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早上刷新闻,又陡然知道今天是王小波忌日。并感到被催了一次文字债。
在我的人物写作计划中,王小波是最早定下的一位。我预备给每一个我喜欢的人物,来那么两三万字的人物稿,把市面上能找到的资料,全部消化,高度提纯,压缩进一个个吝啬的汉字里,写尽生死爱欲。
这样的计划,由于懒,由于眼高手低,至今也只落实为数不多的几个。
有时往电脑上的备忘录里存信息,不小心看到“人物研究”文件夹下的王小波,就一阵内疚,然后用看王小波书和搜集几条新资料整理进去,让自己好过一点。
上次最接近动笔前,系统看了王小波全部杂文随笔创作。最后落笔,是写了对于这次王小波杂文阅读的读后感。回头看,波里波气。像是一次莫名发起的王小波文风戏仿。
这里提供一个省流版观后感:
这次重读王小波最大的收获: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这又像后来变得深刻和见多识广的读者所说的无甚了不起。但这八个字实在是经验之谈,肉麻点说,还是智慧的感悟,我颇能体会。并觉得大家有空也应该体会体会。
王小波写文如何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打算详细看看的,移步这里 。
今天拿来作为纪念的文字,是多年前写的一个比较粗糙的王小波人物稿。是那一年忌日当天奋力赶完的。
现在看,从信息量来说,当然不算特别丰富详实。不过因为来不及吸收和整理更多的材料,倒是释放了我一些比较直觉的写法与想法。作为了解王小波一生的故事来说,算是一个合格的入门文章。
希望明年此时,可以拿出一篇波涛汹涌的王小波人物稿。
所有认真读过王小波并尝试进入他的精神家园的人,都会在他们这位偶像面前,保持一份理性和警惕。就是怀念,也相当克制和朴素。
我想,今天这种关于他的大规模造神运动,他一定是不愿看到的。
对于这一点,我们大多数人甚至没有他的丈母娘李克林看得清楚。
这位在《人民日报》搞了一辈子农村宣传的老编辑,在王小波去世后,才开始有意去看看女婿都写了些什么东西,结果是不太懂,也不太能欣赏。不奇怪,毕竟老人家当时已经80多了。
但她一定是王小波说得那种聪明人,她说,现在很多怀念文章对他评价过高。王小波是个不求虚名重真情的人,他正处在发展过程中,远未达到顶峰——
过分的溢美之辞,他地下闻之也不会愉快的。
是啊,王小波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是在40岁时,开始不惑,开始明白写作是此生最重要的事。
他说,“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年轻时,心气总是很高的,最后总要向现实投降。我刚刚过了四十四岁生日,在这个年龄上给自己做结论似乎还为时过早。”
就在说完这段话的一年之后,他猝然离世。于是短短5年的写作人生,只能得来一个“为时过早的结论”。
他还没写够。这是我一想到就感到难过的地方。
1952年,王小波出生于北京一个教委大院。
同一年,此前受到过毛主席接见的逻辑学家父亲王方名,被打成了反革命,大起大落就在一夜之间。但知识分子家庭都有点宠辱不惊的气度,“小小风波”罢了。这就是王小波名字的来源。
王小波是家里第四个孩子,上面有大姐王小芹,二姐王征和大哥王小平,后来还有弟弟王晨光。兄弟里排行老二,他小说里那个叫“王二”的男主角,或许就这么来的。这一大家算上姥姥舅舅的,有九口人之多,全挤在大院的两间平房里,脏乱差可想而知。
后来李银河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丈母娘李克林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跑到王小波猪窝一样的住处浓情蜜意,就觉得disgusting。
有一尊塑像深得王小波精髓:
他坐在地上,伸开两腿,垂着双手,佝偻着身体,耷拉着脑袋,像一个无精打采的巨型婴儿。
要是看过几张他的照片,或是仅存的几条采访视频,你就会发现,他的病征一早就写在脸上,准确地说,写在他那乌紫的厚嘴唇上。由于天生严重缺钙,王小波打小就这副大废不起的样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哥哥王小平认为这是当时家庭遭遇政治变故,影响了母亲奶水质量所致。毕竟他们兄妹几个都发育正常。
