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帮同学于1968年底奔赴海南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去了。当时的口号是“全国学习解放军”,我们虽然未能参加正规军,但是能加入“土八路”也是无尚光荣的。在兵团里,人们称转业复员军人为军工。军工是我们知青学习的榜样。在我们连队里有一位军工叫大章,至今仍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大章年近三十,广东籍,却长得五大三粗,油黑的脸上长满粗硬的络腮胡,活像一棵苍劲的大青松。他好出风头,整天咋咋呼呼。一打听真令人惊奇,他的职务竟是队里的“牛司令”,每天一大早赶着牛群上山,到傍晚跟着牛屁股回来,很有大材小用之感。更叫人惊奇的是大章的妻子阿珠,芳龄十八,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起初我们还以为阿珠和我们一样是城里来的知青,后来听大章的战友老乡说,阿珠是大章的同乡,被大章给“骗”来的。

怎么回事?原来大章在1960年复员到海南国营农场(建设兵团的前身),垦荒种植橡胶。当时环境艰苦,但他毕竟是山里的孩子出身,又在部队磨练多年,坚持下来了。他辛勤工作,省吃俭用,两三年后积攒了约二百元钱,就回乡娶妻。但家乡的女子嫌海南遥远,生活艰苦,都不愿嫁给他。结果钱花光了只身而返。他再苦干两三年,又积存了约三百元回乡,结果仍和上次一样空手而归。大章一时想不通,脑子出了毛病,经常身上一丝不挂,口里喊着一二一,在晒谷场上操练起来。大章被送到精神病院治好后,仍不太正常。人们都说他是发“花癫”,娶了老婆就会好的。从此人们背地里叫他“傻瓜章”。

队里为了照顾他,给他安排了一份优差,让他上山放牛。大章尽忠职守,几十头牛放养得膘肥体壮,从来没有丢失过。为此又过了两三年,他又存下钱来,再公私借款二百元,返乡娶亲。这次他吸取教训,将自己包装打扮一番:买了副眼镜,借了块手表,蹬了双皮鞋,神气活现,对乡里人说自己升任了分场副场长,月薪五六十元。他肥壮也有官相,乡里人相信了,争着给他介绍对象。其时阿珠家道中落,父亲伤病卧床,等钱医治,经人撮合,就与大章成了夫妻。大章带阿珠回海南,开始了新生活,一点也不傻了。他每天不亮就出门,太阳下山才返家,说是当领导工作忙。天长日久,阿珠终究发现了大章原是个放牛佬,后悔不迭,大叹鲜花插在牛屎堆。无奈生米已煮成熟饭,又念在大章对她俯首帖耳呵护有加,只好将就过日子。再后来阿珠得知大章曾傻过,这始终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我们这些省城来的知青,既有文化知识,又高大英俊,劳动时干劲冲天,业余文娱活动丰富多采。不久我们发现阿珠老爱跟随我们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显得异常兴奋开心。于是连队指导员告诫我们:不可与阿珠太接近,因为她不安分,弄不好你们要犯错误。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敢有非分之想。听领导的话,就渐渐冷落疏远阿珠。但我们还有吃不到葡萄的那股酸劲,大冷天在井台上冲凉时故意放声高唱:“傻瓜跌落河哇傻瓜跌落河!”伴唱的曲调就是粤曲《大青松》的过门。谁知唱的次数多了,终于惹恼了阿珠,她冲到井台边破口大骂,吓得我们躲避不及狼狈不堪。大章反而表现得很大度没有发作。显然他早察觉了我们的心思,更主要的是他美丽的妻子为了维护他而不惜与我们翻脸,因此感到欣慰与自豪。他也学着哼起这段曲子来。大家都乐不可支,一切恩恩怨怨都在这支“大章之曲”中烟消云散了。大章夫妻俩精打细算过日子,不两年债务还清了,儿子也先后出生,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却没料到1970年开荒大会战,“傻瓜跌落河”竟然成真。开荒是重体力活,连队人手不足,就抽调大章参战。大章是军工,习惯服从命令,就不遗余力地去了,还干得热火朝天。一天下午忽然间倾盆大雨,会战工地决定提早收工,大章与我们几个男女知青按原路返回驻地,其间必经一条小河。旁人劝阻我们绕路走,因为大暴雨可能使小河陡涨,没桥过不去。大章不以为然,仍旧带路过河。原来的小河宽阔了一倍多,不过膝的河水已漫到大腿根。我们豪情万丈背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手拉手涉水过河。不料刚涉到河中央,水头挟着泥沙,卷起近两米高的浪扑来,几个人惊得撒了手,各自逃生。大章不熟水性,危急中挣扎爬近岸边,胡乱抓住草根树枝侥幸上了岸,坐下大哭不已。问他时,他说和他拉着手的一个女知青给水卷走了。我们马上发动会水的帮助救人。直到傍晚水退了才在下游几里外公路桥下的水坑里找到这个女知青的尸体。大家痛惜之余,都责怪大章乱领路。但念他是无心,也几乎被淹死,能拾回条性命也算是万幸,只好作罢。

更没料到1975年底,海南学大寨学屯昌掀起了更大规模的围海造田会战。大章免不了被抽调上阵。夜以继日的紧张苦战,每日休息不足六小时,渐渐大章变得不太正常了。往往劳累一天,疲惫不堪的人们刚躺下入睡,大章突然爬起床大声吆喝:“起来!快起来!开工了,学大寨不能睡懒觉!”搅得大家无法休息。如此多次,领导察觉大章十年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决定调他回去。大章不承认有病不愿走,领导就派人送他,他边走边哼起“大章之曲”走了。不久,他在“社会主义集市日”上县城买烟,当时烟是凭证买的,他没证强买,遂与人发生争执,傻劲发作,被人殴打致死。身后遗下妻及二子。

每每回想起那个不正常的年代,那个不正常的大章和不正常的结局,或是偶尔听到那段粤曲过门,甚至久置身于松林中,心里都会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徜徉在现代都市的大街上,我仅想将此故事告诉世人,不能再让那已过去的荒唐岁月重演!

作者:(广州)王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