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他初到庄子上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

是跟着老父亲从南边来的,走水路,一百多里,父子俩,一条船,走走停停半个多月,沿途卖着货,最后船泊在了庄子东南角,一住就是大半年。

他们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手持一把大剪刀上下翻飞,不过三两下,一张铁皮便裂成不同的形状,这一块做成个打水的小圆筒,那一块做成个清垃圾的粪箕,还有一大块,用铁丝包了边,整个覆在水缸上,阻止灰尘飞虫接触水面。

这是个稀奇的手艺,成日引得人去他家的船头上瞧门道,一边聊天一边研究,到底是怎么翻出的花样,这当中,也有她的父亲。

有时到了饭点,船头上还蹲着三两个人抽烟扯闲,在后舱做好饭的他便客气地招呼大家一起吃,她父亲不好意思吃白食,总要回家拿出瓶酒来。

那时候喝八宝春,才两块钱一瓶,几个男人围一张小方桌盘腿坐着,一顿饭下来,一包红塔山就见了底。

这么吃了四五回,有女人踅摸到码头上骂自家男人。

“成天东游西逛,家里地里全指着我一个女人,哪天喝死你,我们娘俩儿也好重新找个靠的上的男人去!”

“跟这看瞎眼你也学不来别人的好手艺,还不赶紧死回家去种地!”

嗓门儿炸的他脑瓜子嗡嗡响,他红着脸踏过跳板,走到岸边上劝了几句,好不容易灭了火,一抬头,看见站在堤上的,同样红着脸的她。

她是来寻父亲的,声音清亮:“爸,我妈叫你少喝点,下午还有事。”

“哎。”她父亲应一声,抬屁股走人。

从他面前过时,她父亲笑呵呵地捏了一把他的肩膀:“小伙子厨艺不错,以后讨个老婆能跟你享福。”

他的脸更红了,又偷偷瞅了她一眼,真好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后来她父亲每次吃饭,她总会掐着时间去叫人回家。

理由五花八门,这回是院儿里的木凳子坏了腿,得修,下回是隔壁家建茅房占了她家几分地,得要回来,下下回是七姑八姨大伯小叔的上门来,得她父亲回去陪着。

起先她父亲总是立刻就走,后来分情况,不着急的话,干脆叫她一起上船吃两口。

“回去你妈不让我喝酒,在这能多喝两杯,你也来,要不你妈回去得呲我。”

第一次上他家的船,她战战兢兢的,站在又长又窄的跳板上抖着腿,老半天才往前迈一步,他迎上前去摊开掌心牵起她。

“你拉着我的手,不要怕。”

后来过了很多年,她总撇着嘴说他鬼心思多得很,胆大妄为就拉了她的手。

他父子俩和她父女俩一人占了桌子的一条边,边吃边聊。

两个老家伙吞云吐雾,一张嘴是熏人的烟味和酒气,她不适应,便朝后仰着身子,企图避开那些烟雾缭绕,几次之后,他看出她的躲闪,便找了由头,带她起身往后舱去。

掀开头顶上的一小块铁皮,他们才能站直身子。

她感叹,和大运河相连的这片水域竟是这样的辽阔,从前在岸上,离得远,看的也不真切,如今置身其上,随着船身轻微晃动,倒有些乘风破浪的感觉。

看着她孩童一般的兴奋,他笑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给你看看有趣的。

他低身伏在甲板上,一只手伸出去,隔着一扇小半人高的木门拽着什么东西,她蹲在他身边,屏息凝神地看他手下能提上来什么玩意儿。

窸窸窣窣了一会儿,伴着哗啦啦的水声,一只长约一米左右的地笼被拉上来,贴着船沿放好,她伸长了脖子够过去瞧,先乐出声来,随后板起脸。

“你怎么能偷别人家的鱼虾呢,这可是犯法。”

他的得意在脸上凝固,消化了好几分钟才明白过来,这是被当成贼了。

“瞎说什么呢,这是我自己买了苗养的,自个儿养的肉质鲜嫩,吃着香,”

他急忙解释,“再说你也不看看这河道有多宽,两边都有人家,我哪里能摸得清楚别人家在水里放了些什么东西,还能这么准确地拎上来。”

她略一沉思,好像也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笑了。

年轻人熟络的快,乡下总放露天电影,她扛着自家的长条板凳占好位置等他,还不忘用瓜子蚕豆把两个上衣口袋都装满,一场电影看完,口袋也见了底。

往家走的路上,他们天南海北的聊,就在那些岁月里,情愫暗生。

掐头去尾的,他们处了两年多,中间他随父亲回过老家几趟,不出两个月,便又回到庄子上去,第三年谈婚论嫁,虽说时兴自由恋爱,但要嫁个外乡人,她母亲心里总是不得劲。

那阵子,她母亲总是侉着脸摔摔打打,字里行间都是不如意:“小渔船上的人家,懂什么道理,一家十几口子人,你嫁过去肯定要遭罪。”

他上头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人丁兴旺的很,逢到年节,聚在一起更是乌泱泱一大波人。