但也不是全无益处,身体佝偻,桶状胸,这都是缺钙儿童的典型特征,但没想到胸腔越来越大,后来考人大体检时,以惊人的肺活量力压全体新生,导致老师一度以为他作假。缺钙会使得身体里像是没骨头,所以偶尔还能给大家表演一下柔骨功,把两条腿架到脖子上,活像没了腿的螃蟹。
王小波貌不惊人,乍看还不像好人。丈母娘第一次见到他,就用了四个字形容:傻大黑粗。觉得靠不住。但丈母娘凭字断人的本领不是盖的,她看了王小波写的东西,就说这小子小时候肯定特淘气。
淘气其实不够准确。还是他的小学老师评价的比较到位:蔫坏。
王小波对此作了回应,这个坏字我是不承认的,但是“蔫”却是无可否认。我在课堂上从来一言不发,要是提问我,我就翻一阵白眼。
可能是体质原因,王小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蔫蔫的,没事就发呆,冥想,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妈和他姥姥都管他叫“傻波子”。外人一看,就会问,你们家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小学念得怎么样,现在不太知道,有一件事倒是值得说下,那就是五年级时候写了一篇关于刺猬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广播里全校播送。这要算是最早展露文字天赋的事件了。
没过多久,他被下放到云南兵团劳动,开始了第一段插队生涯,并开始尝试写作,那年他16岁。
云南的这段经历,成为他日后寓言式写作的重要素材,也是《黄金时代》的写作背景。现在我们看他的杂文随笔全集《沉默的大多数》,就有相当一部分文章,是以“我年轻时插队的时候”开头。
有一次得病,他去看医生,真正的医生都忙着去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医院留下的,都是一帮半吊子。拿着化验单看了半天,然后问,你得了什么病?王小波只好自述病状。听完,医生又问,那你说怎么办?王小波说,那吃点维生素吧。一场看病,成了给自己把脉。
一般的作者,讲完这件事,后面就要回到现实,把故事里包含的荒诞讽刺和道理,指认给你看,展开批判。但王小波接下来是这么进行的:
我在医院里遇上一个哥们,他犯了阑尾炎,大夫动员他开刀。我劝他千万别开刀——万一非开不可,就要求让我给他开。虽然我也没学过医,但修好过一个闹钟,还修好了队里一台手摇电话机。
于是整件事又最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幽自己一默,讽自己一把,嬉笑怒骂。他的文章看起来舒服,很大原因就是,他时刻都警惕自己去做简单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说教。
插队的时候,他还养过猪。其中有只猪潇洒出尘,黑瘦精壮,来去自如,吃完猪食就去房顶晒太阳,王小波心生佩服,称之为猪兄。
猪兄还有非常强的学习模仿能力——模仿附近糖厂的汽笛叫。汽笛一叫,工人换班,下地干活的也收工。后来猪兄学得以假乱真,但每次都要比糖厂汽笛早一个半小时开嗓,大家都说没听出来,就收工回来。
领导不高兴了,给猪兄安了“破坏春耕”的罪名,决定实施逮捕。没想到猪兄机智过人,逃了出去。后来王小波偶然见到,它已经长出了獠牙。这篇流传甚广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王小波寓言式写作风格的典范。在他所有的文章里,都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再后来,到了他19岁的时候,为了解决他的户口问题,家里人不得已把他送到了胶东老家青虎山落户,他的第一段恋情,也发生在那个期间。
这段初恋里的女主角,是一个姓温的漂亮姑娘,她的父亲是王小波父亲的学界故交。温姑娘到过他们家,王小波也经常去他们家。王小波长得不好看,但是一米八四的大个子,找回了一些弥补。用他哥哥王小平的话说,当时北京的女孩有一种奇怪的择偶爱好,就是喜欢找高个的小伙。
可惜的是,后来这位姑娘到山西插队,死于脑癌。当时正在青虎山的王小波,从母亲来信中得知这个消息,一声不吭躺在炕上,哭了起来。
顺便说一句,其实李银河在遇到王小波之前,也有一段发生在大学期间的初恋,男的是个身高一米八的英俊小生。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段初恋把她害得相当惨,她爱上对方,对方却没有爱上她。到了分手时,她想过用自残来缓解内心的疼痛。
