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3日,日头挂在天空,闷得人浑身发汗。

眼下正是早稻收割的时候,一有空我就往田里跑,看见村民脸上的笑意,我心里也甜蜜蜜的。

村里有几户孤寡老人,下地不方便,趁着空闲时间,我也帮忙干点儿活。

这天我刚准备回家,就看见刚子家跑出来一个孩子,脸色煞白,嘴里叫嚷着:“死人啦,快来人啊!”

我不敢耽搁,连忙冲过去查看情况,走得近了,隐约能闻见院内传出来的腐烂气味。

脚下步子又快了两分,刚踏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到,哪怕我办过几件案子,此时也忍不住闭上眼睛。

只见周刚俯趴在堂屋地面,隐约能看到他脸上糊满血迹,裤裆处有一大片暗黄色污渍,周边还飞着几只绿头苍蝇。

环顾四周,旁边桌子上放着个蛋糕,这个蛋糕与常见的不同,是一个站立的美人形象,飘逸的裙带散在空中,悲悯的眼神望向远方。

蛋糕旁边是吃剩的饭菜,天气炎热,饭菜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桌下散落着一堆啤酒瓶子。

我使劲揉搓着脸,将难受、惊恐等情绪按在心底,直到理智归位,这才拨通张伟民电话。

说起来,我挺烦这人的,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却整天游手好闲,干一天歇三天,裤兜里揣不下俩钱儿。

可不管我曾经的观感如何,现在人都没了,还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一时之间,我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张伟民很快赶来,法医紧跟在后面,刚站稳脚跟,就要进行初步尸检。

在发生非自然死亡案件时,法医应首先进行现场尸体勘验,主要是进行尸表检验,同时发现和采集有关生物源性的物证。

法医进入工作状态,周刚的父母也闻讯赶来了。

周刚初中退学后,夫妻俩盖了五间大平房,想给儿子娶媳妇儿,可眼看着十多年过去,周刚不仅没结婚,连当初盖的房子也没人看得上眼。

平常周刚自己住在村西的房子里,而周刚父母则住在隔一条街的老房。

周刚父母的小腿上满是泥浆,一看就是刚从地里赶过来,周刚的母亲李嫂子泪流满面,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我的儿啊,是不是那个狐狸精害得你?妈就知道!昨天就应该进去看看你啊!”

狐狸精?

我连忙扶起她,将人拖到凳子上,顺势问道:“嫂子,您说的人是谁?她昨天和周刚有联系吗?”

李嫂子眼睛一瞪:“还能是谁?就是西头那个做蛋糕的,昨天我亲眼看见她从我家出来!”

做蛋糕的?

我一时犯了难,李嫂子说的做蛋糕的,是来村里体验生活的创业家,叫清虹。

清虹做的是翻糖蛋糕,注重蛋糕的形状,做出来的蛋糕如同装饰品一般精致华丽,但观赏性大于食用性。

想起堂屋桌上剩下的蛋糕,我不由得想到,难道凶手真是清虹?

可他俩无冤无仇的,哪里来的杀人动机?

现场搜查及初步尸检很快结束,张伟民拿着两个物证袋,从堂屋中出来,伸手将我扯到一边,凑在耳边轻声说着:“小刘,初步怀疑是突发疾病或中毒身亡。

屋内的蛋糕及饭菜已经取样带走,现场进行封锁,你安抚下死者家属。”

这物证,倒是和李嫂子说的对上一些,我连忙将她的话转述给张伟民,问用不用将清虹找过来。

张伟民摸摸下巴,咂摸道:“你去简单询问下情况也可以,周刚的人际关系比较复杂,在之后的侦查中,估计不太好下手。”

张伟民带着证物和遗体回警局,我先是安抚周刚父母,接着去找村民了解情况。

村口的石雕建筑下总是聚集一群人谈天说地,王婶子看见我过来,一把将我拉进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小刘,周刚是不是被人杀的?那小子从小就不是个好种,我就知道,他迟早得有这一天!”王婶子得意洋洋地说着:“当初他把人小姑娘的照片发的到处都是,那是人干的事?”

看着周围人不住地点头,我忍不住问道:“什么照片?”

周刚上初中的时候,和隔壁班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周刚言语上诱导女孩拍下大尺度照片,接着炫耀般地发在班级群中。

当年网络并不普及,可那些照片还是快速传播开来。

事发后,女孩被逼到退学,周刚因为不满十四周岁,仅被处于罚款。

后来,周刚因为学习成绩垫底,而被学校劝退,至此待在家混吃混喝。

说完,王婶子还往地上啐了一口:“周刚他爸妈教不好孩子,还有脸哭,前一段还去敲诈人家清虹,让人家姑娘登门道歉,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吧!”

登门道歉?

涉及到时间点,我忍不住推算死亡时间,法医说死者身上的蛆虫长0.6厘米,加上这两天天气炎热,那么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天前。

婶子提到她昨天也看到清虹从周刚家出来,可那时周刚已经死亡,清虹为什么不报警?