千金难买她愿意,铁了心要嫁,她母亲也没法子,到底是同意。

后来,他成了我爸,她成了我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结了婚便有了自己的小家,和上头三个哥哥一样,爷爷给我爸买了一条5吨重的水泥船,铺上甲板,架上船篷,置了煤炉子和锅碗瓢盆,成了家的模样。

二十一岁那年,我妈过起了水上生活。

开始是百般的不适,常常起夜时会忘记自己身在船上,想要直立行走便会撞到脑袋,撞的多了才终于长了记性。

我妈不会做饭,所以从不沾染后舱的烟火气,那些活计,都是我爸包圆了的。

第二年我出生,是半夜去的医院,到了没多长时间,我就落地了。

护士将我稍稍清理了一下,裹上包被抱给我爸看,我妈在产房里休息,等了很久都没见护士把我抱回去,医生也嘟囔:“怎么到现在没个人影子,产妇还要回病房呢。”

那年代,生完孩子后是要家属和医生一起把产妇推回去的。

又着了一个护士出去看,过了一会儿,护士回来,嘴巴里念叨:“真没见过这么喜欢女儿的人家,孩子都没清理干净,脸上还沾着血迹和胎质呢,那男的抱着孩子左一口右一口的亲,笑的眼睛都细了,老婆还在产房都不记得。”

我爸把着我,紧跟着护士走进去,看见虚弱的我妈,连着叫了好几声老婆。

“老婆,老婆你疼不疼,老婆你看这是咱女儿……”

在医生和护士的微笑里,我妈生出无比骄傲的感觉,到目前为止,她自己选的这个小渔船上的男人好像还不错。

五天出院,回到船上的第一晚,我爸就和奶奶生了矛盾。

我爸得了我,高兴得到处去炫耀,喊了家里人都来瞧,说是喜事要一起开心,其他人都看了我和我妈,还给了见面礼,唯独我奶奶,在几百米开外的船上,死说活说都不下来。

我爸没多想,干脆抱了我去给奶奶看,谁知刚踏上跳板,便听到船舱里飘出来的声音:“你不要上来,我不能看红孩子。”

一瞬间,我爸就明白了过来,老话重提,重男轻女,从前大伯母生堂姐的时候,奶奶也是这么说的。

我爸再没往前多走一步,掉了头就回了自己的船上。

整整一个月,我爸没和奶奶说一句话,看到也当看不到。

他精心地伺候我妈坐月子,船边上的地笼里有几尾黑鱼,还有大小适宜的草鱼,都成了汤汤水水,进了我妈的肚子,老母鸡也是隔三差五,一个月下来,我妈脸色红润了好几个度。

爷爷上船看过我几次,大概是小孩子长大了可爱一些,爷爷回去念叨了几次,惹得奶奶心里也有些痒,满月那天,奶奶拄着拐杖上了我家的船,我爸心里憋着气,淡淡地跟奶奶说:“看归看,不要抱,以后也不能抱。”

我妈嗔怪我爸跟家里人还记仇,却被我爸说不长心眼。

他看过从前奶奶对堂姐是什么样的,所以就算奶奶愿意上船,他也担心奶奶憋着什么其他的心思。

事实证明,我爸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满一岁后,我开始歪歪扭扭的走路,有一天我爸出门给人送货,我妈在后舱给我泡奶粉,一眼没看住,出来时已经看不见我的身影。

我妈急的哭,正好这时候我爸从外面回来,从岸上往下看,一下就看到我奶奶拎着我往河边放,那是个视角盲区,正好隐在微微翘起的船头下,我妈不会看得到。

我爸冲过去,把我从河边捞上来,我上衣的下摆已经开始滴水。

奶奶打的主意是,做出我自己不小心跌到水里的假象,等我没了后,爸妈自然还要再生一个,到那时,就又有了可能生一个男孩子。

闹得天翻地覆,我爸要报警把奶奶抓走,奶奶跳着脚骂他不孝,最后是我妈劝好了我爸,也是从那之后,我爸带着我们回到我妈的家乡。

“我怕她再伤害你和孩子,我们走吧,离得远远的,她管不到也没办法。”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后来的年月里,那条一百多里的水路,我爸一个人往返了无数次。

无论是祭祖还是其他的什么事,哪怕大到必须家族所有人都出席,我爸还是一个人回去。

“既然她不喜欢我老婆孩子,那就没必要见面,你只是我老婆,我女儿的妈妈,其他一切事,我替你担着。”

回到娘家的我妈又雀跃起来,为熟悉的环境,为我爸坚定不移的袒护。

我妈生得漂亮,没出嫁前,庄子上对她有意思的青年不在少数,我妈却选了一个外乡人,这导致他们回去后极其不受待见,尤其是我爸,受了很多的流言蜚语。

“娶了老婆还住到老婆的娘家来,谁知道是不是倒插门的。”

“那时候看他父子俩手艺好,还以为家里条件有多好,结果就这么一条小破船,也敢娶妻生子。”

“早就知道小渔船上的没什么好东西,先把人骗到手,还能跑了不成。”

一切恶意揣测,我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那天却和人动起了手,因为有人提到了我妈。

“大概是以为加了个有钱的,喜滋滋地跟人走,现在不还是回来拖累娘家,幸亏当时没看上我。”

我爸炸了毛,从骂骂咧咧到大打出手,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有人拉架,才终于平息了这场争斗,临了,对方朝我爸吐了口唾沫:“呸,我打死了还有两个儿子,你死了都没人传宗接代!”