在山东插队期间,王小波的姐姐当时正好在烟台,每到周末,他的姐夫就会把他接过来,“过几天人过的日子”。不是为了好吃好喝,每次一到姐姐家,他就到处找书看。
他在文章里提到,当时看得遍数最多的书,是奥维德的《变形记》,书都翻烂了。不是太过喜爱,实在无书可读。知识的贫瘠,显然是更重大的问题。
这位姐夫非常看好王小波,为他代办很多事,认为他将来必有大名。后来出版了《唐人秘传故事》卖不动,姐夫还拖着装着书的麻袋,到各个书摊推销。
对于整个插队生涯,他有一段话这么说到,插队的生活很艰苦,白天要下地干活,天黑以后,插友要玩,打扑克,下象棋。我当然都参加——
这些事你不参加,就会被看作怪人。玩到夜里十一二点,别人都累了,睡了,我还不睡,还要看一会儿书,有时还要做几道几何题。
好歹混到了文革结束,1977年,王小波和哥哥姐姐弟弟,四人一起参加高考。
在此之前,他只读到了初一。结果除了最小的弟弟,其他人都没考上,而这位弟弟此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后来跑到美国一路读到了化学博士后。
到了1978年,王小波出于对萧伯纳的热爱,去考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到了复试的时候,他坦率地表明,对“郭鲁茅巴”不感兴趣,结果人家对他也不感兴趣,就此失利。
后来他在文章里忍不住调侃,说我干嘛要知道一个蒙古人的名字?想了大半夜才想起来是郭沫若、鲁迅、茅盾和巴金这四位。最后,他如愿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和商品学系。
王小波智商之高,记忆力之好,所以学什么都跟玩似的。他姐姐说,王小波读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顾问。日常问题不懂的,就去问小波。而他当时才不过小学二年级。他如果不是选择当一个作家,也会在其他科学领域作出成就。
他最早学化学,就一句,老师讲得我都懂。后来发现自己在数学上也很有天分,用他自己的话说,无论是数字运算,还是公式推导,我都像闪电一样快。人家都说,我做起数学题来像小日本一样疯狂。
他曾在文章里,怀念过一位启迪了他的智慧的数学老师。他们平时吃饭出去玩都会叫上这位老师。老师心情一好,就给他们讲一下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作为回报。
就连计算机编程,也能捣鼓捣鼓。
他自己说的很谦虚,这个行当我会得不少,从最低等的汇编语言到最新潮的C++全会写,硬件知识也有一些。但就算都会,他却说因为编程还要穿纸带,觉得很没意思。而他学这方面的知识,主要是为了给自己编写文章的软件,其他人编的用不惯。
他的好朋友刘晓阳提到过一件事,说在美国留学期间,王小波曾在统计系当过助教(TA),期间给他写过一封信,对一个课题做了好几页纸的公式推导,在他看来,这已经达到了博士论文的水平。
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故事,结晶为一部《爱你就像爱生命》情书集,成为更广泛善男信女,了解这二位的入口。
说起来,李银河第一次去王小波家,本来是去请教王小波父亲学问方面的问题。当时听说王小波写了一篇叫《绿毛妖怪》的小说,心生好奇,就去了他住的小黑屋看。这一看,让李银河断定,迟早要和这个人发生点什么关系。
事实证明,这个关系发生的要比李银河想象的早。
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见面,王小波就单刀直入地问,你有男朋友吗?李银河一惊,说没有。王小波说,那你看我怎么样?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后来李银河说,《绿毛水怪》就是我和小波的媒人。
前任那么英俊,现任那么……磕碜,交往初期,李银河为此还跟王小波闹过分手,理由就是嫌他难看。
不光是她,她妈妈、王小波未来的丈母娘李克林,也嫌这位准女婿拿不出手。王小波不高兴了,回了封在李银河看来“十分刻毒”的信,核心意思是,你也不是啥好看的人!给李银河气乐了,两人的心结就此打开。
李银河是王小波第一个狂热粉丝。她对王小波的文学才能深信不疑,“太好了,没人能写得这么好”。认为这么写下去,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早晚是他的。
