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强 画|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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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强 画|马桶

无论天上响好大的雷,落好大的雨,南门口的少年从不打伞,也不躲避,听凭雨打风吹,那股子南门少年的蛮子气天生来。在大雨中并行,裤裆滴水,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干纱,但他们却在抽烟,燃一根纸烟用手掌的窝棚遮护着,于雨幕中熟练传递、抽吸而不被淋熄,这枚“命火”若被雨水浇灭了,在他们即是大凶兆!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四个南门少年在街上汇合了,高矮并作一排,从燕子岭下行,穿街过巷去往南门口,淋一头暴雨,传吸一根有如“命火”的香烟。

今夜无眠,前路生死未卜,他们在雨水中边走边说出各自的遗言,如果不死,他们今后极想干的事情,极想实现的个人梦想,其内容各异,他们不是志同道合者,但眼下走在同一条命道上,他们都惧怕死,但又必去捍卫共同的尊严。尊严大于死亡,那一夜确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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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中间的是陶令强。陶家有兄弟二人,哥哥陶令爵现在珠海武警服役,人称大令宝;街上把弟弟陶令强叫做小令宝。

小令宝那年刚满15岁,是长沙第五中学的高一学生,脸上的青春痘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老扮几岁,他父母是地质勘探队员,长年不在家。他的梦想是离开南门口,四海为家,想去结识更多人,把十万个陌生人变成熟人。

小令宝陶令强打架的凶器,是一把用于地质勘探的不锈钢小榔头,敲脑壳如敲矿石。

小令宝左手边的叫张学东,小名槟榔东子,与小令宝是同班同学,他比小令宝大几个月,说话有点大舌头,喜欢嚼槟榔,他的梦想是在南门口的东南角开一家槟榔店,店名他早想好了,叫七爷槟榔,因最疼爱他的外公叫七爷,老人已故,以之纪念。纪念之外的好处是可任意吃最好的纠脑壳槟榔,想如何便如何,再不受在仓库开叉车的父亲的捶打,好不快活。

槟榔东子头小身子瘦,却生了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他打架从不用凶器,提一口红土窑砖上阵,用来得心应手。

小令宝右手边的叫解晓明,家住天心阁城墙下的高正街,人取小名天心害害,年满17,本应是第二中学的高二学生,却因病休学一年,是个成绩优秀的留级生。他生相清奇,鸡胸耸肩,一头卷发,喜欢用牛角骨梳子梳那一头卷毛,他脑子灵跳,话多机锋,一时一主意,他的梦想是像舅舅一样当一名火车司机,两天工作四天休假,可以连睡四天懒觉,哪怕睡得浑身骨头痛,但脑壳不用想事,如此恣意乃人生最大快事。他父母是幼幼学校的老师,寄望他今后读师范当教师,他天不怕地不怕,单怕父母的安排悖了他开火车的梦想。

天心害害的杀器是一根一头绑着布头、两尺余长的扁铁,横扑如戒尺,侧砍似钝刀,伺机旋动,变化万千。

槟榔东子左手边的矮子叫罗鹏。罗氏三兄弟,父母遗憾没生个姑娘,从小搽口红穿裙子把他当妹子养,叫他细罗妹几。细罗妹几15岁,是小令宝和槟榔东子隔壁班上的同学,父亲当年私下到山里贩运木材,犯投机倒把罪坐牢,几兄弟单靠在码头上当装卸工的母亲赚钱养活。

四人中细罗妹几年龄最小,但狠人话不多,整个是一坨沉默的石头,打起架来总是玩命冲在前头。

眼下轮到细罗说遗言时,他隐瞒了内心的想法,推说自己无梦无想,胡乱扯了个白,说是想在电影院里当个看门的,中外各种电影可以看个饱,话音未落,天上一个炸雷劈来,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四人中唯有他打了诳语。其实,细罗妹几的梦想是想讨邻居女孩冯燕子做堂客。冯燕子是燕子岭上长得最漂亮的妹子,一副上帝抚过的好嗓子,唱戏比湘江剧院的名角唱得还好听。