还是说清虹是去处理某些东西?

清虹是在半年前来到村里的。

当时正值周强出事,周强家里人准备将别墅卖掉,而买家正是清虹。

清虹将别墅改装成工作室,一方面继续制作翻糖蛋糕,另一方面将制作视频上传网络,以此来获得流量。

我刚踏进大门,就看到清虹刚完成一个作品,正在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搬到阴凉处通风。

清虹三十出头,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看见我进来后热情地招待起来。

她给我倒了杯茶水,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刘警官,您不会是为周刚来的吧?”

我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迂回问道:“您是和他有什么矛盾吗?”

清虹不好意思地笑道:“矛盾倒也有,但最主要的是,您过来问一个死人,征兆不太好,我觉得有点儿晦气。”

话音刚落,我正准备端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接着佯装无事地挠了挠头,连带着屁股也不自主地往边上挪了挪。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还没等我想好应对的话,张伟民的电话正好打了进来。

“小刘,尸检结果出来了,死者器官衰竭,有出血现象,初步推测是中毒,胃中残留食物和物证已经送去做毒理检测,再有俩小时就能出结果,你那儿有什么发现吗?”

我忙不迭地将线索报上去,挂断电话后扬起笑脸,问道:“清虹女士,抱歉耽误您一些时间,我主要想问一下,周刚曾对您进行敲诈勒索是吗?”

清虹日常除了做蛋糕,也会将一些小蛋糕在村里便宜出售,但由于翻糖蛋糕过硬过甜,价格还高,日常并没有多少销量。

而周刚却花上千块钱买了一个蛋糕。

清虹当时并没有觉得不对劲,但是转天周刚就拎着半个蛋糕上门,说吃坏肚子,要是不私了的话,就让她在村里住不下去。

清虹懒得和周刚扯皮,给了他新的蛋糕和一笔钱,想着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说实话,听见他出事的消息后,确实松了口气,但警方是怀疑我吗?”清虹无奈地耸肩:“你们随便查,我是去过周刚家,但是一看到他死了,我吓得赶紧跑出去了。

等我平复心情要报警时,你们就已经发现了,再说了,我又没有毁坏尸体,你们没理由抓我。”

清虹的话有理有据,但我总觉得有些不正常。

这样理性又有智慧的一名女性,为什么在面对周刚的勒索时,会轻易的妥协。

按照清虹的理由,她怕被周刚报复,可为什么还要再送一个蛋糕?

不怕周刚贼心复起,再次勒索她吗?

退一步说,看见尸体却没有声张,是真的胆小吗?

直到走出清虹家门时,我仍然想不清楚这一点。

按照我有限的破案经验,清虹有可能将毒物放在蛋糕中,接着周刚误食身亡。

可这依然有疑点。

一是杀人动机,仅是被敲诈勒索,会下毒杀人吗?

二是毒物含量,蛋糕并没有被怎么动过,什么样的毒药能做到这一点?

还没等我理出头绪,张伟民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小刘啊,你不用去清虹家了,周刚死于乙二醇中毒,而饭菜和蛋糕中都没有发现乙二醇。我一会儿到村里,咱们进行现场复检。”

现场复检需要多名警察一同行动,同时还要邀请两名与案件无关的公民当见证人。

我早早地来到周刚家,找了两位村民,刚站定,就看到张伟民和同事骑着摩托车出现在街口。

正是傍晚,火红的晚霞映满天,绚丽多彩,而寂静的小院,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不同。

张伟民边走边说:“你之前说的周刚初中的事情,确实是真的,女孩姓清,和清虹是亲姐妹。”

这消息听得我瞠目结舌,清虹原先就处在嫌疑人的行列之中,这下子岂不是嫌疑更大?

张伟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原先我也怀疑过,不过现有证据表明,她确实没动过手脚。”

这是我目前所接触的最困难的案件,直到现在,仅仅是查出了死者死因,其他一概不知。

我将清虹被勒索及出入案发现场的事情告诉张伟民,接着两人分头行动,将堂屋翻了个底儿朝天。

遗憾的是,屋中并没有发现其他异样。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听到了同事的喊叫,他负责搜查后院,杂七杂八的垃圾堆成一团,几乎没下脚的地方。

同事将垃圾挨个翻起来检查,也正是因为土地裸露出来,才发现其中一块地方好像被翻过。

深黄色的湿润土地和周围截然不同。

张伟民拎起铲子,慢慢地铲起土壤,不到十分钟,掩埋着的陶瓷罐子就露出真容。

那是两个仿古陶瓷酒瓶,棕色的瓶身,大概有成年人手掌大小。

酒瓶中还残留了一些液体,张伟民连忙将其装进物证袋中,准备带回去检验。

夏天的白日太长,等到天全黑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我拿了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摇来晃去地想事情。

目前来看,周刚的死亡案件像是走入了死胡同,后来的陶瓷瓶会是个突破口吗?

