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口星期五 晴山路窄狭崎岖,正是小说上常说的“羊肠小道”。踏上泰岭山 脉中的山路,已经三天了,没有见过任何一种车辆(根本不能行 车)。有人说从前有牲口驮东西,我们这几天也没有看见一匹牲口 经过。现在,只有步行,只有挑担,完全是原始的旅程。山路坡陡,天气闷热,走路吃力,走路时衣服很快就汗湿了, 坐下来休息衣服就干了,湿湿干干,也记不得次数了。今天只走了五十里,住店子河。

六月二日 星期六晴在星光下起床,动身时,晨曦初晨,刚能看到路。走了十里路到茅坪,时间尚早;但一家豆腐店的热豆浆,给 大家诱惑好大,就停下来,豆浆冲鸡蛋、包子,是这次路上最丰 美的一顿饭。午经过梅花铺,有新杀的猪肉,买了二斤(四百元),预备到 高庙子吃午饭。孩子们很多日子没有吃肉,听说有肉吃,特别高 兴,欧儿和他的旅伴丁短璃,特别“加油”,走得很快。流着汗走到高庙子,遍找各家饭铺,都没有面卖,哪还有心 思做肉吃,大家都懊丧得很,只好倒头午睡。休息后饿着肚子走路,五点左右到青铜关,已走了五十里。天 时还早,因为没有吃午饭,就到“欧店”做饭吃。炒肉片、做饼、 擀面条,真是一顿大餐,大家吃得高兴极了。青铜关是镇安县的大镇之一,有两条街道,还有镇公所等机 关,相当热闹。好友席零丹兄曾在这里做过镇长,想是政绩很好, 老百姓谈起来,都还很怀念他。

六月三日 星期日 晴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赶紧动身。上午走了三十五里;下午 又走了十五里到长梢河。长梢河共有五六家饭铺,好容易找到一家,还有地方能住,但 老板娘不愿留客,说好说歹,总算勉强住下了。山道上的饭铺,都由女人经营,据说男人不是白痴就是懒汉。一路上,这些老板娘,总是不愿留我们这般人,而愿留挑夫背夫, 看到她们和挑夫们打情骂俏,面给我们以白眼,令人可笑又可恨。

六月四日星期一晴距镇安(这次旅程的中途,第一个目的地)只有三十五里了, 起身不早,天热休息次数又多,到中午才算走到。镇安县立中学教导主任庞瑞芳君,是信师校友,零舟兄也在 该校教书。他们接到我的信,已在等候我们,多年阔别,又经战 乱,能够重见,真是欢愉极了。家眷们住在零舟兄家里,折桂兄和我住县立中学。得到零舟 夫妇和庞君的热诚招待,情意亲切,令人深深感激1 县立中学李校长景武,虽不认识,却来零舟兄家拜访,殷切 慰问,可说是一见如故。他还和零舟兄陪我们到街上及城边河堤 上游赏、散步。镇安城居群山之中,依山建立,主要街道只有两条,名为前街后街,大石块铺的街面,还算宽阔,但城市很小,商业也不很 发达。城里和“山外”的交通不便,人口又不多,人们似乎很少见 到外面的人,但是居民相互之间,似乎都很熟识。我们一行到后, 一小时的工夫,各机关和老百姓都知道了,很多人找来谈话,询 问山外的情形。对这个深山小城里的人们,好像日本人的战略和全国的艰苦 抗战,距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似的,听我们报告敌人残酷的行为, 他们只像是听故事一样。瑞芳买了两双鞋袜:分赠我和折桂,盛情难却,只得收下;何 况我们脚上的鞋袜都已破了洞,正需要补充呢。原计划明天继续赶路,零舟兄和瑞芳坚留不肯放行,只好答 应休息一天再走。友情真挚,令人感动!孩子们听说要休息一天, 都高兴得叫起来。