细罗妹几拧着一个帆布书包,里面装着湘江河边捡来的油光发亮的几砣鹅卵石。他个子虽小,但那石头书包玩命轮将起来,气势如虹,让人难以近身,捱他一石头书包,头破血流。

四个赴死的少年从燕子岭下来横穿南门口,一路冒雨到了南倒脱靴巷,此处是他们与师敬湾的扛把子陈益军、小名军蛤蟆约架的地点,军蛤蟆从小举石锁、开哑铃,练就一身瓣瓣样的蛤蟆肉,故此得名。

双方约架,原因非常简单,只为那燕子岭上的冯燕子。军蛤蟆因打架斗殴被二中开除,结伙一帮街头不良,常在校门口撩扰漂亮女生,他看上了冯燕子,堵在放学路上骚扰她,竟然对她摛手动脚。冯燕子不敢独自出校门,只得由老师护送回家。

军蛤蟆的流氓行径显然是对燕子岭一带江湖好汉的挑战。街上喊打喊杀者众,但上场动真的则寥无几人,南门四路八方都知道师敬湾军蛤蟆的恶名,那是个惹不起的五不烂。

小令宝若不出头与军蛤蟆计较,燕子岭就认输扮矮了,在他那是被摁头吃屎的侮辱。小令宝吞不下这口恶气,于是他出面与军蛤蟆交涉,却遭那厮当众戏谑了一番,军蛤蟆直出的食指几乎触到了他的额头上,说,哪个敢管闲事就要哪个的命,气焰极其嚣张。

小令宝被逼得没了退岸,于是双方约死时间地点,一拼高下。对方助阵的黑压压来了二十余号人,一个个目光凶横,高矮一丛站在街边的屋檐下,个个湿漉漉的滴着雨水,那些青春躁动的身体上蒸腾出一团氲氤的气焰,看上去像飘着一抹白霓。

师敬湾的大阵仗让小令宝四人虽有短暂的畏怯,但他们已抱定一死,绝不可退让。

比对方先下手是军蛤蟆的一贯打法,没想到军蛤蟆这次出手却是奇崛,他令手下只许围观,不得帮忙,单凭他一对四。

未动手,燕子岭就遭了师敬湾的轻慢羞辱,小令宝哪肯认输,当即喝止了其他三人,自己与军蛤蟆单对单。小令宝用榔头,军蛤蟆使军刺,二人开打之前,小令宝最后奉劝军蛤蟆,如果他现在到燕子岭给冯燕子赔礼道歉,自己甘愿领受军蛤蟆杵一刀,绝不还手。

军蛤蟆不吃这一套文掉掉的把戏,二话不说扑上来就对小令宝下毒手,小令宝退让躲闪,军蛤蟆那练家子果然手段了得,步伐飞快,如影相随,眼见刀尖刺到小令宝胸口,正在那一瞬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人们依稀看见有一浮物从雨水里逶迤漂来到了军蛤蟆脚下,他一脚踩着那物,一个趔趄身体横板在地,肩膀正磕在麻石台阶上,只听咔嚓一声像折断了一根甘蔗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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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蛤蟆的肩胛骨摔脱了,痛得他满地打滚,嚄喝喧天。师敬湾一伙人折了主将无心恋战,赶紧收兵,架起军蛤蟆到南区医院接骨头去了。