我越想越焦急,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周刚,也许当年的事情能在网络上留下一点痕迹。

网页上全是些无关信息,我忍不住往后多划了几页,发现了当年乡镇中学的一个贴吧,其中一个帖子正是在讨论周刚。

帖子里有当年女孩的照片,传神动人的眼睛配上弯弯的眉毛,更显容貌秀丽。

我将照片翻来倒去地查看,总觉得这张照片异常熟悉,不不,不是像清虹,而是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还没等我思索出结果,张伟民又一个电话打过来,惊喜地说酒瓶中的液体正是乙二醇,同时还在瓶身上发现清虹的指纹。

案子就这样破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随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套上衣服就往警局冲。

等我进门时,张伟民已经将清虹带进审讯室。

我不能打断审讯,又焦急地坐不下去,只好翻看物证照片,不求发现些蛛丝马迹,只要能够平复心情就行。

刑事科学技术室配有刑事照相员,会用相机固定原始现场,桌上的蛋糕及饭菜更是在拍摄范围内。

把那张蛋糕的照片拿到手里,我猛然想起来,之前看见那个女孩照片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

美人蛋糕造型中的脸部,和那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清虹是女孩的亲姐姐,不可能不认得妹妹的脸型,况且这个蛋糕还是在周刚勒索后送的,我相信清虹一定和案件脱不了干系!

天色蒙蒙亮时,张伟民满脸胡茬地从审讯室出来,不用他说,单凭走路没风这个状态,我就知道过程不顺利。

想来也是,如果凶手是清虹,单凭陶瓷瓶上的指纹,和曾出入周刚家的人证,证据链依旧不完整。

如果清虹一口咬死证词,说自己只是在看见案发现场后慌乱离开,那就无法判刑。

看见我失望的神态,张伟民嫌弃地撇了一眼:“你这小子,不行等会儿你进去。

对了,之前网警查看周刚的消息后发现,周刚勒索这件事,是受到一个人的指使,但是这个账号的使用者还没查清楚。”

一说到案件,略有些疲倦的大脑立马精神起来,我连忙将照片找了出来。

不得不说,清虹做翻糖蛋糕的手艺高超,都不用同事进行专门对比,单凭肉眼都能看出来两张面容不差分毫。

张伟民惊喜地给了我一拳头,接着喊起同事,准备再次进行审讯。

正当张伟民准备重进审讯室时,网警那边传来消息,说账号的使用者找到了,正是清虹。

在完善的证据面前,清虹终于开口。

我绷紧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到此,案件算是划上句号。

女孩退学之后,家里人本想换个环境,让她重新开始。

可女孩却患上了郁抑症,当年对于心理疾病的认知不够,并没有引起重视。

后来女孩重度抑郁时,想不开跳楼自杀。

那些年清虹事业做的不错,但听闻妹妹死亡的消息后,毅然决然地来到村里,开始了她的复仇行动。

清虹总是想不清楚一件事情,为什么在法律上逼迫诱导他人自杀可以判刑,可周刚还活的舒舒服服?

就算他游手好闲,一穷二白,可还活着不是吗?

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希望。

可她的妹妹犯了什么错?

当年的大尺度照片,放到现在来看的话,简直不值一提,可仅仅是因为这张照片,加上周刚的蓄意传播,才导致她妹妹患上抑郁症,甚至去世。

清虹也找心理咨询师开导过自己,知道了若是家里人及早发现,也不会造成那般惨烈的后果。

可清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难道不是因为周刚吗?

周刚若是不做出这种事,妹妹根本不会抑郁。

她那样爱笑,刚像过家家一般找了个男朋友时,还一脸紧张地拜托她不要告诉爸妈。

后来搬家时,妹妹甚至愧疚地说是自己连累了全家。

每每想起妹妹已经去世的现实,清虹都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为什么没有及早阻止妹妹早恋?

为什么后来自以为是,以为妹妹已经走出了阴影?

这些年,随着父母的接连去世,清虹找不到能听她说心里话的人,一气之下准备了乙二醇,装作是自家酿好的酒。

之后清虹唆使周刚进行勒索,并在勒索成功后拿出一瓶乙二醇,说是给他赔罪。

周刚心里高兴,配上自家买的啤酒,大吃大喝,由于摄入量过多,当场死亡。

之后,清虹约摸着时间,亲自过去一趟,将瓶子掩埋地下。

张伟民面色严肃,问清虹为什么要将蛋糕送给周刚。

清虹忽地笑了,手铐触碰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蛋糕啊,那不是简单的蛋糕,那是我妹妹,我只是希望她亲眼看着周刚去死。”

明明是三九伏天,我却背脊发凉,这场案件,竟然跨越了十多年。

周刚当年做的事,可能是出于炫耀,也可能是本性恶劣,他以为那件事随着女孩退学已经完结,可没想到却在十多年后要了他的命!

若是周刚当年抱有一丝善念,不要将照片肆意传播,也许案件就不会发生。

至此,两个家庭都遭受灭顶之灾。

希望每个人在生活时,都能心存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