起。
女生:你不懂。鸡同鸭讲!
看电影的人不多。男洗手间很空。我很快就出来了。那位小巧的女生还站在女洗手间门口。那位高大的男生也出来了。又听见小两口一段对话:
男生:“你在干什么?”
女生:“排队。”
男生:“为什么要排队?”
女生:“在等坑位。懂吗?”
想起电影的最后,那位孤独又早熟的11岁孩子。
他是最了解父母、最爱父母的人。他在父母的冲突中保持着天然的中立。在法庭上,他带着非凡的勇气听完所有的证人证言、控罪和辩护。最后他仍然不知道,父亲坠楼死亡的真相。
但他已经比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要继续穷尽真相,去审视个是非对错出来,自己就要继续受苦。
最后,他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了一个能让自己不再受苦的决定。在法庭上,他主动成为一个关键证人。与事实和真相无关。
正是这个决定,影响了法官的最终判决。
这个判决是否公正,只有天知道。也许,世上本就没有公正可言。
20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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