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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莺巷七拐八绕的,丫丫早已习惯,因为她一出生,就在这了。

随便从哪个巷口进,她都能摸到回家的路,委实是条条小路通“罗马”。

低矮的平房上头加了一层,算是违建,但因为家家都这样,便也没有人来管,最重要的是,正经人大概不愿意来管。

从前也有过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进来过,可都被闻莺巷的脂粉气给呛走了。

是的,闻莺巷又名红灯区,是这座城市里出了名的烟花地,丫丫她妈,便住着这众多房子中的一间。

据说是早些年她妈跟了个有家的男人,生下她后,男人嫌弃是个女孩,便让自己的老婆出来打发丫丫母女。

于是丫丫成了没爸的孩子,在闻莺巷长到了13岁,闻莺巷里的女人,眼熟的不眼熟的,她都叫姨。

丫丫知道她妈和那些姨们一样,在男人身下讨生活,因为自她有记忆开始,来这里的男人就是各色各样,房间里的呻吟声却始终如一。

随着年龄渐长,丫丫对闻莺巷的厌恶愈演愈烈,对她妈的嫌弃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

她曾数次问她妈,什么时候才能从闻莺巷搬离,可她妈总说钱还没攒够,得多等一阵子。

她就很鄙夷地说:“端盘子刷碗,哪样不能挣钱?你就非得挣这个?你知不知道我同学都怎么说我?”

她妈直愣愣问她:“怎么说?”

她回:“说我将来也是卖的命!”

丫丫听见哐当一声脆响,她没回头看,但她知道,是她妈手上那盆酸菜鱼尽数被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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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放学,丫丫从校车上跳下来后,身形一闪,就钻进了闻莺巷的某个路口。

曲里拐弯地走了两分钟,她走到自家门口,竟然发现大门敞开着。

她有些意外——往常这个点,她都要在门口等上一会儿,门才会从里头打开,她妈送一个男人出来,再招呼她回家好好写作业。

丫丫正狐疑着,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妈笑盈盈地送一个女人出来,那女人她认识,是她众多“姨”当中的一个。

经过丫丫身边时,女人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哎呀你这丫头啊,还真是你妈的命。”

之后女人冲丫丫她妈道:“说好了啊,我得三个月才能凑够钱,有一笔理财还没到期,你等等我。”

丫丫看见她妈点头:“好了好了,我放心的,明天我先把钥匙给你,你用着,等钱到了,我们再去办过户手续。”

听到这,傻子也明白了,这是把房子卖了。

丫丫跟着她妈进门,客厅里乱糟糟的,堆了好些东西。

丫丫眼尖,看到灰扑扑的纸风车和小青蛙,记忆瞬间鲜活起来,她记得,那是小时候,她妈带她去赶集时给她搜罗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玩具。

不值钱,却是她童年的乐趣。

后来她长大了,这些东西就不见了,她也没想过找,她知道很多东西都不能陪自己一辈子的。

她没想到,原来是她妈给她收好了放在一个大纸箱里。

丫丫眼皮有些跳,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妈能这么心细,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她妈又懒又粗心,是那种烧顿饭能把盐和糖搞反的人,是那种洗衣服连袖子上的灰都不能搓干净的人。

像这样的人,竟然能一手一脚把她从小到大的玩具都收好?

丫丫有些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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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交代巷口小饭馆送来的两菜一汤,丫丫爱吃的番茄鱼和糖醋排骨,青菜豆腐汤在这初夏时节显得沁人心脾。

扒到第二碗白米饭的时候,丫丫终于听见她妈慢慢开口:“明天咱们就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所以明儿晚上放学我去接你,不回这儿了。”

丫丫嗯了一声,她知道她妈的意思是,校车路线不对了。

思考了一会儿后,丫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为了我才搬走的吗?”

