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创新是医学进步的持久动力。近年来,脑科学与类脑智能、干细胞与再生医学、人工智能、基因治疗等技术在疾病诊疗中显示出巨大潜力。与此同时,得益于前沿技术的发展和融入,针对众多疾病的诊疗手段和方案在不断提质提速、升级增效。

这些技术的应用,意味着什么?它们离普通人到底有多远?有了这些技术,人们的生命健康保障会发生哪些变化?健康报“前沿访谈”专栏邀请医学科研、临床领域的权威专家解密前沿技术,点评科研进展,揭示临床应用,预测健康未来。

本期访谈嘉宾:吉训明

中国工程院院士,首都医科大学副校长,我国脑卒中防治与转化医学研究领域知名专家。他创立靶向低温救治新技术,解决了低温治疗卒中的转化难题;针对极易误诊误治、高病死率的脑静脉血栓,在国际上率先建立生物影像诊断新技术和多模式救治新策略;提出脑缺血预适应理论,并研发专用仪器、制定临床防治方案,为预防脑卒中复发提供干预新手段。

健康报:脑卒中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中风,在临床上很常见,也是大家很关注的疾病。如果放到全球视野来看,我国的脑卒中发病情况与其他国家有哪些异同?这给临床治疗、科学研究带来哪些影响?

吉训明国人熟悉、关注脑卒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的发病率太高、危害太大了。中国人罹患卒中的风险居世界之首。由于国人对脑卒中的认识还不够充分,相关健康管理、防治依从性较差,成人终生脑卒中风险、卒中患者年复发率也高居世界首位。而且,我国脑卒中发病更加年轻化,近1/3的患者在60岁以前发病,比美国的平均发病年龄早了十年。

我们最近的研究还发现,中国人脑卒中发病的病理改变也跟欧美国家人群不一样。欧美国家人群的脑卒中,90%以上是源于颅外大动脉狭窄和房颤,通过内膜剥脱和放置支架的方式均可治疗,药物治疗也有效。中国患者的脑卒中,颅内动脉粥样硬化是主要病因,既无法做内膜剥脱,放置支架和药物治疗的效果也不理想,更加难防难治。

这就意味着,同样面对脑卒中的治疗挑战时,我国的药物研发和新技术攻关重点与欧美国家并不完全相同。我们不能机械套用欧美国家的药物、指南,必须针对国人的疾病特点,研究适合中国脑卒中患者的防治新药、新器械、新方案。

健康报:您的很多临床科研与众不同,似乎是“没什么搞头”的方向,却都研究出了重要成果。比如,您带领团队开展的关于低温脑保护方案的研究,是怎么考虑的?

吉训明:急性缺血性卒中是全球范围内致死致残的首要原因,但长期以来治疗方法相对有限,而且大多数方法无法降低死亡率或改善神经系统预后。过去的几十年里,在动物研究中被认为有效的神经保护药物在临床试验中基本未得到理想的效果。在药物研发屡屡受挫的同时,低温治疗一直被认为是最有力的神经保护措施之一。但低温治疗在临床应用上有难度,因为全身低温副作用大,而颅外局部低温效果差。在我们之前,国际上的研究表明,低温治疗脑卒中呈现阴性结果。

面对前人的失败,我们团队始终没有放弃。我们基于基础医学的基础理论、临床诊疗经验积累出的直觉,都判断低温是有效的神经保护措施。之前的失败,并不代表这条路走不通,可能只是走的方式错了,或者某个研究环节出了问题。有了这个前提,要做的就是坚持不懈、优化方案。

我们从2002年开始研究低温技术,仅培养猴子的模型就用了7年时间,整体研究过程用了20年。最终,我们提出的颅内局部(靶向)低温脑保护方案,能在2~3分钟内把局部脑组织温度降下来,大幅缩短血管氧化应激损伤时间,有效提升了脑卒中防治效果。

之所以能坚持下来,还因为我们坚定地知道研究是为了什么——不是发文章,不是拿项目,而是要实实在在地提升诊疗水平,为患者的健康带来益处。

健康报:您的另一项研究——远隔缺血预适应技术,也是在异常现象中发现线索,进而产出了重要的成果。

吉训明:其实这个研究的起源很偶然。有一次,我参加航空航天领域的一个学术交流会。会上有专家提到,飞行员通过耐低氧训练能提升抗低氧的能力。我由此联想到,短时间去高原旅游的人,如果本身有轻微心脑血管疾病问题,回来后这些问题可能有所缓解。因为经过短时间的高原缺氧环境刺激以后,心血管更加耐缺氧,心肌缺氧得以改善。这些线索激发我们思考:通过低氧训练提高心脑血管抗缺血缺氧的能力,是不是可以用于防治脑卒中?

首都医科大学正好有个低压实验室,基于低氧训练的效果,我们先在动物实验中得到证据。在此基础上,我们研究出用于预防血管堵塞、心肌梗死、脑梗死的无创性物理治疗技术——远隔缺血适应疗法。

我们还发现,采用长程双上肢远隔缺血适应疗法能使卒中复发率降低24%,相关研究论文在线发表于《柳叶刀·神经病学》。这几年,随着国家脑卒中防治“百万减残工程”的推进和适宜技术的推广,这项技术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这项研究也给了临床科研工作者一个提示:要与多学科人才加强沟通和交流,善于观察和思考。

健康报:这些研究成果,有的转化为临床治疗方案,有的转化为可以应用的防治产品。对于这样的医工融合、转化研究,您有哪些经验可以跟年轻人分享?

吉训明:医学科研人员要更加重视推动科研成果转化。在这个过程中,首先要牢记,我们的初衷和终极目标是让患者获益。

其次,要重视学习前人所做的工作。平地起高楼是很困难的,我们都是接过接力棒继续向前的人,前人的成或败都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

再次,科研是一项长期系统的工作,合作非常重要。在条件不够的情况下,要学会自己找合作,不但要加强国内合作,还要注重国际合作,利用国外资源进行深入且系统的研究。做研究要学会整合社会资源,打破以往仅依靠国家课题驱动研究的传统观念,创新转化、为他人提供服务这些都是支撑我们做研究的重要路径。

此外,研究遇到困难时,要想办法创造条件解决问题。曾经因为没有实验室,我们就带着实验动物跑到各家兄弟医院去做实验。如果白天做不了,那就晚上做。坚持不懈、排除万难,是每名科研工作者的必修课。

健康报:能否请您大体介绍一下国家在脑卒中防治领域的科研布局?这会对我国脑卒中防治带来哪些影响?

吉训明:近几十年来,国家一直对脑卒中防治的临床科研给予持续、大力的投入和支持,既布局了针对人群的脑卒中危险因素研究,也有一些新诊疗、康复手段和方案的研究。考虑到脑卒中的高致残率,在由其引起的相关后遗症、并发症的研究方面,国家给予了大量支持。此外,也覆盖到了仪器设备研究方面。

在基础研究方面,不管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还是工业和信息化部、各省份的科技主管部门,都支持了大量研究工作。《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明确提出我国将针对心脑血管疾病开展防治行动,对脑卒中防治相关科研进行了进一步布局。国家卫生健康委等十部门从2021年6月开始实施脑卒中防治“百万减残工程”,计划在5年内减少100万新发残疾,相关落实方案也提出要进一步提高脑卒中防治的科研水平……

我们一起努力把这些科研布局落实好,最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健康中国建设的背景下,让脑卒中发病率尽早出现拐点。

文:健康报记者 崔芳

编辑:杨真宇

校对:李诗尧

审核:管仲瑶 徐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