六月五日,星期二 晴热七天来的奔波,异常困顿,今早竟一直睡到九点多钟。零舟兄所预备的早饭,极为丰盛(八碗菜),是两个月逃难以 来最好的一顿饭,于是大吃特吃,孩子们能吃到菜肴,尤其离兴。饭后上街,购买白糖、咸菜等,准备路上吃,又托瑞芳雇挑 夫一人,到西安工资八千元。中午,瑞芳请折桂兄和我吃饭,并请县中李校长和零舟兄作陪。傍晚,应县中李校长邀请为三百多学生演奏小提琴,还有几 位机关首长来听。

六月六日星期三晴第二段旅程于黎明开始,零舟、瑞芳送到城外八里的鱼洞峡,才握手道别。鱼洞峡在峭壁之下,泉水自山洞流出,注入河里;据说每年 清明前后“出色”的时候,色顺水自洞里游出来,多得不胜捕捉,前半段旅程,我以脚上的疮未落,他们渡河走平路,我只 好独自爬坡走“匾子”《河岸山腰的路),时上时下很费力气,但 可以不涉水。出镇安,“匾子”太高,也不得不随大家涉水走下面 的路了。路上经枣园子(二十里)、疙塘寺(二十五里),又十五里到 古道岭住宿。

六月七日星期四晴、阵雨今天走得比较快,经过石瓮子、下梁子,到石瑞子吃午饭休 息,已经走了四十五里。经了十天的磨炼,大家已渐渐习惯了上 坡下坡的山路了。沿途看到很多头戴柳枝、手拿纸旗的乡人,成群结队,一面 蔽锣打锵,一面烧香,在同天求雨。他们说,天旱久了,物价高 涨,老百姓只好求救于神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物价的飞涨,主 要的原因是战争,抗战已到第八个年头,敌人还在疯狂地进攻,物 资困难,物价如何不高!好像求神有灵,午后竟然下了一阵小雨。天气稍凉爽,冒着 细雨走路,我们这群行路的人,也都面有喜色了。不久,到了柞水县城,城建筑在山脚下的小河岸上,小得像 平原上的中等乡村,虽然县政府各机关应有尽有,但仍给人以古 朴、落后、闭塞、甚至荒凉的感觉。穿城而过,仍时时飘着细雨,凉爽宜人,又走十里,宿堪家湾。

六月八日星期五阵雨小雨之后,清新凉爽,继续沿河而上。走了二十里到药王堂,早饭。又十五里,过营盘,街市宽广, 正在唱戏,相当热闹,没有一点战时景象。下午雨止,天凉,又十五里到太尉河;住一家新开的店子,炕 也是新造的。一路上,不是睡在地上,就是睡在土造的炕上,能 得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地方,已很满意了。越过西北的屋脊六月九日 星期六 晴出太尉河,渐渐上山,自镇安出发,都是平路,如今又要走山路了:而且,要上去的,还是有名的秦岭。走十里,到画门楼吃早饭。饭后前进,山路更陡,蜿蜒循山 谷,穿越无尽的树林而上。一直向上走了十五里,才见一小片平 地,有几家人家,村名叫篙滩子,略事休息,汗水便从眉尖上消 失了。路更陡,又五里到鸦雀窝,海拔已高,更觉凉爽,单衣已嫌薄。更上五里,已到秦岭之巅。秦岭横贯西北平原,东西绵延,伸 向无尽的天际,群山都在脚下,我们自南而上来,要向北而下去;它像是中国西北部的“屋脊”,我们艰辛地爬了上来,山风袭人, 不能稍停,只好匆匆下去。海拔甚高,山风很厉,但这“屋脊”分隔南北,挡住了两面 的风,所以山南的树木,都向北倾斜,山北的都向南倾斜、孩子们怕冷,我也无心欣赏这雄伟的大好河山,就迅速地越 过峰顶,循小道而下。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陡。乱石错杂,极为难走,欧儿不敢自己走,我只好半牵半携,慢慢走下去。自山顶向下五里,有两家饭铺,稍作休息。山南面的水向南流,水源消失在山顶;山北面又发现流水,但 已转向北流。山路仍循水而下,两岸山峰峻峭,瑰异奇丽,使我 们这批贫苦逃难者,也禁不住时时停足欣赏。折桂兄是画家,对这绵延无尽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奇峰 高耸人云,似乎完全被吸引了,沉醉了,迷幻了,时时伫立仰望, 我不得不常常回头去喊他。休息后,在峭壁之下前进,十五里到红崖寺,时已过午,就 吃饭休息,饭后再走十里住大金坪。