军蛤蟆脚下踩着的是何物?一只水泡发烂的草鞋!军蛤蟆在关键时候偏偏碰巧踩着了那只烂草鞋?如今是什么年代岁月了,城里街道上哪来的草鞋呢?众人无法索解。

晏家塘的肖老太太解开了这个疑问,古有结草衔环,今有芒鞋报恩,小令宝定是干过什么积德行善的好事,如今有人报恩施救于他。

但小令宝除了爱好足球,就是翘课打架,怎么也想不起干过什么好事。细罗妹几帮他想起了去年春上发生的一件事,他和小令宝在去上学的路上,遇见一位打扮像菜农户的跛子老人,挑一担两箩筐,沉甸甸,不想雨后路滑老人跌倒在地,箩筐打翻时,他们惊呆了,里面竟然装着满满两箩筐蛤蟆,绿油油、活跳跳撒了一街。

细罗妹几分明记得那跛子老人急得直哭,脚上穿的正是一双草鞋,他看了一阵热闹,害怕迟到自去上学了。小令宝留下来帮着老人捉了两个小时的蛤蟆,一身臭烘烘的,旷了两节课,遭到班主任的严惩,打扫一个星期的卫生。

小令宝这才记起了那件怪事,他本以为跛子老人是去菜市场卖蛤蟆,没想到他是从菜市场花钱买来,送去乡下放生的。难道军蛤蟆踩着的那只烂草鞋是那古怪的跛子老人遗下的,在紧急关口救下小令宝一命?他们觉得有些附会,将信将疑,但肖老太太对此事态度坚定,不容置疑,凡事因果必有报应,善得善报,恶得恶报!

侥幸得胜,弹冠相庆,小令宝一行四人照旧到了肖老太太家里。这么些年来,肖老太太家是他们一伙人私下里的聚所。肖老太太住在晏家塘塑料制品批发市场旁边的一处私房里,前屋租给了商户,后屋自住,她是一个孤寡老人,很少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隐约晓得她是嘉善西塘镇上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老倌曾是灵官渡驾船的船工,至于富家女如何嫁了个下九流,街上没人知道个中原因。

在街坊眼里,肖老太太孤傲不群,甚至有些脑壳不正常,但在少年们的心中却恰恰相反,在熙熙攘攘的晏家塘,肖老太太像是一朵开不败的莲花,她是那么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叫肖娭毑她不高兴,叫肖老太太才觉得顺耳,她讨厌“娭毑”这个叫法,觉得字面老气,发音粗鄙。

肖老太太平日出门哪怕买个小菜打个酱油,也要精心打扮着上正装,一身干净如新、白地起碎花的旗袍,外罩一件丝网坎肩,胸前总是别一朵清香扑鼻的白兰花,足下一双苏工绣花鞋,行姿步态翩翩然,尤其是落雨天撑一把油纸伞,如画中人来,那是邋遢喧闹的晏家塘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肖老太太能烟擅饮,抽上海大前门,饮会稽山老酒,每每微醺陶然之际,一曲越剧唱得舒柔入骨,风雅脱俗,粗鄙的街头少年们听得个个汗毛直竖,惊闻天籁。

最吸引孩子们的还是老太太讲不尽的那些传奇故事,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每到关键情节,老太太戛然而止,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把孩子们逗得抓耳挠腮,欲罢不能。

但这天晚上,老太太却无酒无歌,一身白绸素服,神情戚戚。屋子当中摆了一个藕煤炉子,上面搁着一块烧红的铁板,小令宝他们几个莫名其妙,老太太不做解释,用火钳夹着青瓷碗里的一坨坨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肉块一摊到黑红的铁板上面,便被烙得嗞嗞作响,卷曲着冒出油花。

孩子们高兴,以为是肖老太太烤肉给他们当夜宵,哪知道,老太太并不将烤熟的肉取下,而是任其灼烤,只见肉块被烤得黑烟滚滚,气味呛人。

众人大惑不解,但见老太太用火钳夹着焦糊的肉块丢进火炉里,一坨坨肉块在炉中燃烧,黑烟直滚,老太太泪眼婆娑不敢看那火中焦肉,嘴里细声念叨着什么,仔细才听见念的是好痛好痛。