一句话,戳的我妈心肝脾肺肾揪在一起疼。

我妈决定生二胎,就像她当初铁了心要嫁给我爸一样。

肚子隆起的第四个月,我妈偷偷摸摸托人照男女,被我爸知道后,我爸第一次冲着我妈发火:“照什么?姑娘就不要了?”

我妈硬茬茬地回嘴:“我就要给你生个儿子,看谁还敢欺负你!”

后来还是没照,我爸说他不在乎男女,有我妈护着他就够了。

我三岁,弟弟出生,我妈觉得生活总算是圆满了,命运却在此刻给了他们重重一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不锈钢产业兴起,传统的铁皮手艺被逼到角落里,生存艰难,可不锈钢的价格远远比白铁皮要高,才生了二胎,交了罚款,我爸没有多余的资金用来做本钱。

看着我爸愁眉不展,我妈提议说找外公外婆接济一把,却被我爸一口拒绝。

“不行,他们替我们照看孩子已经够累了,不能再打别的主意,而且,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说拖累娘家。”

为了凑本钱,我爸开始出门找活干。

手艺人出生的他开始学着给人插秧,不然就是背着工具包出门,看有谁家需要补个锅底或是修个水缸盖,想这么一点点的攒钱,可常常都是出门一整天,垂头丧气的回来。

小半年过去,家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好转多少,我爸学会了抽烟,他会的只有那一门手艺,可没有材料,手艺就派不上一点用处。

那时候离我爸谈好的那家不锈钢原材料批发店批发店老板,的最低进货量,还差了两千多块钱。

那年夏天热的出奇,有一天,一辆送货的小皮卡停在我家码头的岸边上,两个工人卸货,还有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走上我家的船,给我爸递了一支烟。

“兄弟,这批材料你先用着,出完货再给我结账。”

我爸愕然。

男人拍着我爸的肩膀:“你有个好老婆啊,这年头哪还有几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的。”

言谈之间,我爸才知道,他出门找活干的这段日子,我妈不止一次地去找过那个批发店老板,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求他能通融一下最低进货量,他不松口,我妈就锲而不舍地上门,前两天,我妈最后一次找他,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说要是再不解决这批货,我爸就要把自己逼死了。

“那一跪是真让我感动,兄弟,好好对你老婆,好好把生意做起来。”

送走男人,我爸一声不吭地去码头上顺材料,我妈切了西瓜让我送到岸上去,在临水的那个石棉瓦搭成的小仓库里,我看见我爸哭红了眼睛。

越过了那道坎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开始顺风顺水。

用那批材料,再加上我爸的好手艺,他做出来的东西经常供不应求。

一年到头,逢到渔获季节,来我们家订货的人络绎不绝,时间长了,我爸还拓展了其他产品,各种保护罩,磨砂盘,经他的手后,美观又实用。

后来我们家买了一块地基,在岸上建了房子,算是彻底在我妈的娘家扎了根。

再后来,我爸开了个小工厂,还收了几个徒弟,从下料到生产再到送货,都有专人负责,而我妈,照顾着一家人的衣食起居,管着我和弟弟的生活和学习,给了我爸一个无比稳定的大后方。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二十多年晃眼而过,我爸终于得闲,只需要每天去工厂转一转,巡视一圈就行,其他事情,都已经由我接手。

有人笑着说我爸重女轻男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产业也要留给女儿,我爸呵呵笑着,并不反驳,已经有了深深皱纹的我妈急着撇清。

“我家老吴才不是重女轻男,儿子还没毕业,当然学业为重,女儿能干,先管着工厂,到时候姐弟俩一人一半,谁也不多得一分。”

我走在他们身侧,看我妈急切解释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妈,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护着呀。”

我爸一脸的得意,阔步走在前面,我妈眼里有光跃动,轻声说:“对呀,老夫老妻了,你爸不也护了我一辈子,婆婆的罪,我这一生从来都没受过。”

五年前,奶奶去世,我爸和过去的那些年头一样,还是打算一个人回老家奔丧,是我妈拦了他,一起跟了去,我妈说,在老家的那几天,几个嫂子都说她好福气,这么些年从没在奶奶的跟前接受磋磨。

“要不是你爸,我恐怕也免不了要落入婆媳矛盾的俗套里,夫妻嘛,不就是应该他护护我,我也护护他,这样过一辈子才不亏待自己,也不亏待对方。”

我抬头看远方,心头百感交集,婚姻这堂课,爸妈给我做了满分的示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