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渡 之
(憧憬着去欧洲参加书展的混血儿李如寄)
读完冯知明小说《云梦泽》(海外版书名为《生命中的他乡》)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问作者一个问题。在他花了十几年时间写作这部45万字的作品时,他自己是如何界定他乡的,他乡在他的生命中意义如何?他是有意识地把男人的他乡,女人的他乡和文化的他乡赋予不同的意义的吗?
答案在他写的故事里。
《云梦泽》记述了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当代改革开放百余年的历史。小说开篇从欧洲起笔,结尾在德国落幕。其叙事的开阔性体现在对时代变迁的记录,众多的人物描述,作品结构的宏大。
潜意识里,冯知明对他乡是抵触的。他觉得他的故乡应该是所有人的家乡,包括德国传教士、老洋人,以及作为战争遗孤的日裔梁教授。
小说中男主人公李如寄的第一次他乡之行是和单位领导以及同事的欧洲之旅。李如寄在他乡的遭遇让人尴尬:旅行途中,他被当成领导们的工具和笑料;与同事的交流充满明争暗斗、暧昧和无奈;和全陪导游的沟通虽然顺畅和热烈,却在关键时刻让他处于极其无助的境地。为了完成父亲交给他和德国人见面的任务,离境前他被国内警察约谈,要求有人伴随,哪知到了约会地点,不仅约会被那位德国人临时取消,还引得当地警察介入。
不仅李如寄自己的欧洲之行事事不如意,他还观察到,生活在他乡的同胞的不快乐和与当地的环境显而易见的格格不入。
身处他乡,故乡的一切都时时羁绊着李如寄和李如寄对同胞们在欧洲生活的观察。他用故乡的尺度衡量他乡。
一、他乡中的男人们
(在中国生活的混血人群)
对于男人们来说,生命不应该有他乡。
回到冯知明的故乡云梦泽,所有的人和故事都开始生动,鲜活起来,包括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
我们先说男人以及男人与他乡和故乡的关系。
在冯知明的故事中,他乡对男人来说是尴尬和不安的,这种不安来源于身份的不确定性。身份的认同对于一个中国男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而这种认同只能在故乡完成。他乡不能给予一个男人想要的性别优势和文化特权。他乡对于男人来说充满着挑战,无所适从和无法享受的性别优势。李如寄的欧洲之行使得他的他乡之旅充满了不愉快的记忆。
李如寄的父亲老洋人对自己身份的不确定以及寻找的过程,是中国男人执着于自己身份的最好的解释。他的身份从他出生起就备受质疑,这使得他一直都生活在自我的怀疑和社会的边缘。因为明显的容貌上的与众不同,他差点在一出生就被淹死。在他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他的身份一直都是被玩伴和同学嘲笑和攻击的对象。当他最终意识到他的身份的确不同寻常的时候,他开始了寻找自己身份的旅程。
老洋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都回避困难,因此辗转在不同的女人身边苟且度日。但在寻找自己身份的过程中表现出特别的坚韧和执着。他去图书馆和档案馆查资料,处处请教梁教授,一向不爱读书的他开始自学英语,这所有的一切,对于一个在汈汊湖畔长大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但是他乐在其中,并最终死于寻找身世的旅途之中。
梁教授的一生也是被身份困惑的一生,学术上的成功都无法缓解他身份模糊的伤痛。他幼年时被日籍父母遗弃,身份成谜。成年后他试图去日本认亲却被富裕的哥哥姐姐认为他贪图他们的钱财,拒绝承认他们的血缘关系。妻子的离去是对梁教授作为男人身份的第二次打击和质疑。儿子、丈夫和父亲是男人立足于世的根基和身份证明,前两者他完全丧失,唯一能证实他男人身份的是他的女儿——梁一真。基本与世隔绝的梁教授倾尽心血帮助亲家老洋人寻找和认证自己的身份,他从老洋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窘迫和无助,也从帮助老洋人身份寻找的过程中得到安心与慰藉:因为他不是唯一身份尴尬的人。老洋人的突然离世对梁教授的打击是巨大的,因为在去世前老洋人的身份并没有得到确认,这也暗示着他也有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身份成疑的伤痛之中。