据丈母娘李克林回忆,留学匹兹堡的时候,李银河在外面忙完,回到家就做家务做饭,王小波只是专心写他的《黄金时代》,啥也不干。李银河说,我不忍心让那样一个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这种甘当灶下婢的画面,和杨绛当年服侍钱钟书写《围城》差可比拟。
两位都是做学问、搞创作的,自然不同于平常夫妻,灵魂和精神的高度契合,是他们唯一的追求。
至于物质生活,只要饿不死就行。有一次哥哥王小平妻子去他们家做客,小波想给客人倒杯水,结果发现死活拿不动,原来是长久不用,粘牢了。
王小波去世后,李银河翻到一个本子,上面是写给她的一段话:
“你放心,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搞不到一块,尤其是爱了你以后,对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没什么好感觉。有时候想,要有个很漂亮的女人让我干,干不干?说真的,不会干。要是胡说八道,干干也成。总之,越认真,就越不想,而我只想认认真真地干,胡干太没意思了。”
胡干还真不是受过严格理科训练的王小波的风格。在他的计划里,他是要一步步登顶写作山峰的男人。
在他构筑的小说王国里,许多包含想象力的细节,都是经过精确测量的。毕竟是逻辑学教授的儿子,基因里自带一种严密的条理,自身又兼具视觉形象思维,文理双修的底子,本可以托举他到一个更高的高处。
其实王小波远不像后来说的生前默默无闻、死后空前获赞落差如此之大,事实上,王小波的名字早就在一个不算小的圈子里,随着《绿毛水怪》的手抄本悄悄流传。
念大学期间,他就曾在《读书》这样的顶级文化杂志上,发表关于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书评。
后来呕心沥血花费10年写就的《黄金时代》,经过留学匹兹堡时的老师、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的推荐,一举拿下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奖金高达25万台币。3年后,凭《未来世界》再度折桂。
大陆作家里,他是第一位。
这些无疑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也是让他决定辞职脱产写作的主要动力。不过他的出版之路的确不太顺畅。
当时刚到刚到《北京文学》当编辑的李静,早在之前的报社实习时,就采访过王小波,是一位资深粉丝,那会儿王小波还压着不少好东西,发不出来。
她想着到了这家中国当代文学重镇,可以凭出版王小波拯救这家呈下滑趋势的文学杂志,顺便显摆下一个新兵的能耐,于是还没等上岗,就先给王小波写了封信:“王老师:我可能要从您的作品爱好者升格为文学责编了。我已到《北京文学》当编辑。把最好的小说留给我吧!”
他们第一次交易的是长篇小说《红拂夜奔》,李静完全被里头那架可以打仗杀人的开平方根机吸引住了,有的人死在根号2下,有人死在根号3下,无不脑浆迸裂……天马行空世界轻微一瞥,足见厉害。她觉得,必须发。
但她只是个小编辑,杂志社主编的意见是,太长,不适合杂志刊登。
李静比王小波还想发,问能不能删下?也不用大删,就把18万字删到3万字就行。王小波淡然一句,可。
2周后,抽掉一条现实线的《红拂夜奔》出炉,这回的反馈,王小波听起来应该耳熟:思想有问题。有点黄。李静十分不好意思了,连连道歉,王小波也就淡定一句,没什么。
这一切,他都习惯了。
后来面对上门拜访的花城出版社编辑钟洁玲,王小波说,第一本书版的时候,为找销路,走破了几双鞋,到处向书商兜售自己的小说。书出完了,我也成书商了。
那一次钟洁玲从王小波那儿拿走了两个装有《时代三部曲》的软盘。那是1996年末,花城出版社社长肖建国拍板决定,要冒险试试。这套书正式列入花城1997年度选题。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
在4月26日于八宝山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时代三部曲》里三本书的封面摆在了王小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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