难道老太太神经错乱了?在孩子们再三追问下,肖老太太这才说出了心里话,她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不免想到自己孤寡终老,无后送终,唏嘘哀哉。她最害怕两件事,其一是自己被交给街道邻居处置,自己的身子,让学院街那个抹尸工姜麻子盘来倒去,然后装入冷冰冰的铁盒子里,摆在街道上搭的棚子中,吹拉弹唱热闹一晚,开个总结性的追悼会。

想起未来的那场热闹,她整晚整晚睡不着。今晚在铁板上烧肉块,她就是想告诉孩子们,那个最怕人的下场便是拉去金盆岭一把火烧成灰,如炉子里的肉块,让孩子们体会一下她将遭受的火烧火燎的灼痛。

小令宝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原先肖老太太曾提起要他们帮她办一件大事,但总是不说透,今天算是掀底挑明了。她是想把自己的后事交给小令宝几个,不去火化,而是将她土葬了。

老太太随口一说,小令宝和三个兄弟却顶了真,当即拍胸脯、发毒誓接应了老人的请求,并答应在她过世后,找一处风水宝地将她埋了,再去菜市场买一担蛤蟆放生到湘江里为她祈福。

肖老太太并不大相信孩子话,但得此安慰仍是高兴,连连说道:答白是据,答白是据啊!无论真假,孩子们的承诺令肖老太太宽了心,死亡一时不再可怕,她高兴得像个姑娘家,那晚喝了整整一坛黄酒,唱了一晚上的越剧,从黛玉葬花,到五女拜寿,唱得悲喜交集,直到鸡叫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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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之后,肖老太太像一个纸人,不再说话,也极少进食,静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白净安详的脸上常露出浅浅的微笑,坐在门口,看街上很远的云,很远的天。她要排空身体内所有的秽物,让自己走的时候轻如一把江南的油纸伞。她的旗袍胸襟上别着一朵萎枯了的白兰花,却仍旧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十几年之后。

天心害害解晓明已经是有三年驾龄的火车司机,他屁股口袋里总露出半截白纱手套,同事们都晓得他这个人有洁癖,他开的罗马机车上,随手一块白毛巾把驾驶室抹得窗明台亮,为了这份干净他与人吵过无数架,机务段给他换了三个副司机。

他开的那趟火车是K字头的普快:K75—K76次,长沙至郴州的短途线路。每次跑完一趟车,解晓明回到家里睡懒觉,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本以为按照自己的理想,可以敞开来睡懒觉,没想到怎么也睡不着,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整天整晚瞪眼看着窗户,光线从晦暗渐渐亮起来,刺得他的眼睛生痛、流泪。

上个月他刚刚与老婆冯燕子离婚,儿子铁脑壳判给了妻子,留下他一个人在空房子里,仍旧是睁着眼睛睡不着。出事的那天,解晓明驾驶的K76次从郴州返回长沙,在一个叫野禾村的小站临时停车,解晓明离开了驾驶室,说是下车抽根烟,此时落着大雨,到了开车时,一直没见他回来。情况紧急,副司机小周赶忙与调度中心联系,得到的指令是由他替代解晓明开车返回长沙站。

火车发动缓行,经过闸道口时,小周惊呆了,分明看见了解晓明站在雨中抽烟,嘴上叼着一截被雨滴淋灭的烟蒂,他面无表情地迎着开过来的那辆罗马机车,正要跨下台阶时,突然在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发白瘦小的娭毑,牵住了他的手。

小周扬着手拼命呼喊,解晓明没有任何反应,小周连连拉响汽笛,解晓明这才转脸,朝驾驶室门前着急扬手的小周露出了一个可怕而神秘的微笑。

解晓明失踪了,没有任何音讯。冯燕子从副司机小周那里了解到情况,去了野禾村一带寻找。冯燕子现在一家朋友开的饭店里当收银员,当年的南门美女如今只有一只胳膊了,但她独臂做事比别人两只手还要麻利。她向老板告了两天假,在离野禾村不远的一户农家找到了解晓明,他在那里挺尸一般已经整整睡了两天。那位白发娭毑不忍心打搅他,静静地在一旁守着他,像是守着自己的儿子。

