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延慢条斯理地道：“钟小姐，你想听吗？”
钟情重重点了点头，莫名有些紧张了起来。
在安静的车子里，她倾听着程延撕开他的过去，逐渐瞪圆了双眼……
1
程延用平淡的语气讲述了一家人的悲剧。
他原本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里。
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高中教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文化人，可以说是书香门第。
但就是这样一个书香门第，不仅生了他，还有一个大他10岁的姐姐。
其实想想也很简单。
他们老程家三代单传，有皇位要继承，光生了一个姐姐怎么够呢？
那必然是要再生一个带把儿的出来，才能配得上他们老程家金光闪闪的皇位啊。
于是在他姐姐程丽10岁那年，程延出生了。
那阵子正是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的时候。
不仅有孕妇被强制带走流产，更有计生委的上门带已有一孩的母亲去上环。
程母的肚子是遮掩不住的。
便借口生病，请了一年的假去乡下疗养。
直到偷偷摸摸把程延生下来，寄养在一个生不出孩子的远亲家里。
他们老程家总算是有了根。
既然这孩子生下来了，那肯定就得想办法让他认祖归宗。
总不可能一直养在别人家里吧？
虽然程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把年纪都还不辞辛苦地去乡下带他，爸妈也会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去陪伴他的成长，但自家小金孙的成长环境不能一直放在乡下这种地方啊。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程延要上国际幼儿园，要上优秀小学，这些教育资源都是不能缺少的。
可问题在于，程延的前头有一个程丽顶着。
程丽当年出生的时候，程母在家提前发作，多亏了单位大院的邻居帮忙，才平安把这个女儿生下来。
而程丽这么多年也是在大院里长大，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个女儿。
并且政策规定，他们只能有一个女儿。
否则，不止是罚款的事。程父和程母的高薪稳定工作都要告吹。
教书育人的老师总是更受人敬重一些。
程家父母自然也更加注重外人嘴里的脸面和名声。
事实就是，程延不能接回来，一旦接回来就会让眼前圆满的一切毁之一旦。
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孩子，将来要挑大梁顶门户接香火的男丁。
坚决不能放在外头养着。
于是，程家人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荒唐的办法。
2
说到这里，程延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包烟，问钟情：“你介意我抽一根吗？”
钟情从刚才起就一直打量着他的神色。
程延虽然语气平缓，脸上的表情也跟没事人似的，但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就连后槽牙都咬得紧紧的，显然是在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怨毒的神色。
钟情从没在程延身上闻到过烟草味，向来他也是没有烟瘾的，最多只在受不住的时候才抽一根。
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程延便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时，点燃了一根芙蓉王，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偏暗的车子里亮着，微弱的光投在程延脸上，显得他的轮廓更加深邃，仿佛整个人都陷在了阴暗处，叫人难以琢磨。
程延只抽了一口，就把烟蒂给按灭了。
在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里，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接着娓娓道来。
在程家人心中，男孩儿天然是要比女孩儿高一等的。
这也就意味着，程延的所有权利都凌驾于程丽之上。他就是整个家庭的中心，并且，所有人都会为了他的前程而撇开一切障碍。
那个障碍就是程丽。
既然程延回到家里的唯一阻力是程丽的存在，那么让程丽消失就好了。
于是，在程延刚满周岁那年，11岁的程丽，在正要进行小升初的考试时，失踪了。
钟情听着，心里一动，问：“失踪了？”
程延似乎笑了一下，道：“失踪了。”
钟情顿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程丽的失踪究竟是意外，还是程家人……
她不敢想，那是程丽的亲人啊！
“总之，程丽失踪之后，程家人报了案，那个年代找人是真的很困难，四年后，程丽这个人就被认定不可能生存，也等于是死亡了。那一年，我5岁，正是要上幼儿园的年纪。”
“程家变成了失独家庭，按照规定，他们可以再生一个，或者领养一个。”
“我就是那个被领养回去的儿子。”
程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几分凝滞，甚至是沙哑。
钟情不知道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听着接下来的事情。
3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是程家的独生子。没有人会在我面前提领养的事，我也知道我是他们亲生的，只是偶尔会听大院里的邻居说起程丽这个名字，感叹她的命苦。”
程延回忆着童年，面上带了一丝讥讽。
“程家人不会跟我提起程丽的事情，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直到有一天——”
“程丽真的消失了。”
钟情屏住了呼吸。
程延吐了一口气才道：“她的失踪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她只是跟我当初一样，被秘密送走了而已。程家人做成了拐卖的样子，糊弄警方。实际上，她被送到了隔壁省的一户人家。”
“那对夫妻也是没有孩子的，成为了程丽的养父母。程家每个月都会给他们打钱，但很少有人去看她。”
“我记得，那应该是我8岁的时候，那天我父母，脸色都极其难看，在家里爆发了争吵，他们吵架的内容，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怎么都弄不懂那里头的话是什么意思。”