兔死狐悲,梁教授不仅失去同伴,还有自己的希望,是找到自己的根和明确身份的渴望。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明白,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梁教授和李如寄说,他乡可以是故乡,因为心安处即为故乡。令人感伤的是,他从未心安。对于男人来说,他乡从来都不是故乡。
这也说明为什么海外侨居者,尤其是男人,永远放不下叶落归根的执念。男人的故乡是明确的身份和稳固的社会地位。他乡给不了大多数的男人想要的身份。
老洋人第二任妻子尹志红的父亲,某大型国企的高级工程师,虽然没有容貌和出生的困惑,但他对于自己身份在社会上的认同也同样充满着挣扎。他善于盘算,有太多的小聪明和强烈的表现自己的欲望,但是他生活的时代提供不了他需要的身份认同。他不甘于专业的荒废和边缘化的社会地位。当机会来临,他的女儿尹志红在大都市立足之后,他开始运筹帷幄,帮助女儿迅速积累财富。但他不满足于生活在女儿的财富带来的社会地位的阴影之下。他要切实的权力和社会影响力。于是他逼迫老洋人放弃总经理之职,由自己出任。他作为工程师的专业身份被无视专业技能的时代摧毁之后,他需要金钱给他一个确定的社会身份。
李如寄身份危机感没有他的父亲老洋人严重,也没有他的岳父梁教授那样深的困惑,对金钱带来的社会身份也不是非常的执着。他有父亲、母亲和祖母,虽然他身上小洋人的标签是明显的,但是他不执着于身份的确定性,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更为广阔和宽容的世界,而且他有妻子梁一真的接纳与支持。
二、他乡中的女人们
(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
很多时候,是女人给予男人一个确定的身份。那么对于女人来说他乡是故乡吗?不是。
他乡是女人寻找自我和自由的乐土。
冯知明对女人的敬,爱,怕,和常常的不知所措在他的作品中暴露无遗。他对女性的特点有着天然的直觉,同时又观察入微。他的欣赏和同情也都给了女性。他对男性的描述有着诸多的不确定和游离,但是对女性的生存环境和状态有着非常精彩的记录。
在《云梦泽》中,大多数男性的角色模糊不清,性格也常常首鼠两端。李如寄显然对梁一真言听计从,最后才表现了一下自我。老洋人其实是被时代裹挟着的,他要么被推入高峰,要么被抛入谷地,但是他以为自己是个弄潮儿。梁教授尽管才华横溢,但是身份困惑带来的自我压抑,令人心酸。威猛如江洋大盗李钩胡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时代大潮来临之前,洗手江湖,埋名隐姓,甚至都没有给妻子一个告别。男性的懦弱清晰可见。
但是冯知明笔下的女性角色总是豪迈磊落,明亮生动。
三娘,老洋人的母亲的童年是无尽的伤痛和凌辱。她在故乡经历了一个年轻女子可能经历的所有的苦难:幼年时父母双亡,被媒婆送到教堂后又被人污名说受到传教士性侵,被媒婆卖到榨坊做妾,大房麻姑对她的凌辱无所不在,而名义上的丈夫连一个眼神的安慰都不能给她。出嫁之日,麻姑把她精心绣好的香囊一点一点地当着她的面铡碎。那是她对爱情的憧憬和未来人生的希望,在她作为女性人生开始的第一天就以最为惨痛的方式被铡得粉碎。这一细节的描写是作者对女性苦难人生天才性的记录和认知,充分表现出冯知明独特而令人惊叹的才华,犹如暗夜中的流星,明亮而灿烂。
冯知明对黑暗世界中,弱者对弱者的攻击和残忍观察入微,理解精到而准确。
三娘命运的转折点来自她对于榨坊之外他乡的向往。每一次被凌辱的绝望之后,三娘的疗伤之处是榨坊后窗的汈汊湖和湖面上湖匪往来的小船。她决定出走他乡,与湖匪为伍。她的生命从此精彩。她是汈汊湖上最大水帮的压寨夫人,最重要的是她拥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不受欺负和凌辱的自由。身份对于她来说毫无意义,但是自由的灵魂和情爱超越一切。她实现了她的父亲想要的生活,“若来世做人,就痛快地做一回响马”,“响马的故事是她的童话”,她有追求童话的勇气和决断,即使湖匪头目李屠户遁隐江湖,三娘依然留在那给她自由的湖上,直到别无选择。
在冯知明笔下,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之一是出走他乡,与现存体制的决绝对立。三娘是这么做的,老洋人的妻子尹志红是另一类典型的代表。