解晓明与冯燕子结婚、生子,在燕子岭算是一场奇闻异事,惹出了不小的风波。当年细罗妹几舍命追了冯燕子好几年,两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当口,冯燕子变了初衷,转背嫁给了天心害害解晓明。

这个反转的起因是细罗妹几的妈妈死活不肯将南门口的一处临街门面当彩礼,而冯家却认定了这是嫁女的唯一条件。两家闹得不可开交,而此时冯燕子已经有了身孕。细罗妹几与冯燕子分手的那天,两人借住在解晓明在二里牌的铁路宿舍里,没想到热水器煤气泄露,两人煤气中毒,昏死了十多个小时。

解晓明发现后将他们送到铁路医院抢救,总算逃过一劫。中毒昏迷中,冯燕子的右臂枕在细罗妹几的身下,压迫时间太长,造成右臂肌体坏死,为防止败血症只能断臂截肢。

冯燕子的父母守在医院,逼着她堕胎,冯燕子宁死不从,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老天爷还给她的那只被锯掉的胳膊,非要生下个冇爷崽,独自养大。

她父母急得汆河吊颈。这时,谁也没想到,解晓明做出了个惊天举动,他卖掉了高正街上的老屋,提着一袋子现金当做彩礼,赶到医院把独臂的冯燕子娶了过来。

其实,解晓明暗恋冯燕子已久,有人说暗恋是一座城堡,天心害害得到了他的城堡,只是一直无人知道这个秘密。冯燕子生了个男孩,取名解自力,乳名叫铁脑壳。

自那以后,细罗妹几没再谈爱结婚,在湘江剧院当了一名保安,喜欢喝会稽山的老酒,整日里一副微醺将醉的红脸块,像一块烧红的油石头。有一回坡子街上一个妇女丢了钱包,哭天喊地说是给孩子治病的救命钱。细罗妹几从坡子街追到河边上,抓住了惯偷、军蛤蟆的徒弟亮扒手,被亮扒手一刀扎在肚子上,造成三等残疾。

公安局表彰他见义勇为,被他拒绝了,只求能在河边风光带摆一个茶摊,政府颁给了他湘江风光带上唯一的一张茶摊工商执照。细罗妹几的茶摊,游客多,生意好。他每天蹬一辆三轮车去白沙井汲水,泡茶用的是金井绿茶。他对茶客总是那一句带有调侃的口头禅:白沙沙水水无沙,细罗帮你泡好茶!

解晓明与冯燕子一起带着铁脑壳过生活,三口人的日子还算和睦,至于二人闹离婚的原因,是一次出车事故引起的。

一年前,解晓明驾驶的火车途经野禾村不远的闸道口,当他看见铁道当中站着一个打伞的男人时,紧急制动,拼命拉汽笛,但来不及了,火车头冲将过去把那人撞飞了,那把黑色雨伞被冲击波高高扬起,飘飞上了天空,一瞬间看上去像一朵乌黑的玉兰花开放在半空中!

从那以后,解晓明只一躺下,脑子里便飘起了那一朵乌黑的花朵,黑色的花瓣四下飞散,落到他胸口上变成了石头。沉重的负罪感使得解晓明失去了睡眠,家里没有了笑声,有的是无休止的争吵,令他生不如死。

在与冯燕子离婚之后,解晓明选在野禾村闸道口那个事故地点跳下路基,让自己的那台罗马机车结束他的性命。而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留下了他。那是一只娭毑的手,那位打伞自尽的男人是她的儿子。

解晓明从此将野禾村当做了自己的家,经常来陪护娭毑,他还特意拜师学会了针灸,治好了娭毑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解晓明对冯燕子说出了逃跑的另一个隐秘原因:这些年来,他表面上接受了铁脑壳,但却存有芥蒂,看着铁脑壳长得越来越像细罗妹几,他实在是克服不了自己内心的阴暗。