程延再次绷紧了脊背，只有声音里的一丝愤怒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爸说，就是因为把程丽送去了那种不知根知底的人家，才会被养歪，都怪我妈没有对这个女儿上心，连去看她一眼都嫌烦。”
“我妈说，这件事不能怪她，明明是一家人做出来的决定，所有人都同意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所有人都没有去看她，怎么只能怪在她一个人头上。”
“接着，我妈就哭了起来。她一边捶着自己的腿，一边哭，说为什么她生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不仅跟别人乱搞，还怀了孕，让她流产她还偷偷跑了。”
“我爸的脸色很难看，我当时藏在门缝后头，看得一清二楚，他恨不得杀人。当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怎么都忘不掉。他被我妈哭得烦了，就大吼着说，都怪你！如果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来！”
“然后我爸就对我妈动了手，直到我冲出去，他才停下。”
说着，程延又笑了，他再也不遮掩那话语里的讽刺：“小时候的我还挺纯良。要是放在现在，我根本不会管了。”
“虽然那时候我才8岁，但我也能听明白一件事，我那个叫做程丽的姐姐没有失踪，家里人一直知道她在哪里活着。但她做出了丑事，刚成年就怀了孕，还偷偷跑了，真正的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我听着我爸妈的说辞，逐渐对这个恋爱脑的姐姐产生了厌恶。”
程延垂下双眼，神情不仅落寞，且懊悔。
4
钟情也回忆起了刚见面时，程延对自己的态度。
他很痛恨恋爱脑，对着钟情时常说一些刻薄的话，那种情绪的苗头总会让钟情觉得，他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现在才明白，原来程延真正厌恶的是他姐姐。
那个因为恋爱脑，不仅早恋搞大了肚子，还不肯听话流产，为了追求爱情扔下一切家人私奔的姐姐。
“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你不能像你姐姐那样，千万不能早恋。不能不知廉耻，不能跟女生走得太近，不能不听话。”
“在他们嘴里，程丽就是罪大恶极的贱人，辜负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与栽培，不配再当他们程家人。”
“虽然洗脑了多年，但随着长大，我也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程丽的出格叛逆，其实根源在我家人身上。如果他们没有把程丽送走，而是养在身边，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有足够的关爱，程丽还会走上那条路吗？”
“一般来说，恋爱脑的人或多或少在其他部分都是有情感缺失的。正是因为缺少了某些本该有的情感，所以才会更加渴求在爱情上找补回来。我觉得，程丽应该也是这样。”
“那时候的我，同情她，却也还是对她有迁怒。因为她出事之后，我爸妈就跟疯了一样，控制我的生活，控制我的一言一行，有一丁点出格的地方，就要大喊大叫，棍棒教育都是小事。我最厌恶的……”
程延抿紧了嘴角，良久才道：“我最厌恶的，是他们的道德绑架。”
“什么老程家只有我了，如果我不争气，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怎么活，他们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为了我，怎么会把程丽送走，她又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情。说得好像这一切的错都出在我身上似的。”
钟情再也忍不住，谴责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这是在PUA你！”
5
“可能是吧。”这一次程延那满不在乎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涩。“好在我够坚强，没有被完全洗脑，也没有被打倒。”
“你很厉害了！”钟情坐直了身体，神情无比认真：“如果是我生活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里，我说不定早就抑郁了，哪里还能活到你这样优秀？你真的很厉害了！”
“多谢夸奖。”程延牵了牵嘴角，在这一刻，他的笑容看起来才有了真实的温度。
钟情微微一愣。
她是真的觉得程延很厉害。很多人会觉得，跟家暴比起来，家长说孩子两句怎么了？但事实上，这种精神上的伤害，才更加可怕。简直可以杀人于无形。
程延一个人顶着一大家子的压力，被他们洗脑，被他们PUA，还能坚持自我不动摇，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难怪、难怪当时赵琳喝醉了，要哭着说“程延好惨”。
他是真的很惨，这种惨还不能拿出来卖，因为总会有人说，这算什么，你又没挨打，谁家爸妈不念叨几句？
但有多少孩子就死在了这几句念叨上？
钟情有个初中同学就是被原生家庭的精神冷暴力逼到跳楼，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少见。
面对他人的悲剧，人们总是站在高处说风凉话。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痛苦，就发出轻飘飘的评判，是一件十分傲慢的事情。
钟情虽然有很多缺点，但她一直记着换位思考这句话，所以，她从来没有那种千金大小姐身上的傲慢。
而此时她的赞叹，也让程延心里暖了一瞬。
像其他一些了解程延过去的人，要么觉得这算什么事，要么觉得程延很可怜。钟情是第一个夸他厉害的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好。
程延觉得一直压在心里头的巨石都变轻了不少，接着将自己的过去分享给眼前的女人。
他转了个语调，声音陡然低沉起来。
“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我到前段时间为止的想法。”
“现在，我知道了一些真相。”
“哪怕我再不愿意面对，也不得不承认——我的亲人就是一群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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