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雪第一次做人流，还是17岁。
她是和妈妈一起洗澡时，被发现的。肚子已经微微显怀了。
妈妈又气又急，问顾雪，是谁的？
可她抿住嘴，什么也不说。
妈妈追说，你倒是说话啊。
顾雪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少难过，多少委屈，她都不会说一个字。
她擦过身体，一个人回了房间，拉开大衣柜，坐进去，关紧门。
封闭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淡淡的卫生球气味。
她这才默默地哭出来。
衣柜是顾雪从小到大，惟一的仅有的避风港。不论外面有多大风浪，藏进去，她就觉得安全了。
02
顾雪是在五年级的时候，爱上衣柜的吧。
班级换了新的班主任，姓黄，教数学的。
除了嘴巴厉害点，平时也算负责。她接管班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座。顾雪被换去了倒数第四排。
她的同桌，名叫朱志坚。
虽然做了5年同学，但顾雪和朱志坚几乎没什么来往，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可顾雪刚坐下，朱志坚就拿笔在桌子上划了条“三八线”说，不许过界。
那条线，也就给顾雪留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每次写作业，顾雪胳膊刚刚压线，朱志坚就会用拳头砸她。
男孩子，手没轻重，顾雪整条胳膊都疼得麻掉了。
顾雪反抗过的，说他不讲理。可换来的，是朱志坚更重的捶打。
一次上数学课，顾雪正在抄板书，朱志坚突然猛地砸了她的胳膊，低声说，过线了！
顾雪真疼啊，连笔都握不住了。她问，我哪得罪你了，你这么欺负我？
朱志坚轻蔑地说，就是看不惯你，怎么了？
说完，一脚踢向顾雪的凳子。顾雪直接摔在过道上。
黄老师发现了，她转过身说，顾雪，你干什么呢？
顾雪委屈地说，黄老师，朱志坚打我！
黄老师却一脸不可置信地说，人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没事会打你？做错了就是错了，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赖别人。你给我到外面站着去！
顾雪惊诧地看着黄老师，说，是他打我！
黄老师却不耐烦地说，让你出去听不见吗？别耽误我上课。
03
那时的顾雪，并不明白黄老师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地对自己。
成人的世界有另一套小孩子不懂的规则。它与公平无关，而是赤裸裸的钱与人际关系。
顾雪的爸爸一直在外地工作，妈妈是医院的护士。
之前，顾雪妈妈给班主任送过各种礼物，让她关照顾雪。
但那段时间，妈妈换了新科室，工作变得繁忙，就忘记了送礼。本来也不算什么，可黄老师和从前的班主任通了个气，心理就不平衡。
而且，朱志坚的姑姑就在学校里教语文。
不需分辨，黄老师直接把心里的天平倾向朱志坚。而顾雪的噩梦就此开始了。
因为有老师的撑腰，朱志坚更加嚣张。
那天放学，朱志坚收拾好书包，抬腿就给了顾雪一脚，嘴里骂着，我让你找老师告状。
有同学过来扶顾雪，说，朱志坚，你别太过分了。
朱志坚却不屑一顾地说，我告诉你，老师都会站到我这边，以后她都会替我打败你们。
那个扶着顾雪的同学，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
04
小学的时候，老师是学生心中最具权威的代表。
她一旦做偏颇的选择，孩子往往就会失去天生的正义感。
朱志坚很快就不再需要一个理由来欺负顾雪了。只要他高兴，就伸手掐顾雪。
而顾雪根本不敢反抗。因为反抗的代价太大，朱志坚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有同学看不下去，偷偷去告诉老师。
黄老师只用一句话，就把她们打发回来了。她说，怎么可能。朱志坚学习好，品德好，怎么可能欺负同学呢。
很快，朱志坚从一个人的欺凌，变成了一个小圈子的欺凌。
大家发现，欺负顾雪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些藏在心里的恶，就肆无忌惮地放出来了。
周五，他们在桌布上吐痰，逼顾雪拿回去洗。放学，他们轮流跑过来，在顾雪背后飞踹一脚，看谁能把她踹倒。
有一次，顾雪毫无防备，被踹得直直扑倒在地上，脸都擦伤了。可身后的男生发出欢乐的叫声。
那天回到家，顾雪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心里的疼比脸上的伤更痛。
她做错什么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欺负自己？
她感到又无力又无助。
老师不帮自己，同学帮不了自己。爸爸长年出差不在家，妈妈三班倒的工作，不是在医院值班，就是在家里睡觉。
能说几句话的，也就只有奶奶了。可奶奶总是教导她，不要随便和别的同学起争执，女孩子要文静一点。