六月十日星期日阴天阴风凉,路也较平坦,缓缓而下,不知不觉已走了十八里, 出了山口。两月来,一直在山里,或许因遭遇不好,意冷心灰,似已窒 息,今天忽然看见平原一望无际,为之一爽。山里人所谓“大 天”终于被我们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近了,走到了!狂风起了,是平原常有的风,是我们所习见的,昔日我讨厌 它,如今我像突然遇见了旧友,觉得无限亲切。平原的路,走得很快,在山口吃过早饭,一口气走了十五里;在一家饭铺休息。孩子们为山路折磨够了,现在走上平原大道,虽在迎面大风 中,仍喜笑颜开地走得很快。浓阴中飘下细雨,但大家没有谁介 意。又走了十里,到了有名的杜曲——孩子们几天来所口颂的好 地方,因为听山里的人家说,到这里就可有车坐了。午饭后,以二千五百元雇胶轮马车一辆,循公路西行。寒雨 冷风,但阻止不住孩子们的欢笑,两个月的徒步,爬山涉水,也真苦够了。车行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公路虽尚平坦,但远望时时看到 坚硬的黄土岭,岭中间或岭脚下,也时时出现窑洞,有些地方许 多窑洞密集,还看见一座双层大窑洞,车夫说那是一个中学的教 室。出生在黄淮平原的我,虽然听说过西北的高原和窑洞,今天 亲眼看到,和想像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它绵延在大地上,像山岭, 像巨兽,像无尽的围墙……,像镇压着、吞噬着、护卫着人们。我 坐在车上,默默地欣赏、思索,赞颂着祖国河山的伟大。黄昏中到了西安。电灯在细雨的夜色中发着光,对我们来说, 这已是八年抗战中久别的东西了。找到一家饭馆的楼上住下来。

六月十一日星期一雨走了十几天的山路,虽然万分疲惫,渴望休息和睡眠,楼下 的煤烟却从楼板缝里冒上来,催醒了楼板上熟睡的我们,只好揉 着不愿睁开的眼起身。趁着早晨凉爽,和折桂去看在军医学校作事的老同事支立亭 兄。立亭说本校的杨慕陶兄、甘永和君都在西安,请立亭电话通 知他们在住处稍候,我们要立刻去看他们、大家急于想知道学校 在大庄的情况。先陪折桂兄去东关广仁医院,去看他的同乡李穆清医师。西 安城大,想不到去东关的路相当远,当我们冒雨从东关回到立亭 处的时候,时间已不多,就不再去看慕陶兄,迳返住的地方。决定乘十二点半西干的陇海快车去学校,匆匆结帐,去火车 站,没有想到走进车站,火车刚开走了。落着小雨,泥泞满街。教眷属和孩子们在候车室休息,等候 晚上九点钟的特别快车;自己和折桂以及来送我们的慕陶、永和、文俊等人踏着泥水到街上观光,以消磨时间。离开都市整整八年了,突然踏进喧闹繁华的城市,极不习惯, 尤其在“衣物尽失,仅以身免”的逃难之后,简直“不发生兴 趣”,也可以说是“望洋兴叹”了。逛了几个钟头的大街,六点多钟回到车站。夜八时半上车。八年不坐火车了,孩子们更是根本不曾见过火车,上车后,大 家都很兴奋,像乡下人进城一样。车九时半西开。不久,就可以带我们到离学校新址五里路的 普集车站,不久,我们就可以四到我们的“第二家庭”——学校 去,不禁流了愉快的泪,也是黯然神伤的泪,像是作了个漫长的恶梦,经过了拼命的挣扎,梦不久就要醒 了,然而,几乎不能苏醒的余悸,还留在心头!现实就在眼前,并不是梦啊!看见孩子们饥黄的面容,褴褛的衣着,遥念还需要面对穷困挣扎的未来岁月,不禁惘然!

本文原连载于1978年7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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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军摧毁的中国城市。图片来自百度。

本文节选自

1997年4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1997年4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河南文史资料 第6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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