尹志红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他带领妻子和女儿,离开省城去偏远地区苦苦度日。一家三口都对他乡生活适应困难,尤其是尹志红成年之后,不甘心坐困愁乡,独自离家去省城闯荡。她从一所大学的侧门贩卖水果开始,尽管受尽磨难,她都坚持努力,日积月累,从小摊贩到大酒店,到涉猎更为广泛的领域,一直站立在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潮头。虽然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因为时代的缘故,她没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社会中的历练使她坚强,大气,练达。她的父母反对她和老洋人的婚姻,但是她坚持自己的选择。丈夫老洋人去世的安葬之日,老洋人前妻上门争抢骨灰,尹志红没有为难她,而是接受她的解释和安排。丈夫去世之后,尹志红继承丈夫的遗志,致力寻找丈夫的身份和海外的亲属,并计划带孩子去海外生活。
他乡对于尹志红来说是自我的探索,生命的成长,重新绽放和蓬勃地生长。
作者对梁一真着墨不多,但是她形象鲜明。梁一真是新一代女性的代表和象征。她独立坚强,心胸开阔,安然澄静,敏于观察,勇于行动。她了解父亲的伤痛,但从未使父亲为难,即使知道父亲的日本寻亲之旅黯然而归,她从不追问,但是决然改变主意不去东瀛留学,而去德国。她懂得父亲对老洋人的帮助来自他内心对明确自己身份的期盼和憧憬,从而惺惺相惜,执意鼓励丈夫李如寄支持父亲老洋人的寻亲。自己既为了完成公公老洋人的遗愿,也为了了解日本和德国文化的共同性,去欧洲留学,深入学习和研究不同文化所产生的社会行为。她不轻易下定论,而是一直保持着开放的思维和态度,当太多的疑问无从解答时,她决定花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和了解。
对于《云梦泽》中的重要的女性角色来说,更广阔,更有挑战性和激情的他乡,才是她们生命、爱情和才能的蓬勃之地。李如寄的母亲,老洋人的前妻其妈,是从“大驳子船的大水中漂来的”女人,被婆婆三娘用龙鳞片煮水救活。她没有故乡和身份的忧虑,而是在他乡云梦泽深深扎根,生儿育女。她一生只有一次出过远门,这种把他乡当作故乡的顽强和坚守,是冯知明笔下的女人的特质。她们有如云梦泽一样,宽阔,大气,充满着生命的张力与激情,安静如处子,热烈如雷电。
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作者给予女性以引领者的角色和身份。他未必是自觉如此,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如此。这是冯知明笔下的女性永远爱憎分明,磊落坦荡,可爱可敬的缘故。他希望能控制她们,但他知道他的希望是无望的,就索性跟随她们勇敢前行。李如寄并不热衷于弄清父亲和爷爷的身份,因为他的身份是明确的;但是当妻子梁一真独自前往德国和老洋人的亲属建立起友善的关系,并决定见面时,李如寄做好功课,主动参与寻根之旅。他的改变既源于他对自己家庭历史的重新了解和认识,更重要的是他妻子梁一真的执着和开放的心态影响了他,也给了他自信和努力的动机。
三、文化中的他乡
(1840年以后外国文化渗透古老中国)
冯知明写了三个时代中人们生活的变迁。时代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性的张扬与勇敢,女性对欺凌与侮辱的挑战和反叛,生命对包容与开放的向往。三娘在暗夜出逃与响马共进退,尹志红在无立锥之地扎根,梁一真不去东瀛寻亲,而是去欧洲学习和寻找更加广阔的视野,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希望、憧憬和努力可以使他乡成为故乡。
在全球化潮流中,移居、旅居和在海外旅行的中国人不得不在一个陌生的文化和社会环境中,去寻找和确认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一个国家的文化在世界文明中的位置,很多的时候决定其人民如何在异乡中给自己定位。环境的陌生带来了诸多的不确定性,人们可能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和异乡文化的接受变得困惑和犹豫。