铁脑壳是他生活里的另一个火车头,一直在朝他掩压过来,让他无处可逃。解晓明请求冯燕子原谅自己,父亲这个配角他是再也演下去了。

槟榔东子张学东,在南门口东南角上开的那家七爷槟榔店,如今已经易主一年多了,老板是个邵阳人,从接手槟榔店后,他跟店里的伙计们立下了个规矩,每天送给在门口开摩的拉客的槟榔东子一包槟榔,而且他从来都唤张学东叫老板。

七爷槟榔店曾经有过一段炫目的辉煌,在吃槟榔的长沙人眼里,七爷槟榔是头块牌。槟榔东子做槟榔的诀窍,就是每一粒槟榔的挑选都要过他的手,一粒坏壳子都莫想逃过他的法眼。每回他都要亲自跑海南岛的琼海进货。选壳子囤货是一门学问,赶在夏季囤货,此季的壳子最佳,果体肌理紧致而不柴,将挑选好的槟榔壳子装袋打包,从海口码头雇用当地渔民的渔船运至湛江的海安上岸,换做货车拖回长沙。

为了防止偷盗,他用垃圾袋做包装以掩人耳目。街坊们每次见他从海南归来,总是坐在车厢的一堆垃圾袋上,脸块被晒得黢黑,脑壳上一顶海南的黎家斗笠,都笑话他是个海南乡里人。

七爷槟榔本质好,制作用心,生意自然兴隆,每天买槟榔的食客在门口排着长队,光是切壳子的帮工都请了五六人,切刀咔嚓响,桂子油的香气在南门口一角飘荡,那场合实在是蔚为壮观。

槟榔东子在店里的正墙上悬挂着他外公七爷的画像,每天烧香祈福,亏得外公保佑他开店发财,可以吃到这阳世上最好的槟榔。

有一天,他熄了香火,将外公七爷的画像取下来,用绸缎子包好,戴着那顶黎家斗笠回家了。传说是槟榔东子在易俗河玩百家乐欠了赌债,被逼将店子卖了十万元还债了。

街坊们为之扼腕叹息,问起究竟,槟榔东子只是敷衍,从不提起个中原由。槟榔店没了,平日里水火不容的一对父子,现如今消停了,关系好得像一对兄弟,槟榔东子跑摩的,父亲张民主给他送中午饭,两个人在槟榔店门口的小板凳上吃饭,有说有笑,吃完饭,张民主提着一篮子碗筷返回去,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卖掉七爷槟榔店,只有在下河街副食品仓库开叉车的张民主晓得原由。几年前湘江发大水,内涝淹了下河街,仓库紧急转移货物,张民主开叉车连续加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打瞌睡将叉车开到了水沟里,十几箱五粮液摔了个粉碎,他是被浓郁的酒香熏醒来的,睁眼一看,几个装卸工坐在那里喝着残酒,醉成了一堆烂泥。

张民主暴怒,操起一拖把打得那帮醉汉抱头鼠窜,可怜那股子浓郁的酒香过去几个月了好似还能闻到。张民主做赔匠,砸锅卖铁也赔不起,仓库领导薛大块讲交情,出面到副食品公司说情,几经周折帮他度过了这一大难关。

不想一年后,薛大块的儿子患了尿毒症,需要换肾,缺了一大笔医疗费,张民主记得薛大块对他的援手之恩,向儿子槟榔东子开口借钱,帮薛大块的儿子换肾。槟榔东子没有当即答应,他几天没说话,一个人坐在槟榔店里喝闷酒,喝醉了覆在地上哭过几回。

卖掉槟榔店后,槟榔东子生了一场大病,本来是个开口结巴,如今说话越发吃力了,张口半天才说出字来,到到到哪里去?他驾驶着那辆二手重庆摩托穿行在南门口一带的大街小巷里,拉客赚饭,风雨无休,脑壳上戴着的那顶黎家斗笠已经褪色,远远看上去像一顶浅黄色的蘑菇。