顾雪觉得自己无比的孤独，一个人在对抗着全世界。
05
顾雪忘不了六年级开学那天。妈妈给她换了新衣服，扎了麻花辫。
可她站在校门前，一直哭。
她不想上学啊，害怕被排挤，被欺负。
开学的班会上，黄老师无缘无故地就开启了对顾雪的冷嘲热讽。让大家不要学顾雪，说顾雪将来不是要饭，就是捡垃圾。
同学一阵哄笑。
之后的数学课上，讲画图，朱志坚拿出圆规，一脸邪恶的笑。他小声说，你知道这根针是干嘛用的吗？
那天，朱志坚就拿圆规，一上午都在扎顾雪的大腿。
顾雪的腿都被扎成蜂窝了，全是一个一个的小血点。可她也只能忍着。
因为她知道，一旦反抗，朱志坚会想出100种更可怕的方法来报复她。
而当班里的老师，学生都把顾雪当作任意欺侮的对象，就连女生也开始孤立她了。
都说孩子的世界单纯，可是单纯的孩子，更容易被教唆，被蛊惑。因为他们的是非对错，来得都太过简单。
记得是十一长假回来，妈妈给顾雪买了新的文具盒，上面有顾雪最喜欢的迪士尼公主。
顾雪特别开心，可拿到学校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生走来，啪地扇了顾雪一个巴掌，把文具盒抢走了。
06
顾雪的卧室里，有一只大衣柜。
不止能装下她的春夏秋冬，还能装下她自己。
她不记得第一次为什么爬进去了。她只记得，自己受到伤害就会躲进去，默默地哭。
那里狭小，却安全，四周的衣服拥着自己，像一个怀抱。
运动会上，朱志坚偷偷在她的水壶里小便。顾雪不知情，喝了一口，恶心得两天没吃下一口饭。
她没有力气，就躲在衣橱里掉眼泪。
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毕业那年，顾雪站在学校的大天台上，整整哭了两个小时，以此送走不堪回首的两年。
回到家，她把自己有关小学的一切，统统烧掉了。那条印满屈辱的桌布，那只装满眼泪的水壶，那些被画满嘲讽的卷子与作业本……
她最好的朋友在QQ上说，顾雪，算了，放下吧。一切都过去了。
其实朋友无言地旁观着顾雪遭受欺侮，无异于另一种帮凶。现在轻描淡写的要她放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顾雪不想回答。
那些划在心里的伤痕，太深，太疼，却永不会愈合。
07
顾雪的初中过得风平浪静。
但曾经的伤害，在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对老师也失去了应有的信任。
同桌是个人来疯的女生，特别喜欢抱别人。每次同桌张开双臂，拥抱她，她都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同桌逗她，你是学武术的？
顾雪跟着笑，却不想说这个笑的背后有多疼。
顾雪高中上了一所五年制的卫校，慢慢恢复了一点社交。
是临近高三那年，朋友拉她去KTV玩。那是她第一次去，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
后来，有个陌生的男孩过来和她搭讪。
他叫何战，比她大8岁，已经上班好多年。
何战热情又仗义，瞬间给了顾雪一种近似“大衣柜”般的安全感。
之后，他们有了联系。每周休息，何战都会来找顾雪，给她买好吃的零食。
有一天，顾雪不小心碰脏了学姐的衣服。这位学姐可不是善茬儿，有自己的小帮派。
她揪着顾雪，让她把衣服舔干净。
一瞬间，所有可怕的记忆全回来了。
顾雪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转身就逃。学姐在后面喊，你给我等着！放学我再收拾你！
顾雪吓坏了，只好给何战发了短信求救。
那天傍晚，顾雪一出校门就看见何战。他还带着几个兄弟，和她招了招手。学姐顿时灰溜溜的跑了。
那是顾雪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到了安全。
她走在何战身边，金灿灿的夕阳弥漫在空气里，像电影里某个浪漫的时刻。
顾雪主动牵了何战的手，是一种宣言，亦是种宣战。
08
许多年后，再回想起那一天。
顾雪忽然就理解了自己对何战闪电般产生的依靠。
因为从小到大，终于有一个人，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顾雪迅速恋爱，也迅速交付了自己。
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是渴望爱情，还是要抓牢这份难能可贵的安全感。
一个月后，顾雪没来月经。虽然身体上的反应不大，但隐隐有了怀孕的征兆。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何战。
因为她从小就习惯了，将麻烦全部隐藏在心底。然而秘密可以藏一辈子，肚子却不能。
妈妈洗澡的时候发现了，对她失望极了。她说，你是女孩子啊，要懂得自尊自爱。
顾雪坐在衣柜里，疯狂地掉着眼泪。谁不想要自尊呢？可是她的自尊，早就被毁得一丝不剩。
一周后，妈妈陪着她去做了人流。
手术后，她才告诉何战。
何战说，挺好的，咱们现在不能要孩子。
09
顾雪以为能打的何战可以带给她安全感。
