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一年,他最关心的事情之一是川剧协会的经费能否到位。

川剧协会是他和镇上的二三十个老人发起成立的,年龄最大的九十多,最小的也有六十多。他们在丁字口的茶馆里开会时,我看到了七八根拐杖,看到了十几颗须发皆全的头。他们抽着烟,喝着茶,大声说话,仿佛声音小了,就不真诚。

北京把那些不以演艺为生的京剧爱好者称为票友;四川话里却没有票友这种说法。爱好川剧的人,称为玩友。玩友们聚在一起,敲起鼓点,生旦净末丑却不用化妆,书面说法叫做川剧坐唱,但富顺不叫川剧坐唱,叫打围鼓,或是吼玩友。友字后面有儿话音,就叫玩友儿,吼玩友儿。

父亲其实既不会唱川剧,也不会打锣敲鼓。严格地讲,他算不上玩友。当然,比我强的是,他小时候看过不少川剧,知道许多戏文。他之所以成为镇川剧协会的重要人物之一,主要原因是他与那几个要么会唱,要么会敲的真正玩友关系很铁。所以,一度,八十多岁的刘老爷子,坚持要让父亲做会长。当然,父亲坚持不同意。

父亲虽然没同意做会长,却允诺去找镇上给协会批一笔经费。按理,这种民间组织,政府是不会给钱的。父亲既然答应了,他就得把这件事办好。否则,他不好意思面对天天一起晚茶一起吹牛的老朋友。尤其是热情的刘老爷子。

父亲早年在区政府工作,可惜,后来撤区并乡,区政府没了,他被安排到镇上,无所事事地过了两三年,便退休了。他去找镇上有关领导,领导很年轻,当然是后来才来的,也认识他,客气地散烟倒茶,但说起钱,却一一婉拒——比如说镇上没钱,比如说川剧协会是民间组织。

父亲没要来这笔玩友们渴望的经费,很失落,试着给我打电话。他说,你不是和有关部门都很熟吗?能不能找一下领导,请他们支持一下?我们镇正在申4A景区,川剧协会也算是文化遗产嘛。

后来,我回老家开会,和文化部门的朋友提起此事。文化部门的领导说,川剧协会虽然是民间组织,但也符合扶持条件。所以,经费是可以给一点的。不多,一万元。当然,得走程序。

父亲和川剧协会的老人们听说政府要支持一万元,都很激动。我去茶馆时,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站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川剧的成型,据说是在明朝。县志说,明朝时期,就有戏班子在四川以及邻居的贵州、云南一带演出了。富顺文教兴盛,又因盐而富,且人口众多,是个地道的戏窝子。

县志还说,早在20世纪50年代,富顺就有两家民办川剧团。1956年,两家川剧团合并,组建成国营的富顺县川剧团。川剧团的宿舍,我尚记得,是西湖影剧院旁边的一排吊脚楼。这家1985年解散的县级川剧团,出过不少人物——可惜,都与川剧无关:一个是著名诗人张新泉,我高中时给他写信,后来一直师事之;一个是书法家郭广岚;一个是小说家廖时香。后面两人,也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

县川剧团在川剧舞台上的名角儿,县志里列了十来个,可惜,我一个也不知道,更不认识。——这也说明,川剧这种艺术形式,它的确过于古老,与现代人之间隔了着实不近的距离。

我记得,第一次看川剧时还没上小学,估摸五六岁吧。那时,就是那个张新泉、郭广岚、廖时香等后来的师友安身立命的县川剧团来乡镇巡回演出——如果导用一个更通俗的川南词语,叫跑滩。

一个滩字,证明了这种行为多半是通过河流进行的。也好理解,四十多年前,交通不便,沱江河上的木船和称为汽划子的小汽船,还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廖时香的小说《乐胆》,就以川剧团生活为题材,里面有不少坐船跑滩的描述。这是题外话。

我老家安溪镇——那时候还叫安溪公社,隶属赵化区,而无论安溪还是赵化,都位于沱江右岸,都是标准的水陆码头。那一年秋天,县川剧团跑滩来到安溪。在我们村插队的知青小周和母亲是朋友,便邀请祖母带了我去安溪看戏。

演出的地方是一座校园——三四年后,我成了这座校园的学生,那就是安溪小学。我和祖母坐在从教室里搬出来的长条凳上,看着锣鼓声中走出来的花花绿绿的演员。我不明白那个大胡子为什么手里一直捏着一根鞭子,还不时扬起来,却没有抽打旁边的人。祖母告诉我,那是马鞭,他在骑马。马在哪里呢?难道在幕后还没出来吗?可是,几个折子戏演完了,我也没看到马。

所以,就像鲁迅小时候看社戏,社戏内容不对胃口,“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一样,几米开外舞台上的川剧演员们的脸,也渐渐模糊起来。——等到我从祖母怀里醒来,演出已经结束了,刚才胡子一尺多长的那个花脸,卸了装走下来,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后来,再也没有像童年那样很正式地看过川剧了——非正式的倒也还看过,但其实已经不是艺术,而是一种近似于杂耍的助兴:前些年,成都的一些火锅店,流行请人表演川戏的变脸或是吐火,看起来倒是颇为热闹,也引得那些外省来的游客一个个开心地掏出手机拍照,但于我而言,它的确不是艺术。