槟榔店隔壁卖服装的妹子是个湘潭人,她与槟榔东子谈得来。那天立夏,她坐上了槟榔东子的摩托车后座一起回家,两人有说有笑。湘潭妹子手里拿着个电动小电扇,往他脖子上吹着轻柔的风。槟榔东子后来对人说,那那那个夏天的风最最最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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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说起小令宝,总是觉得看他不懂。多年前的夏天,几个人在湘江边上钓鱼,小令宝握着鱼竿,久久望着北去的机帆船,突然说了一句我去买包烟,然后起身离开了,这一走没有回来过,一晃十多年,断了音讯。

大令宝陶令爵从珠海武警支队退伍在药厂丽珠得乐当了个保卫干事,他回过一次长沙,街坊老友摆了一场酒席宴请他,大家这才从他那里听到有关小令宝的消息。

早几年小令宝在珠海斗门郊外开了一家轻印厂,承接名片、小广告和一些包装产品的印刷业务,大令宝有一回从珠海开车去看他,还没进村子就看见路边的墙上大写着血红的标语:打倒资本家陶令强!陶令强吃我们工人的人血馒头!陶令强滚出斗门去!进到车间,不见一个操作工人,只有陶令强一个人在工作,他一身油漆,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样子十分狼狈。

奇怪的是大令宝发现弟弟情绪并不低落,反是十分轻松愉悦。原来他接了一单急活,一周内交货,没想到一个四川来的照排工起头造反,坐地起价,临时要求增加工资,不答应条件就集体罢工,小令宝绝不服矮,一口气把那些愤怒的葡萄全部开除,自己动手制版、调墨、开机器,赶在合同期交货。

路边的标语正是愤怒的葡萄们离开时涂写下的。大令宝见到他时,他累得像个猴子,好几天没睡觉了。他告诉哥哥,做完这最后一单交了货就倒门关张,不再受这份当老板的窝囊气,老子也是一粒愤怒的葡萄!

他取出照相机给大令宝拍了一张照片,并让他即时说一句话。当时两个人喝多了,大令宝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自己记不清了,但小令宝记在了本子上:在南门口玩的,做人做事答白是据。

那张大令宝醉醺醺的照片,是小令宝计划拍摄的第一张人物照。从那时起到如今,几年下来,他已经拍摄了将近十万张人物照,每个人都说一句话,积攒了几十万字的文字笔录。

眼下他正在深圳的深蓝大厦的楼顶上,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围栏边上,双脚悬空,对着空中唱着歌,歌声带着思乡的忧伤,悠长而粗犷。

小令宝在燕子岭时听过隔壁的沅陵人唱过这种船工号子,那是酉水河上渔民拉纤时吼出的歌子,当小令宝试着靠近他,刚给他拍张照片,趁机一把拉住那人时,那人一个挣脱纵身跳了下去。小令宝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伏在围栏上俯瞰,下面有一个气垫,像一块黄色小手帕,那人从高空坠落,正砸在了那个气垫上,绽放出了一朵黄色的迎春花。

在医院的病房里,小令宝趁着深夜溜到那人的床前,请他为照片补上一句话,中年人闭着眼睛,说了一句沅陵土话:老子用了几秒钟,回了酉水老家。

小令宝被那人说的回家二字击中了,他从医院出来,直接到了火车站,坐上了最后一班火车,他回家了。

四个老朋友悄悄约到文庙坪的戏台前,上香烧纸,路人甚是奇怪,清明还早,就有人烧香包了。解晓明在奇峰阁酒家备了一桌酒菜,为小令宝接风洗尘。当然桌上多出了两个人,冯燕子和的儿子铁脑壳。几个月前,她与细罗妹几登记了,只是还没有办喜酒,细罗妹几和铁脑壳挨坐在一起,活脱脱像一对亲兄弟,不敢多看几眼,怕会笑出声来。

聚餐快结束时,冯燕子的一句话,吓得哥几个差点把刚才吃下的酒菜都吐出来。原来冯燕子工作的街道办接到了上级通知,对文庙坪一带进行修旧如旧的改造,有人提出建议,为了扩大面积,将坪中的戏台往后平移几米。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人惊得差点喊出声来!