可是男孩子只喜欢逞英雄，却不喜欢担责任。
顾雪是第二次怀孕才明白的。
是的。顾雪又怀孕了。何战依然轻描淡写的，让她把孩子打掉。然后玩起了失踪，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不回QQ，就此人间蒸发。
那时候，他们也刚刚恋爱8个月。
这一次，顾雪自己去的医院。医生看她太过年轻，想骂她两句，开口却变成了心疼。
医生说，你傻不傻啊。女孩子哪能这么作贱自己。
顾雪躺在手术台上，心里空荡荡的，刮宫疼得她直打哆嗦。可是身上的痛，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好想知道，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要用这么多的疼痛，去堆积成长的年轮。
她止不住地掉眼泪。她想快点回家，回到她的大衣柜。
也许，那里才是她一辈子的归宿。
10
顾雪就是在那一年开始发奋努力的。
可能是真的长大了，渐渐明白了寄望别人，不如寄望于自己。
她拼命学习，也拼命减肥。
就算她的内心脆薄依旧，但她要给自己打造一个漂亮而坚固的外壳。
是第二年春天，何战忽然主动打来电话约她见面。
顾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失踪，反正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穿了最漂亮的裙子，画了淡妆，嘴唇是浅浅的樱花色。
何战看见她的一刹那，眼中焕然迸发出了光彩。
他说，对不起啊。咱们还继续呗。
顾雪说，对不起啊。我们不可能了。我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现在挺好的。
有时候，顾雪回想起何战，她并不恨他。
甚至在心里仍有些小小的感激，感激他把自己从畏畏缩缩的蜗壳拉出来。
是他嚣张的性格感染了她，让她有了张扬的勇气。
然而，心里藏着隐疾的人，往往会滑向另一个极端。
11
顾雪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本区的卫生见习岗。
之后她一路考下医师证，深造学历，最终成了一名真正的口腔医生。
而那几年，顾雪的感情也没闲着。
她发现，漂亮是把利器，面对男人，无往不利。有太多的男人为顾雪倾倒，顾雪便来者不拒。
她和他们从不走心，偶尔走肾。最辉煌的时候，和8个男人，同时谈着恋爱。
顾雪享受着这种盛大的征服感。
她知道，他们替代了童年里那些欺负自己的男生。她把曾经的那些屈辱与悲恸，都一一返还在他们身上。
她知道这不公平，可这世界本来没有公平二字。
这一点，她10岁的时候就知道得无比深刻。
她被按在地上打，被圆规扎，被灌尿，被侮辱，被咒骂……谁来主持过公平？
她的自尊早已被踩得粉碎，她就是要从他们身上，一片一片的捡回来，粘在自己的心上。
是2013年吧，有位病人来看牙。
她年纪不小了，急性牙髓炎。顾雪带着口罩，让她躺下，告诉她别动。
没打麻药，她就拿钻头直接钻了下去。
病人痛得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最终她忍不了，从椅上爬起来，指着顾雪说，你会不会看牙！我要投诉你！
顾雪缓缓摘下口罩说，黄老师，有些报应迟早都会来的。
真是山水有相逢。病人正是顾雪当年的班主任。
黄老师终是认出了她。她捂着嘴，默默低下头，转身走了。
顾雪本来还想问问黄老师的，她没要饭，也没捡垃圾，做了堂堂正正的牙科医生，是不是让老师失望了？
但她的心底，还是存了一丝善良。
听说，黄老师现在过得并不好，女儿患了癌。人到晚年，等不到黑发送白头。
12
2014年，25岁的顾雪结婚了。
老公是个公务员，从相识到结婚只有短短20天。
她没指望这个男人能给她爱与幸福，嫁他的理由，只有“合适”二字。
然而就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份宁静的爱。
有时顾雪会觉得，他是老天给她的补偿。
他不张扬，不软弱，上班下班，赚钱养家。原来她找寻了半辈子的安全感，都被这个男人放在朴朴实实的生活里。
如果这个家只有他们两个人，也许顾雪心里的隐疾会被治愈吧。
但是，他们有了孩子。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随着孩子进了幼儿园，顾雪越来越焦虑。
她成了心理科的常客，每天靠药物来维持内心的平衡。
老公当她产后抑郁一直没好。可顾雪自己知道，她心理的隐疾，更长，更久，更深，更痛。
当年遭遇的霸凌，和猥亵，性侵一样可怕，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她好怕自己的经历，会重新上演。
好怕自己弱小的性格，会复刻在孩子身上。
没人知道，一个被霸凌过的孩子，在往后的余生里，要怎样才能捂住那些痛，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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