古人说,礼失求诸野。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以川剧为例,正好说明。——县志上说,“1985年县川剧团撤销后,川剧爱好者于1987年3月成立富顺县业余川剧协会,下设城关、邓关、赵化、怀德4个分会,共有会员233人”。

奇怪的是,父亲和刘老爷子他们张罗成立的就是赵化镇川剧协会,可按县志记载,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再次成立呢?我没问过。估计,之前那个协会已经名存实亡——三十几年前,那些在锣鼓声中欢唱的玩友,三十几年后,即便还活着,最年轻的怕也九十多了,唱不动了,走不动了。

于我而言,最早看到吼玩友,是在十三四岁时。那时,我在安溪上初中。有一天,晚饭后上街买作业本,在穿过那条青石板老街时,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锣鼓声。举头一望,锣鼓声从老街尽头的一座院子里传出来。那里,几只两百瓦的白炽灯被挑到一株槐树上,把院子及院子外的街道照得一片雪亮。

我快步走过去。我看到,宽大的院子里,坐了十几个老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扯二胡,有的拉板胡,四五个坐得更近一些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唱——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老人唱的是“张翼德嘛他浑身是胆”。

这个老人是我爷爷的亲兄弟,我叫他幺公。民国时期,他当过兵——那时我还小,一直没问过他,到底是国民党的兵还是共产党的兵,不过,从他回乡后被安排到国营陶厂当工人看,应该是共产党的兵。

这些吼玩友的玩友旁边,帆布搭了一个棚,棚里,赫然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前立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灵牌和祭品。一些披麻戴孝的人进进出出。原来,是一个老人去世了。去世的老人和我幺公以及那些正在吼玩友的老人一样,都是川剧爱好者。

伟人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对玩友们来说则是,协会的人死了,吼一次玩友,寄托我们的哀思。

后来,我看到,一个嘶哑着嗓子唱戏的老人,慢慢起身走到灵前,拈起香,点燃,捧着冒出青烟的香,对着灵前死者的肖像,行了一个大礼。尔后,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的脸上爬满泪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唱,一直在嘶哑着嗓子唱。画像上的死者,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仿佛正在微微点头:老伙计,唱得好,唱得好啊。

父亲为川剧协会的费用奔走时,他肺上的疾病已是晚期——事实上,一发现就已是晚期。医生告诉过我,大概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他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体力变得越来越弱,但他依旧每天吃完早饭便上街,径直去距家不到一里的丁字口茶馆。

那里,是川剧协会老人们的活动基地,茶馆老板也是玩友。敲锣的。一面铜锣,敲打得泛出淡黄的微光,平日,那面锣就挂在茶馆的墙上,像是十五的满月那么显眼。老人们——当然还有我的父亲——就坐在铜锣下面,喝茶,说话,偶尔有人哼几句戏文。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哼那句我少年时听过的“张翼德嘛他浑身是胆”……

我告诉父亲,有关部门答应给钱,只不过,还需要走程序。父亲便老老实实地等。等了一个多月,我以为钱已经到了。结果,他打来电话,说,没到呢。你方便的话问问。又问了两次,直到四五个月后,那一万块钱经费终于下来了。

父亲说,玩友们很开心,无论如何要请他吃顿饭——平时,他们都是AA,这一次,却不准父亲出钱,由他们分担。其时,父亲已经吃不下多少东西了,但他还是去了,在席上坐了一会儿,吃了几片蒸得很烂的肉。

又过了大半个月,川剧协会正式成立,很隆重。在我家背后小山上那家农家乐里,办了十来桌宴席,出席的除了相关单位人员,几乎都是老人。原来,川剧协会会员居然有将近一百人之多。

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像我父亲一样,既不会敲锣打鼓,也不能粉墨登场,至多悠闲时,嘴里会随口哼出几句“张翼德嘛他浑身是胆”。父亲不想去,但刘老爷子等人力劝,他还是去了。大摆宴席时,他悄悄走了。他要回家按时吃药。虽然那药,并没有什么效果。

父亲为川剧协会成立写了一篇几百字的报道,报道送到了富顺报。两周后,等到报道见报时,他又一次住院了。那天,我专程让刘安龙找了几份有父亲写的报道的报纸送到病房。父亲倚在床头,把报道认真地看了一遍,略带微笑地说,总算把这事做成了。

二十来天后,父亲在赵化去世。刘老爷子和一群我不认识的老爷子前来吊唁。他们说,我们把家伙带来,为你爸唱几句吧。

院子里有一株高过五楼的黄桷兰,是四季开花的品种,秋天了,还在开,还在散发出满院幽香。几个老爷子在父亲的灵前,敲锣,打鼓,唱戏。灯下,刘老爷子突然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那一瞬,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安溪的那个夜晚,那一夜,我也看到了一群和他们相差无几的老爷子,或者说玩友,看到了唱张翼德嘛浑身是胆的幺公,还有那个一边唱戏一边上香一边掉泪的老人……

以后,偶尔从丁字口茶馆门外经过,我总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我又一次看到了那面如同满月的铜锣,它高高地地悬挂在墙上。铜锣下面,一些我不认识的老人在喝茶,在说话,在小声地哼唱戏文。只是,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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