时光倒流,他们仿佛被拉回到了当年的少年时光,肖老太太过世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一和老人告别。肖老太太一身寿服,是那种佛家吉祥卧的姿态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已经虚弱。他们答应帮肖老太太土葬,但事到眼前却没了主意,慌了手脚。

还是小令宝脑壳开窍,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是哥哥陶令爵的同学,如今在民政局开车的陈跃飞。此人是出了名的路路通,他一听几个小屄崽子的想法,当即拍胸脯,答白是据,此事包在他身上,保证让他们满意。

他提出的条件是,除了肖老太太留下的棺材钱、安葬费,他们几个必须凑齐一千元钱作为殡葬人员的辛苦钱,而且此事不许他们再插手添乱。后事完毕,他会告诉老太太埋在了何处。

小令宝几个人东摸西凑,他把妈妈的金戒子都当掉了,才好不易凑齐了一千元的辛苦钱,交到了陈跃飞的手里。陈跃飞拿钱办事让他们静候消息,最后还俨然让四个人在一份保密协议上签字画押。

一个星期后,陈跃飞把他们约到了德园茶馆的二楼一角,悄悄告诉他们肖老太太已经入土为安。因为禁止土葬,老人不能上山,他为肖老太太选了个绝佳的墓地。结果说出来吓了众人一跳,陈跃飞居然将肖老太太埋在了文庙坪的戏台下面!

这个打死都不能说的秘密,小令宝他们一直保守着不敢声张,只是每逢清明节,几个人约在戏台边上焚香烧包,祭奠他们的亲人肖老太太。如今平移戏台,埋在下面的秘密即将公开,那会是怎样的麻烦?

当他们忐忑不安等待消息时,冯燕子跑来告诉他们,戏台平移后,揭开下面的麻石板,只发现一双已经腐烂的绣花鞋!众人恍然大悟,陈跃飞当年定是欺骗了他们,瞒着他们将肖老太太火化了,骨灰埋在了别处!

四个人怒火中烧,发誓找到陈跃飞讨个说法,但那厮现在湘西大庸当县长去了,小令宝从哥哥那里要来他的电话,与陈县长通了话。陈县长在电话里讲了一通遵纪守法、文明殡葬的大道理,然后告诉他们,当年肖老太太火化之后,被埋在了岳麓山的后山一处,墓前栽了一棵橲树。

虽然上当受骗,令他们愤恨不已,但一想到如今的陈县长当年在那个雨夜,做贼一样爬到戏台下面掩埋绣花鞋的狼狈相,他们几个又不禁释然,乐得个前仰后合!

岳麓山上,春雨潇潇。小令宝他们一路上山,在途中的雨里传递着那根“命火”般的香烟,他们在后山的一个缓坡上找到了肖老太太的墓地,一棵橲树挺立在那里已经枝叶如盖。一伙人给老太太烧香、磕头,叩谢老人当年在他们迷惘少年时期给予的关爱与怜悯。

那天他们没有淋雨,都打着各色雨伞,红的、黑的、黄的还有花的,远远望去,像是一丛丛开在山间的野花。

祭奠活动结束,小令宝一伙人开车下山,停在了湘江边上,从车厢里抬出两个箩筐,倒出了满满的两筐蛤蟆,蛤蟆们纷纷纵下江堤,在水面上浮出了一片亮丽的叽叽呱呱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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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强

老长沙,曾在北京写剧本,多是宏大叙事题材,好累;如今在长沙写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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