经济史学家Joel Mokyr在研究十八世纪欧洲的革新所带来的工业革命以及持久的经济繁荣时认为,早期欧洲文化的发展和文化启蒙运动为后来的科技发展及创新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从而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大爆发和经济的稳定发展。他认为,经济、技术和文化的进化是相辅相成的,而文化则是社会进步最具决定性的因素。因为信仰、价值观以及社会思潮和群体偏好,这些构成文化的要素,具有改变人们行为规范的能力。
一个社会的文化不仅决定着一个国家经济的繁荣、科技的发达,更决定一个民族的心态和自信,尤其在面对一个开放的世界时。一个具有开放、包容文化特征的民族能给其国民带来安全和自信,也使他们更加容易在他乡找到和故乡的共同性。
有趣的是冯知明在《云梦泽》中用老洋人的父亲,即德国传教士老穆勒在云梦泽的经历解释了文化和身份的问题。老穆勒在中国社会充满不确定性时来到云梦泽。他的到来是洋枪洋炮对中国威慑的结果,他对基督教信仰的传播被当地社会和民众抵制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他的信仰和对教会的承诺,老穆勒只得不断转换身份希望能被当地人接受,从而更好地传教。他把云梦泽当成自己的家乡,把当地打鱼摸虾十八般武艺皆学到手,与下层百姓打得火热。但这并没有帮助他吸引更多的信徒。讽刺的是他被江洋大盗绑架后,却因祸得福吸引了一大批湖匪信众。
传教士进入中国内陆城市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事情。欧洲和北美经济的繁荣和科技的发达给教会以及传教士提供了经济上的保证和文化的自信。在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的保护下,西方的政府、民间及教会都认为是时候在神秘的东方普及他们的信仰了。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欧洲和北美大陆输送了超过5万天主教和基督教传教士到中国,他们的足迹遍布每一寸中国的土地。经过一百年的努力,他们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普及基督教的梦想并未成真,但是他们留下了现代文明的种子,并与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一起奠定了现代中国教育、医疗和科技的基础。
中国的土地上埋葬着许多传教士的尸骨。有的是死后埋在这里的,也有很多是死在他们自己的故乡,但是在去世之前嘱咐他们的家人和子女,把骨灰运回中国埋葬的。
他们是把他乡当归宿了。这是他们的选择,也体现了中国这片土地与文化的开放与包容。
当人们有着文化和身份的自信时,就有接纳和包容的能力和意愿,就能把他乡当成故乡。希望在这个星球上,故乡不再是汈汊湖和云梦泽,所有的他乡都能成为故乡。
作者也许对他乡有诸多的怀疑和抵触,但是在小说的结尾,他让李如寄和梁一真一起,认真地开始生命中的他乡之旅。
冯知明是在向把生命中的他乡当作故乡的先行者致敬!
2022年8月28日星期四 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维多利亚市
作者简历 渡之 湖北大学文学学士,从事传媒工作18年,多部作品及专栏获得国家及省级奖项。著有散文诗集《给你,我的爱》、文学评论集《读书听歌》。后转向学术研究,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先后获得亚洲研究硕士学位、历史学博士学位,研究专题为西方传教士与中国教育现代化。目前在美国波士顿学院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做博士后。
论文《实现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使命——张凌高与华西协合大学:1890-1955》(Mission to modernize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Lincoln Zhang and 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 1890-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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