下一秒,丫丫听见她妈叹气的声音:“也不全是,主要是我在这儿也待烦了,换个地儿清静清静也好,而且……”

丫丫看见她妈倏地凑过来,套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刚从老朱那儿捞了一笔,怕他回过神来反悔,所以想想吧,还是走了好。”

丫丫手里的筷子瞬间就拿不稳了。

她知道老朱,是个瘦条条,看上去有些斯文的男人,是最近这半年来这儿最频繁的那个客人。

老朱大方,舍得花钱,给她妈买过首饰,买过新衣裙和化妆品。

而且老朱看上去和其他粗鄙的男人不一样,他每次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丫丫曾听她妈和其他的姨聊起过,她们说老朱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恋上闻莺巷,否则以他的阔绰,随便包养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

此刻,丫丫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她妈嘴里的捞了一笔到底是捞了多少,以致于她妈要慌忙跑路。

可一想到能离开这种花街柳巷,丫丫更多的还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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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住所所在的那条街很安静,丫丫第一眼看就喜欢的不行。

在城市的最南边,属于新开发的地段,人不多,但胜在新,公园饭店医院学校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远离闻莺巷。

丫丫母女暂时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精装,比从前闻莺巷的单门独院要高大上的多。

搬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丫丫都没见她妈出去找工作,她每天上学之前和放学之后,都能看见她妈穿着睡衣在家里晃悠。

她也不急,只要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上门来,她就安心。

可这种安心,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

搬家的第二个月底,学校放了暑假,丫丫开始整天待在家里,于是家里的开销,也就逃不过她的眼睛。

房租是交了半年的,水电每月一次。

夏天开空调费电,每天洗澡费水,房东还总找些有的没的名目,想要多收钱。

丫丫看着她妈每天从钱包里抽出钞票“消灾”,原本粉红色厚厚一沓,很快就变得薄薄的,到最后一张都不剩。

丫丫开始心急,她不知道她妈这些年攒了多少家底,可这么个花法,别说买上属于自己的房子,怕就是现在租的这套,都住不长久。

八月中旬的一天,丫丫终于没沉住气,像个小大人一样和她妈谈判:“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晃悠着?这么晃下去,咱俩早晚得喝西北风。”

话音刚落,丫丫看见她妈眼神慌乱,手足无措:“我……我托人给我找工作了,可就是没信儿……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声音怯怯的,丫丫猛然明白过来,她妈这是在闻莺巷待久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外界打交道。

毕竟从前她只会对付男人那套,现在乍然要重新开始,换个法子生活,她难免畏缩。

看着自己妈唯唯诺诺的样子,丫丫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或许从前她见到的那个能和男人谈笑自如虚与委蛇的妈,其实是只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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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暑假就过去了,九月份,丫丫开学,她妈也终于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商场站化妆品柜台。

端盘子刷碗的活儿干不来,可描眉画眼于她而言却是轻车熟路,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商场是上午班和下午班轮流各一半,每逢下午班的日子,丫丫都会在放学后背上书包去等她妈下班。

她坐在休息区写作业,隔着如织的人流和喧嚣看她妈工作。

从前慵懒的长卷发如今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显得利落又严肃,从前体态懒散,走一步恨不得摇三步,如今不管是不是要接待客户,都得笔直地立在那,偶尔腿酸想要歇一会儿,还得藏到后头的小隔间里。

丫丫看着她妈妆容精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从前也这样上妆,只不过那时是为了取悦男人,眼下却是为了给客户们打个样,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有一晚正好临近月末,下班后专柜盘点,丫丫多等了两个小时,母女俩回到出租屋,已经快半夜十二点。

一进家门,丫丫就听到一阵哀嚎,是她妈甩了高跟鞋,烂泥一样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好累啊好累啊,这鞋穿一天,我脚都要断了。”

丫丫蹲下去看她妈脚后跟磨破的皮和脚踝处微微的红肿,心头微微一动,那是被人好好爱着的满足。

隔天早班,丫丫刚起床,就听见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响,自从搬出来,她妈就再也没叫过外卖了,不管前一晚多累,第二天都会起大早给她做饭。

丫丫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比如说,她对她妈的怨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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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莺巷的旧人找上门来,是第二年的秋天,彼时,丫丫已经是读初二的学生。

那天妈妈轮休,丫丫放学后便直接回了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开门进去看,果然是当初买她们房子的那个姨。

她进门,那个姨笑笑地来拉她的手。

也是奇怪,离了闻莺巷,她对这些从前觉得庸俗脂粉气太甚的女人反倒没了敌意,于是她任由那个姨同她亲近。

他们一起吃晚饭,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地聊天。

话题可多了,比如说上回城建局哪个毛头小伙子去沟通违建的事,被谁谁谁摸了一把,气得脸红脖子粗;比如说从前接客很多的哪个人,现在只专心陪一个人了;再比如说,有消息传出来,讲闻莺巷要重新规划了,到时候或许大家四散,再没机会见面了。

那个姨表情夸张,可看着丫丫的眼里都是羡慕:“还是你妈拿得起放得下,说离开就离开了。”

饭后,丫丫她妈说下楼买点水果,叫丫丫陪着客人说话,她妈一走,那个姨就问丫丫对如今的日子满不满意,丫丫闷闷道:“还行,就是一直租房子住,心里没底。姨,我妈那会儿房子卖了你多少钱啊?还有她不是说捞了老朱一笔钱吗?怎么还是攒不够呢?”

那个姨就瞪圆了眼睛:“你还不知道?老朱那钱,你妈还回去了。”

丫丫懵圈,那个姨机关枪一样突突出了她不知道的事:“你们走后没多久,老朱就带着自家母老虎找来了,还真让你妈猜中了,要钱。原本那钱也是可以不还的,都是现金出来的,没有证据,但不知道你妈哪根筋搭错了,托我从房款里把钱拨出来了,所以……”

丫丫石化,心里藏了问号,却不知道该怎么朝她妈要答案。

明明当初她妈说过为了不想还钱才搬家,那怎么还主动还钱呢?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丫丫心里都压着这件事,可她妈不主动提,她也不想问。

好不容易和那些男人切割开,她才不想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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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钥匙被拍在丫丫面前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晕乎了很久之后,她才抱着她妈又哭又笑。

那时距离丫丫中考只剩一个礼拜的时间,晚上,妈妈问丫丫想不想出去走走。

那是她们搬到新住址后,头一次母女俩心无旁骛地聊天看风景。

六月中旬,晚风里带着暖意,丫丫她妈穿着拖鞋,慵懒地跨在路边花坛上一跳一跳的:“虽然才六十平,但也算个窝了。”

丫丫趁机抛出悬在她心头的疑虑:“妈……听说老朱的那笔钱你还回去了,那这房子的首付……你攒的很辛苦吧?”

她妈整个人一愣,随即就笑:“不还不行啊,老朱家那个母老虎给我电话都快打爆了,说翻出你在哪个学校上学,就算是没证据,也能去学校臭臭你名声。这老女人可真狠,晓得拿你威胁我,我这辈子已经就这样了,名声烂就烂吧,不能叫你也让人看不起。”

“其实……你那年说的那句话,说同学们骂你天生卖的命,让我难过了好久,也是那句让我下决定搬走,闺女,妈妈想跟你说一句,妈妈不是天生卖的。”

丫丫心头一惊,少见地看她妈抹了眼角:“我没跟你提过你爸,今天是唯一一次。我跟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有家,后来知道了,肚子里已经有了你,我是鬼迷了心窍,相信他说的能离婚,到最后他连面都不露了。以前闻莺巷那房子,是他们两口子给我的补偿,在那个环境里,我没把持住,脏了这么些年,直到搬出来才知道,外面天高地阔,处处干净。”

“有我这么个妈,你前半生没福,但是后半辈子,妈就是拼了命也要给你把脸抓全了。”

头一次听这么煽情的话,丫丫鼻尖酸酸的,可她硬是忍着没哭。

后来妈妈一扭头,继续沿着花台蹦蹦跶跶,那背影像极了小姑娘。

丫丫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手里新房子的钥匙,她能想象出她妈是如何为了那六十平使出浑身力气,因为最近这两年来,她几乎没见过她妈休假,还数次帮同事代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她妈竟真的从以前醉生梦死的日子过渡到了如今,除了感激之外,丫丫满眼都是心疼。

这世上艰难度日的人那么多,好在她们母女还能互相支撑着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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